第十七章 塵途論武（9）
江璟不意蒲寄淵如此坦然地吐露傷心私事，他性情內斂，向來不慣聽人談
及甚麼深刻動情的事情，頗有點不自在。蒲寄淵續道：「我向她捎去的心跡，
等於全落進懸崖深淵裡。『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曹子建作這首『吁嗟
行』，乃是自傷仕途，吁之嗟之，本以為踏上青雲路，陡然又墜下沉淵。我呢
，半點不求揚名，然而我與她…與她之間，可不也是如此？我有幸識得她，有
幸跟她消磨一陣年月，正慶幸不已，自覺已到人生喜樂頂峰，忽然她便遺我而
去，而我墮在淵底，就這般無法自救了。」
江璟轉念一想：「蒲前輩為人疏野不拘，我若再放不開，不但西旌的錢阿
六受不了我，蒲前輩也會說我無聊了。我若想聽他多談掌故，就須迎合他的性
子。」便問道：「前輩與那女子相戀多年，卻一直未結親麼？」心想蒲寄淵年
過四十，那女子諒也年輕不到哪兒去，怎麼二人到中年仍不婚嫁，平白教他人
佔了先機？不禁想起師父和楊杞蓉阿姨。
蒲寄淵道：「不，我鍾情於她，前後不過兩三年罷啦。嘿嘿，她對我究竟
有情無情，我真說不上。她年紀小了我一倍有餘，是我的小師妹，說不定…她
只覺著我是個執著武學的老哥哥。可她偏偏不是嫁給少年兒郎，她嫁的那男子
，僅僅小了我幾歲！」
蒲寄淵的情敵年紀如何，江璟並不介意，只好奇他師承：「蒲先生尊師是
哪一位？」蒲寄淵道：「家師早已過世，生前只收了師兄和我兩個門徒。這個
小師妹，是我師兄代師父收的徒兒。我師兄為人很謙，自言沒有能耐做師父，
只能充當大師兄，點撥一二。小師妹如今嫁了人，出來練武也不方便，莫說武
功一道只是年少時偶然為之，連我這個二師兄，都是過眼雲煙了。」江璟道：
「原來如此。」
蒲寄淵接著卻未說明師門之事，只道：「從前她幼小天真，我自然一無邪
念，直至她及笄，有了小娘子的面目和舉止，我…我…忽然著了咒一般，再也
無法自持。」
江璟道：「原來兩位並未結識太久，然則…她既已另嫁，前輩或可…或可
…另行…那個，結識別的女……」
蒲寄淵嘿嘿苦笑：「你懂甚麼？兩三年，也就是一輩子。」他心神不屬，
一時嘴快，對江璟言語失禮，但他別有打算，知道身後這小子不可得罪，便又
說：「並非我有意冒犯，實在你太過年少，未經滄桑，不懂得情之一物。你若
問我如何才是情真？一生有這麼一回傾心，便也更無他求，無論你此後餘生怎
樣打發，做甚麼也想到她。對其他女子，那是真正瞧不上眼了。」
江璟如何能夠理解？他人生至今十六年，在心上留過印痕的少女總不過二
位。他與雙緹是童稚無邪的交情，近年她逐漸顯出少女的柔媚，於是他遠途來
此，路上時常偷偷思念她，卻完全稱不上甚麼鍾情；對封祁，那是讚嘆於她羯
鼓樂舞的驚才絕豔，以及惹人春思的面相身段，但出了京這些日子，忙於應付
層出不窮的驚險怪事，想到封祁在西旌院落注視自己的雙眸時，除了有些甜蜜
，再沒有別的綺念了。聽蒲寄淵說得真切，十來歲的少年對至情之事最易感到
嚮往，聽得一愣一愣之間，忽想：「得有一位畢生傾心之人，那是甚麼心境？
我也會有這麼一個人麼？她是誰？」
蒲寄淵道：「我這般人，縱情肆欲，亂七八糟，又不講求守身，師門武學
更沒有禁欲修道的規矩，我自少年以來見識的女人，難道不夠多麼？從前只道
『情』是一時衝動，卻只在鍾情小師妹之後，才知情之不可斷，而我亦不欲去
斷！」
江璟道：「不欲…不欲斷情？」蒲寄淵道：「不錯。小師妹去年春天嫁人
，棄我如敝屣，我不免…為她心苦。苦了這一年有餘，我懂了，這才是人生真
樂呢。若消去了這苦楚，蒲某便如行屍走肉了。」聲調漸低，喃喃地說：「我
閒來無事喜愛刻石，人說幽冥中有塊三生石，我想，不知是哪個手藝巧絕、心
腸又狠絕的刻石匠，把她的名字刻在了我命運裡，卻不願把我倆刻一個成雙成
對……」
剛才縱談武林掌故與武功的高手，三言兩語間，突然變了一個為兒女情所
困的斷腸人，一說起苦戀的女子，就全心沉溺於憂思，若不是江璟親眼見過他
指功以及拂穴之巧妙，真難相信那位昂揚的高手和這位沉吟的悲客是同一個人
，然而此人多情放誕的作風亦可見一斑了。蒲寄淵所苦之事對他而言太過渺茫
，實是難以慰解，何況他也沒那份口才來慰解，想了一想，不如引開蒲寄淵心
思，便道：「先生也別太…傷心了，方才我問北霆門的事，先生還沒解說呢。
」
蒲寄淵道：「好。當前的北霆門主，叫做冷雲痴，年紀比南霄門主妘渟大
了好些。據聞他本名叫做冷雲堅，中年換作這個『痴』字，乃因他曾潛心整理
北霆門武學，以致今日的『列霧刀』，較之前代更加厲害，這番整理可謂苦心
孤詣，他自感痴心，便這麼給自己改名。照啊，整理武學是大功夫，岳陽門紀
師傅整理三湘一帶的棍法，終於自成一門，而紀師傅居然尚在壯年便完成這一
大業，他雖不來北方爭勝，難道及不上南霄、北霆門主麼？甚是值得欽佩。」
江璟歷練稚嫩則矣，但天生心思複雜，又跟師父瞧了不少岳州城官僚習氣
，對特別好聽的奉承話，向來頗有戒心。聽蒲寄淵明明說著北霆門，卻刻意兜
轉過來稱讚紀映瀾，心裡反而說：「這位先生要從我身上取得的利益料必甚大
，不單只對我有禮，更不忘讚我師父的好。」說道：「蒲先生剛才說想看我師
門棍法，可惜我…我的木棍在昭應城被甘自凡一鞭打折，我沒有兵器可演示。
」
蒲寄淵問：「嗯，那就罷了。你何故語調悲傷？」
江璟不意他聽出自己的心情，窘道：「小子…小子痛惜長年隨身的兵器，
失態了。」
蒲寄淵揮動樹枝，劈開面前兩株攔道的半人高雜草，草葉中揚起灰塵與飛
蟲。只聽他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是個痴的。不必羞愧，有情之人，即跟木石
相處，亦生情分，我也愛極了我屋子裡的石塊呢！你生平還有甚麼執著之癖沒
有？」
江璟更沒料到蒲寄淵對他愛惜長棍之事如此讚許，登時覺得遇上知己，一
邊揉著鼻子躲避草叢飛灰，一邊說：「我，我…酷嗜美食，又喜愛…廚房趣致
玩意，一直盼望哪天可以炮製一席…等等，不對，哈…哈……」
蒲寄淵聽他突發急促嘻哈之聲，奇道：「江郎笑甚麼？」江璟道：「不，
我沒有…嘿…嘿哈…」蒲寄淵道：「講究飲食也無妨啊，武林中人更無須在意
君子不殺生不下廚那一套，何以發笑？」
江璟道：「我沒笑，嘿哈……」橫膈猛地一緊，打出一個猛烈的噴嚏。原
來他一路嗅著野林氣息和蒲寄淵袍子上的灰塵，過於靈敏的鼻子早已癢得難受
，卻怕噴嚏牽動胸傷，一直拚命忍耐，此時再也控制不了，一個大噴嚏打將出
來，比之當日在沈定邊別墅牆頭那噴嚏更驚人，若非及時舉袖遮面，鼻涕口水
早已飛濺蒲寄淵背上。他放下手臂，只覺衣袖沾得穢臭，身上的狼狽又添一筆
。
蒲寄淵恍然大悟：「蒲某落拓江湖，這件衣服也不知多久沒清洗，真糟糕
，是我薰得你如此。請忍著點，待回到終南山寒舍，你我都換一身新衣服罷。
」
「終南山寒舍！」江璟背脊一熱，蒲寄淵的武功秘密越來越清晰，他並不
恐懼，反倒亢奮，淡淡答道：「多謝。」吸了幾下鼻子，苦於衣兜裡的手巾早
被弄髒，鼻涕不知怎生處置，暗嘆一聲，又舉起手，在衣袖上把鼻子擤乾淨了
。「江湖路當真不易走。首要之務不是精進武功，而是耐得起髒臭。我在鄉村
習武多年，又不是養尊處優，怎地沒想到這層道理？」
鼻子通暢，他卻覺出甚麼地方不大對勁。此處的樹木未如蜀道老林高大，
但蒲寄淵專擇荒涼的無路之地行走，卻碰著不少阻礙，因此馬兒早已將腳步放
得甚慢，往往需在原地等待蒲寄淵揮樹枝劈開阻礙，方可前進。拖拖拉拉走了
一小段，眼前又出現好幾株葉片怒張的大雜草，馬兒停下腳步。蒲寄淵持著樹
枝和油傘躍下地去，憑他武功再高，一旦手無砍伐之具，也只能手腳並用地對
付這些高大野草。
江璟忽道：「蒲先生，請過來說話。」
蒲寄淵停手回頭，見江璟左右張望，鼻中發出微小的吸嗅之聲。他一時不
解，便繼續開路，只問道：「有何不妥？」
江璟又嗅了一陣，眉頭越皺越緊，低聲又說一次：「請借一步說話。」
蒲寄淵見他臉色慎重，走到馬旁，等他解說。江璟卻按捺著胸痛，傾前了
上身，來嗅蒲寄淵肩頭衣服。蒲寄淵莫名其妙，想自己這黑袍除了髒了點兒，
又沒有甚麼異味？心道：「你如狗兒般來聞我袍子，想再打幾個噴嚏麼？」實
搞不清楚這少年葫蘆裡賣甚麼藥，不知怎樣詢問才對。卻見江璟嗅聞後，思索
著點了兩下頭，並不直起身，在他耳邊說道：「我嗅到了人味。」
蒲寄淵更是一頭霧水，道：「我是活人，自然有人味兒，這到底要做甚麼
？」心中犯疑：手裡這個要緊人物，該不是瘋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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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家都在忙，就由我來灌水吧，又沒有好話題，只有灌更新了～
繁體中文版現在只貼這兒，
話說，是不是分類改為[討教]會引出多點意見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