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心如鐵1909》作者:趙晨光

作者: UncleJericho (UncleJericho)   2013-11-21 14:49:50
《今古傳奇‧武俠版》—2011年第7期
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壹
  
  宣統元年,初夏,北京城。
  大正午的天兒,一個人長袍馬褂穿得齊齊整整,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這人生得普普
通通,掉到人堆裡再找出來都不容易。只見他穿街繞巷,經過一座青石牌坊,來到一條胡
同盡頭的宅院前面。
  單看大門,這所宅院無甚特別,那人卻十分謹慎,咳嗽一聲,整理一下衣襟,抬手叩
響門環。
  一個穿藍布大褂的年輕人探頭出來,看見他時一驚:「喲,柳爺?」
  那人拱拱手:「您客氣,九爺在家嗎?柳云有事拜訪。」
  這人口氣謙遜,但他若親身前來拜訪,那必然是有大事,年輕人不敢耽擱,道:「柳
爺,您先請進來,九爺在後面納涼,我這就去叫他。」
  柳云道:「有勞了。」
  一進前廳的長大院,頓覺涼爽了不少。老北京的房子講究的是冬暖夏涼,筒瓦頂,厚
磚牆,日頭曬都曬不透,加上後院裡種了參天的大樹,比在街上時那是舒服多了。柳云抹
一把汗,看見院子兩側擺了十幾口大缸,裡面種了荷花,香氣襲人,卻不由悵然。
  十餘年前,他也曾來過這裡,那時週遭擺放著的是練功用的石礅、石鎖等物,眼中所
見是拳腳揮灑,耳邊所聞是呼喝之聲,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他不及感慨,卻聽得身後傳來穩穩的腳步聲,柳云轉過身來,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
人走近,他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內家高手,但其神態寥落,卻又與一般江湖人大相
逕庭。柳云急忙拱手:「九爺。」
  那人回了一禮:「不敢當,柳捕頭到此有何貴幹?」此人姓嚴,排行第九,是京城裡
有名的一號人物。他也是舊京城的子弟,為人任俠,交遊廣闊,和當年的大刀王五頗有交
情,在北京城三教九流裡吆喝一句,誰不知道嚴九爺!但他這些年深居簡出,已然不甚理
江湖事。
  柳云見他一開口便徑直點出自己身份,不覺微有尷尬,他隨即道:「九爺,不敢當。
我這次前來是有一事,想借助九爺的人脈和威名查探一二。」
  嚴九搖頭道:「我老了,這些年也不理會外面的事,只怕愛莫能助。」
  他也不問是什麼事,一開口便先回絕,但這種反應也在柳云意料之內,他道:「九爺
,我這次來不是查案,只是向您老請教。」
  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便服,神態又謙遜,嚴九點了點頭,雖然沒說什麼,但也未拒人千
里之外。柳云便道:「九爺,發生了一件大事……」他走近幾步,低聲道,「攝政王昨晚
遇刺了!這消息一直蓋著,還沒往外說。」
  嚴九一怔,隨即不由大驚:「當真?」
  柳云神色凝重,點了點頭。
  這攝政王載灃乃是宣統皇帝溥儀的生父,小皇帝今年四歲,攝政王才是這個帝國真正
的統治者。何人如此膽大,竟然刺殺於他?嚴九問道:「什麼人幹的?攝政王現在如何?

  柳云搖搖頭:「不知道,攝政王倒是沒什麼大礙。九爺,您老是九城裡的領袖,今朝
我來,就是來請託您老的。」
  這下嚴九也不由慎重起來,他背著手,來回踱了幾個圈子,終於抬首道:「這是大事
,我會留意。」
  嚴九爺說一句「我會留意」,那不是隨便的一句話。柳云來這裡本也是為借助嚴九人
脈,得此一諾,來此目的達到大半,但他臨行前多了一句嘴:「九爺,這件事,您真是第
一次聽說?」他的本意是說以嚴九身份,消息畢竟比旁人靈通。嚴九臉色瞬間一冷,柳云
自知失言,急忙告辭離開。然而走在大街上,他卻不免想:方才,嚴九反應為何如此之大

  
  嚴九在院子中又踱了幾個圈子,「啪」的一掌拍到荷花缸上。
  他轉身去了書房,雖然名為書房,但嚴九並非讀書人,書架上放的是賬本而非書本,
在牆上掛了張條幅,上面寫了一首詩: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這張條幅下設了一張榻,榻上半坐半臥著一個眉目秀逸的年輕人。雖然是夏日,他身
上卻還搭著一張薄被,臉色蒼白。但他最惹人注目之處,卻不在他的臉色,而是這個人的
頭上,居然沒有辮子。
  當時在南方一些省份,也有留西式髮型的留學生,但畢竟是少數,在北方那更是少之
又少,這年輕人在天子腳下竟然如此,實在是膽大之極。再看他身上穿的也是制式的白襯
衣,右臂上纏了厚厚的一圈繃帶。
  那年輕人看嚴九進來,支起身體,叫了一聲「大表哥」。
  嚴九皺了眉:「青箱,你和我說實話,昨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這年輕人吳青箱是嚴九的表弟,最近才從廣州過來。他聽嚴九這般問,臉色一變:「
大表哥,不是說這事不問了嗎?」
  嚴九面沉似水:「別的事我不問,你昨晚兒是不是去了醇王府?」
  醇王便是攝政王。吳青箱怔住,過了半晌才道:「大表哥,這件事你不必問,我不能
說。」
  嚴九大他近二十歲,心知這個小表弟從小性子倔強,逼問也是無用,便道:「好,我
只告訴你,今天柳云捕頭來了這裡問消息,他是京城捕頭,本事不是虛的。這幾日你就在
書房裡呆著,不准出門。」說著他轉身出門,將書房反鎖。又叫來一名老僕,責令他看守
書房。
  吳青箱哭笑不得,叫道:「大表哥,你不可能這麼關我一輩子!」
  嚴九頭也不回:「那先關你一月。」
  那也不是好玩的,吳青箱急了,大喊道:「真關我?你當年不也支持……」
  嚴九早走了,那名老僕笑得見牙不見眼:「表少爺,進屋吧。」
  
  嚴九不愧是京城裡的一號人物、當年大刀王五的兄弟,說一句是一句,說關一個月就
一個月,少一天都不成。這幾日連飲食都是僕人送來的,吳青箱硬是一步也出不得書房。
  關了半個月,吳青箱幾度想要偷溜,但那老僕是嚴家老人,身手不凡,他天天在書房
裡打轉,裡面橫走幾步、豎走幾步都被他算出來了。
  這一天中午,那老僕家裡有事,換了先前為柳云開門的那青年前來送飯。吳青箱心想
總算來了一個機會,他知道這青年是嚴九的弟子彥英,便開窗接了食盒,低聲道:「彥英
,你放我出去一會兒好不好?」
  彥英道:「這我可不敢,九爺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吳青箱急道:「我又沒說出門,就在院子裡走走還不成?」
  彥英笑道:「九爺說了,表少爺玩性重,出了書房門沒準兒就想出大院門,這責任,
我可擔不起。」
  吳青箱頭疼至極,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支金筆,彥英向來喜愛,於是自襯衣口袋上拔
下:「這個給你,你放我出去一會兒成不成?」
  這一下彥英也不免心動,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表少爺,您就別難為我了。」說著
遞過食盒就走。
  吳青箱拿著金筆站在窗邊。院子裡紫薇花開得正好,幾隻蜜蜂嗡嗡叫著,這般的姹紫

紅,偏他就是出不去。
  他正發呆,一隻手忽然自斜刺裡伸過來,搶過那支金筆:「喲,這玩意兒好,你給我
吧,我帶你出去。」
  吳青箱嚇了一跳,抬頭看見一個素未謀面之人。這人面色青白,眼睛下面也是深深的
兩道青痕,一身衣服可真是特別,做的是長衫款式,料子卻十分稀奇,乃是以洋人做西服
的花呢裁剪而成。吳青箱暗想:他穿這身衣服走在外面,怎沒讓頑童丟幾個雞蛋上去?
  這人順手把筆插到長衫領子上,笑道:「我帶你出去。」
  吳青箱驚喜,一時間也顧不得自己壓根兒沒見過此人。「好!」他忽又猶疑,「你沒
鑰匙,怎麼開門?再說彥英在外面,被大表哥發現怎麼辦?」
  那人笑道:「放心,山人自有妙計。」說罷他從懷裡掏出一根鐵絲,三扭兩捅,門鎖
「啪」的一聲就開了。
  那人拉開書房大門,吳青箱一時還有點沒法相信,他試探著邁出一條腿,一時間幾乎
想歡呼,又怕彥英他們聽見。那人笑道:「沒事的。」
  果然,彥英從遊廊裡探了個腦袋出來,那人衝他笑了笑,彥英也朝他一笑,又把頭縮
了回去。
  吳青箱看他與嚴家人十分熟稔,心下好奇:「你是誰?」
  那人笑道:「我是你小表哥,叫羅覺蟾。」吳青箱不記得自己有這樣一位親戚,但他
母親家是京中大族,人口眾多,有不識得的親戚也是常事,雖然他看這人一身裝扮有些不
順眼,但還是規規矩矩叫了一聲「表哥」。
  羅覺蟾一樂:「你想去哪兒?嚴九晚上就回來,太遠的地方可不成。」
  其實吳青箱不過是憋久了想出門,他到京幾天就被關起來,許多地方都未曾去過,一
時也想不到該去哪裡,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去哪裡?」
  羅覺蟾笑道:「去八大胡同裡轉轉?」說著哼了兩句五更小調,「一呀更裡月亮出頭
,二呀更裡月亮照花樓……」
  吳青箱嚇一跳,他尚未娶親,對男女之事十分靦腆,急忙退一步道:「我不去!」
  羅覺蟾上前一步,看著他笑得不懷好意:「嘿,你不是沒碰過女人吧?」
  吳青箱臉紅了:「關你什麼事?總之那種地方我不去。」
  羅覺蟾大笑:「真是個雛兒。算了,我還是帶你去琉璃廠吧。」
  這人俗起來窯子裡的小調也能唱上幾個,要說雅,倒也頗為雅緻。他找了一套衣服給
吳青箱,又找了頂大帽擋住他的頭髮,當真帶吳青箱逛了一下午的琉璃廠,他和各家老闆
都頗為熟悉,說起古玩字畫也頭頭是道。吳青箱不大懂這些,只買了幾套小說回來,心想
至少剩下半月也有事可做。
  未至傍晚,羅覺蟾便將吳青箱送回書房,門鎖一落,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吳青箱滿
口道謝,羅覺蟾卻道:「別和嚴九提我。」說罷逕自離去。
  
  貳
  
  半月過後,醇王府裡再沒傳來消息,柳捕頭也不曾來過。京裡一時間風平浪靜,似乎
一切都沒發生過。嚴九看吳青箱還算老實,便放了他出來。
  雖說是放了出來,但嚴九平時依舊不准吳青箱隨意出門,就算出門也要他跟著自己。
吳青箱心下焦急,可也沒有辦法。對於這位大表哥他又敬又怕,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過

  這一日天氣甚好,嚴九帶吳青箱去東興樓吃飯,這裡是京城有名的館子,一道炒生雞
片尤其出色,吳青箱早就聽說過這家飯館的名字,心中雀躍,可是臨出門前嚴九卻拿出一
樣東西,他一見,臉色不由一冷。
  那是一條假辮子。
  吳青箱不肯戴上,嚴九冷冷道:「你少給自己找麻煩!」
  吳青箱抱怨說:「戴頂大帽子遮著不也一樣嗎?」
  嚴九道:「在飯館裡你戴頂大帽子不礙眼?要麼你帶上,要麼別出門。」
  吳青箱思量再三,終究還是捨不得出門的機會,咬咬牙戴上辮子,又脫下西裝,換了
一件白秋羅的長衫,這麼一站,宛然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樣。
  看到這樣一表人才的後輩,嚴九心裡到底還是有幾分歡喜。
  東興樓建在東華門大街裡,是家山東館子,這裡離皇城近,說是樓,其實是三進的四
合院,只是房間特高而已。吳青箱遠遠見到,心中不解,問道:「不是叫樓嗎?怎麼是平
房?」
  嚴九道:「這裡離皇城近,蓋樓太高,是大不敬。」
  吳青箱嗤笑一聲:「皇帝又如何?」
  嚴九驟然轉身:「住口!」
  這句話聲音不大,但他語氣卻極冷然肅殺,一個賣干鮮果子的小販經過他身邊,都被
嚇得一哆嗦,嘴裡嘟囔著:「這是怎麼了這是?」
  吳青箱平時有些怕嚴九,偏到了這些事上不肯讓步,倔強地回視。
  就在這僵持時間,忽聽到身後有人大喊:「馬驚了,快閃開!」隨後就聽見身後傳來
車輪急速滾動的轟鳴聲,拉車的兩匹馬不知道受了什麼驚嚇,跑得飛快。駕車人臉孔嚇得
雪白,全然無法控制。
  賣干鮮果子的小販正站在路上,眼見就要被驚馬踏於蹄下,吳青箱大急,他自幼在父
母督促下修習家傳武功,身手出眾,但在此刻,一切花巧招式都用不上,匆忙中他縱身躍
出,抱住小販就地一滾,冰盞果子撒了一地,馬蹄鐵幾乎碰到他的背,但終究還是逃過了
一劫。
  小販驚魂未定,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一邊,那輛馬車依舊沒有停下,嚴九看到路邊的布店,心生一計,他一把扯下掛在
外面作為幌子的粗布,叫道:「借用一下!」
  他將粗布在手中一挽,打成套索模樣,此刻馬車已經又行出數丈,他趕上前去,一揮
手甩出粗布套索,恰套在左邊那匹馬前蹄上,那匹馬長嘶一聲,又向前奔出數步,但隨著
粗布收緊,馬兒又一聲長嘶,終於跌倒。
  但這時右邊那匹馬還未停步,嚴九苦無分身之術,正要放手上前,卻見一個人自街邊
茶館裡搶步而出,一把抓住韁繩,那匹馬長嘶一聲,前蹄忽地躍起。但那人手勁奇大,那
匹馬竟未脫離他的控制,此時馬車速度已不似先前,那匹馬痛苦地噴著白氣,但終於還是
停了下來。
  一場大禍終於消弭,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嚴九將粗布還與店家,又要賠償他損失,店
主識得是嚴九爺,又見得方才一幕,哪裡肯要。
  這一邊那小販也向吳青箱千恩萬謝,還不住問恩公姓名,說要回家供個長生牌位,吳
青箱擺擺手,又掏了些銅錢遞給他,好容易才把他打發走。
  他喘口氣,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吳青箱一轉身,卻見一個長衫青年站在他身後,手裡
拿的卻是一條假辮子。
  吳青箱「哎呀」一聲,一摸頭頂,這才發覺自己急於救人,倒把這個滾落在地,他急
忙看向嚴九,好在嚴九正和布店店主講話,並未注意到這些。他這才放心,正要道謝,那
青年笑著豎指唇邊,又示意他快把辮子帶上。
  吳青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多謝多謝!」戴上辮子,他才反應過來這長衫青年原
來便是方才與嚴九一同制住驚馬之人,於是又由衷讚道:「好身手!」他見這青年一襲長
衫,生得儒雅俊美,真是應了「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老話,單看外表,實在看不出他竟
可力阻驚馬,敬佩之外又多了一份結交之意,笑道:「我叫吳青箱,您──怎麼稱呼?」
  這個「您」字他是學說的北京話,可畢竟學得不像,舌頭硬邦邦地打了個轉。那長衫
青年笑道:「吳兄,幸會,在下姓梁名毓,字文若。」
  吳青箱正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嚴九一聲怒喝:「下來!」嚴九中年之後,性格尤為
內斂,兩人同時回首,卻見嚴九站在馬車旁邊,正指著車上一個人大發雷霆。
  起初馬車疾馳之時看不清楚,這時幾人才看到車上坐的竟是個外國女人,一頭黃鬆鬆
的發,年紀並不算輕,但相貌倒很是秀麗,方才如此驚險,她竟然也未有驚慌之色;在她
身邊坐的是個一身西洋打扮的中國男子,用前些年鬧義和團時的話說,這人便是個二毛子

  嚴九指著那男子又道:「下來!」聽他口氣,是動了真火。那男子沒說什麼,默默從
車上爬了下來,手裡還拄著一根司的克。
  吳青箱一驚:「是你!」這人不正是前些天帶他出去的羅覺蟾麼?
  嚴九見他這個樣子,更加惱火,一個耳光抽過去:「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外
國女人你也傍!」
  他憤怒之下未曾控制力道,沒想到羅覺蟾居然未躲。他搖晃一下也不說話,血就這麼
順著嘴邊流下來,那根司的克也從他手裡滑落,掉到地上。
  嚴九打了他,心裡也後悔,看到羅覺蟾這副神情心裡卻又止不住氣惱:「你……連你
老子都不如!」
  羅覺蟾先前被打也無動於衷,但嚴九這句話一出口,他臉色卻變得煞白。那外國女人
聽不太懂中國話,只關注地看著他。
  吳青箱對這個小表哥還有些好感,正想上前勸說幾句,就聽羅覺蟾冷淡地譏笑一聲:
「表舅,我可不敢比他。」
  等等!吳青箱呆掉,他管嚴九叫表舅?嚴九是自己的大表哥,這人管嚴九叫表舅,所
以他根本是自己的晚輩!他居然騙了自己一下午!
  他不由氣惱,邁出的一隻腳也收了回去。這時倒是那梁毓出面解圍,他笑道:「九爺
好本事。這位兄台,您方才可有受傷?」
  嚴九想起有外人在場,恢復了素日風範,拱手道:「失禮了。」他打量梁毓一眼,對
這青年方才舉動甚有好感。
  這時馬車上那女子輕輕叫了一聲「達令」,羅覺蟾回頭看她,笑了一笑,隨即走到馬
車前面,那兩匹馬被嚴九、梁毓兩人一阻,已經變得十分溫順,他牽著它們,慢慢地向街
道的另一邊走去。
  
  那天三人最終沒有去東興樓,而是找了個茶館坐下。嚴九心情鬱鬱,反倒是吳青箱與
梁毓交談較多。吳青箱在廣州長大,好西學,過去從來看不起這些舊式書生,但梁毓卻又
不同,他態度溫文,個性開明,吳青箱與他交談,心想好國學之人若是都像這樣,倒也不
算太差。
  梁毓一邊與吳青箱交談,一邊又為嚴九倒了一杯茶,勸道:「九爺,大千世界煩惱本
多,何必掛住一事一人,再說方才那位世兄不過一時衝動,日後他明白過來,自然會悔過
。」
  嚴九並不認同這話,但他也不多說,只道:「梁公子,我看你是個讀書人,沒想到手
底功夫也硬得很哪。」
  梁毓一笑,大方回答:「我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因此會一點粗淺武藝。九爺面前,怎
敢妄談『功夫』二字。」
  嚴九看他一眼,左掌倏出,襲向梁毓肩胛,梁毓一驚,右手畫個半圓,拇指與中指相
扣,如佛祖拈花,不動聲色化去攻勢,並未藉機還手。
  嚴九也沒有盡全力,一招過後,他收手端起茶杯,道:「好俊的拈花指,現在肯練這
個的人不多了。」
  梁毓笑了笑,沒說什麼。一邊的吳青箱倒不驚訝梁毓會功夫,驚訝的是這儒雅書生是
少林出身,他好奇問道:「那你學不學佛經?」
  梁毓笑道:「自然要學,練武是外物,佛學才是根本。」
  吳青箱抓了抓頭,實在不能想像,又問:「那你也吃素,也唸經?」這話問得已有些
無理,但梁毓為人溫和可親,他不自覺便說出了口。
  老北京人最重禮節,嚴九喝道:「青箱!」梁毓卻不介意,笑道:「我不吃素,但不
會無謂殺生;我讀佛經,卻不會在口中念個不休。佛法講眾生平等,講悲憫蒼生,這不是
空談,若有悲憫之意,改善社會方是關鍵。」
  這幾句話聽得吳青箱十分舒坦,他正要發表一番議論,卻見梁毓看著嚴九又道:「九
爺對此應不陌生,當年的譚嗣同君曾從楊文會居士學佛,那何嘗不是一位大智慧的人物。

  嚴九面上肌肉一緊,半晌方道:「譚大爺,那確是了不起的人。」
  吳青箱隱約聽過大表哥當年和譚嗣同、大刀王五等人的故事,他見氣氛瞬間變得肅穆
,也不欲引起嚴九情懷,於是低頭喝茶。
  
  參
  
  那日回家路上,吳青箱有很多話想說,他既想問羅覺蟾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又想和嚴
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嚴九的臉就沉得和黑鐵一樣。於是吳青箱改提梁毓,他
對此人頗有好感,但嚴九卻道:「那個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別什麼都信。」
  這話是好意勸告,但話裡話外也把吳青箱當小孩子看,吳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
和他不是談得很投機麼?」
  嚴九道:「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老輩兒的話,你聽過沒有?」
  吳青箱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現在都什麼年頭了,那些話過時啦。」
  嚴九怔了一下,低聲道:「是啊,過時了……」
  吳青箱懊悔不已,連忙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大表哥!」他匆匆追上去,
不再提梁毓的事兒。
  
  過了兩天,吳青箱私下叫來彥英:「彥英,我想煩你給我買一份報紙。」
  彥英叫苦連天:「表少爺,您可別折騰我,還報紙,我可不認識什麼是報紙,這要是
被九爺知道,又是一頓訓。」
  吳青箱於是道:「不買也罷,那你告訴我,那個羅覺蟾是怎樣一個人?」原來他根本
不想要什麼報紙,只是藉機問一下羅覺蟾的事情,這樣彥英拒絕了他一事,總不好再拒絕
第二件。
  彥英一怔,隨即笑道:「表少爺,您還下個套給我,問就問唄。只是,這羅覺蟾是誰
啊?」
  吳青箱奇道:「他和你那麼熟,你怎麼不知道他是誰?」
  彥英不明所以:「表少爺,您說的到底是誰啊?」
  吳青箱四周看一眼:「就是我被關起來那次,偷偷帶我出去那個人!」
  彥英恍然大悟:「羅覺蟾……羅覺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來,「那一位啊,他
的老祖可了不得,是這個!」他伸出手,比了個「六」字。
  吳青箱道:「那又是誰?」
  彥英瞪眼:「那位您都不知道?」他剛要再說點什麼,一個老僕匆匆走來:「表少爺
,來客了,九爺讓您去書房。」
  吳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丟下要問的事兒,跟著老僕離開。
  
  這書房吳青箱可不陌生,他在裡面足足被關了一個月,一踏進房門,頓覺一陣彆扭。
可是看到裡面坐著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憶,高興地叫道:「梁兄,你怎麼來
了?」
  嚴九坐在主位,咳嗽一聲。吳青箱趕快斂神,放緩聲音:「梁世兄,多日未見,一向
可好?」說著鄭重行禮,倒也似模似樣。
  梁毓忍笑回禮:「吳兄客氣。」
  吳青箱又向嚴九行禮,嚴九揮揮手,要他坐下:「我叫你過來,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
書法,和人家好好學學。」
  梁毓連忙笑道:「九爺太客氣了,我這點兒微末伎倆,算不上什麼。」
  嚴九道:「梁公子不必謙讓,請。」
  這時吳青箱也發現這從來只有賬本算盤的書房裡今天居然多了筆墨紙硯,著實罕見,
不由好奇起來。
  梁毓笑了笑,展平桌上一張宣紙:「九爺,吳兄,那我就獻醜了。」
  他左手按在宣紙上,思量了一下,提筆蘸墨,一揮而就。
  梁毓所書乃是行草,字裡行間,頗有劍拔弩張、一飛衝天之意。雖然難認,但他寫的
這一首詩實在太過熟悉,吳青箱忍不住便讀出了最後兩句。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這是譚嗣同先生臨終時寫下的詩句。
  嚴九的書房牆上雖掛了這首詩,但他不擅文墨,原來的那幅字是請賬房先生寫的,並
不算好。而梁毓這幅字則是氣勢縱橫,令人見之忘俗。
  嚴九站在他身邊,不由點了點頭。吳青箱則是直接讚道:「好字!」
  梁毓道:「見笑。」桌上還有一張宣紙,他以三指按住推過,笑道,「吳兄風采卓然
,書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見賜一幅墨寶?」吳青箱不覺臉紅,原來他唯好西學,一手字
甚是拙劣,只得慚愧道:「我的字寫得很差,你的字寫得好,就多寫幾張吧。」
  梁毓一笑,並未強求,展開第二張宣紙,凝思片刻,提筆而寫。這一次他所寫是筆觸
工整的楷書,因此吳青箱也都識得,那卻是一首辛稼軒的《虞美人》。
  ……
  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這首詞頗長,小楷又精細,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許多,吳青箱隨著他筆鋒一字字
讀來,想到當前局勢,不由得心潮跌宕。
  梁毓放下筆,解下身後一個長形包裹,鄭重其事地遞與嚴九:「九爺,書法小道,其
實在下這次前來,是因為偶然得到此物,特來還與九爺。」
  嚴九疑惑接過,打開包裹,一見之下大驚失色:「這是……鳳矩劍!」
  梁毓微笑:「譚君與王五爺的舊物,自然還是由九爺保管,最為妥當。」
  十餘年前,譚嗣同攜一劍二琴行走京中,戊戌變法之後,他決定以身報國,遂將其中
的鳳矩劍交與摯友大刀王五,後來王五被八國聯軍所殺,鳳矩劍也不知下落。誰承想,今
日竟然在這裡見到了它!
  嚴九沉默許久,將鳳矩劍置於案上,一揖至地。
  
  這一次拜訪後,梁毓與嚴家的來往逐漸多了起來,嚴九這些年已疏於與外人接觸,只
梁毓成了例外。甚至有時梁吳二人一同出門,他也沒有反對。
  進京以來吳青箱並無年紀相近的朋友,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帶他去了東興樓、
陶然亭、琉璃廠。吳青箱成年之後,第一次來到北方,歡喜雀躍之餘又不由頗生感慨:「
這般大好河山,現在為何殘破到這個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邊嘆了一口氣:「是啊,這個國家病了,病得太嚴重了。」
  吳青箱猛地轉過頭:「已經病入膏肓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對面一個托著鳥籠的旗人
,「比方說這些人,飽食終日,卻無所事事浪費了國家多少錢糧,這些旗人早該……」說
到這裡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雖然交情不錯,但畢竟相識尚短,這些話貿然說出,實不妥
當。
  吳青箱雖未說完,梁毓也能猜出後半句的意思,他沒有生氣:「吳兄,我是學佛的人
,只懂眾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們沒有生活技能,一朝斷了他們的錢糧,你讓他們何以
謀生?」
  吳青箱道:「我漢家江山本就是被滿人奪去的,今日奪回,最多不過是以彼之道,還
施彼身,這有什麼錯?梁兄,你不也是漢人麼?」
  梁毓笑道:「我是漢人不假,可是驅除滿人什麼的,這和從前天地會喊的口號,又有
什麼區別?」
  吳青箱雙眉一豎:「那不一樣!」他正要繼續說下去,梁毓卻話題一轉:「依吳兄之
見,若旗人空耗錢糧,便該將旗人驅除;若一個國家出了問題,你覺得應如何去做?」
  吳青箱毫不猶豫答道:「自然是從根本上治理。」
  梁毓嘆道:「譬如有一個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藥,動其根本,他只怕性命不保。
而一個國家若從根本上動搖,到時如分崩離析,又當如何?」
  吳青箱覺得這類觀點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憲派、保皇黨?」
  早在幾年前,立憲派與革命派之爭就已開始,立憲派主張實現君主立憲,以較為溫和
的方式改變政局;革命派則主張索性趕皇帝下台,把滿人驅逐出去,建立民主國家。四年
前,五大臣出國考察立憲之時,革命黨人吳樾就曾採取刺殺行動,只是並未成功。
  但是梁毓搖搖頭:「為何一定要分什麼派系?我只是個學佛的人。」
  兩人談及時事,僅此一次,之後樑毓便對政治絕口不提,吳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
子一事打趣,有時開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師」,梁毓也不惱。他學識淵
博,為人溫雅謙遜,吳青箱對他十分欣賞,兩人相識時間雖短,交情卻已頗為深厚。
  吳青箱欽佩梁毓寫得一手好字,曾央他寫個扇面給自己,梁毓一笑答應,問道:「吳
兄想寫些什麼?」
  吳青箱道:「我喜愛你那天寫的那首詞,後幾句說得真好: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
,補天裂。」
  梁毓笑道:「這個不難。」其時他們正在一家茶館之中,梁毓向老闆借了筆墨,便在
吳青箱新買的一把紙扇上題寫,筆走龍蛇,瞬間而就。他潤了一下筆,問道:「不知吳兄
表字為何?」
  其時人多以表字、別號互稱,吳青箱道:「我表字少安,後改為慕良。」
  梁毓依言而題,題罷他笑問:「吳兄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張良?」
  吳青箱點頭道是。梁毓道:「留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輔佐漢家成就四百
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難怪吳兄敬他。」
  吳青箱卻搖了搖頭:「我敬留侯,不是為此。他敢於少年時在博浪沙刺殺秦皇,殺一
獨夫而救天下,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雙眉慢慢地皺起來。
  
  肆
  
  這一天吳青箱從外面回來,避開嚴九的房間正悄悄往後走,卻幾乎迎面撞上一個人,
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攔他:「小表弟,上哪兒去?」
  吳青箱一抬頭,眼前這人穿了件長衫,手裡擎著一根象牙煙管,臉上似笑非笑。他一
見大怒:「羅覺蟾,你好意思!」大叫之後,他卻又擔心羅覺蟾被嚴九發現,急忙道,「
大表哥還生著你的氣呢。你就這麼跑過來?」
  羅覺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過來。」
  吳青箱被惹得火大,羅覺蟾笑道:「別惱別惱,我帶你出去玩玩?」
  這些天北京有名的地方吳青箱去了不少,於是道:「有什麼好玩的?」說罷想到這人
當初劣跡,又道,「先說好,胡同什麼的我可不去。」
  羅覺蟾道:「我帶你個雛兒去有什麼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館分三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風塵之中能人異事最多。嚴九自不會帶
他去,梁毓溫文爾雅,吳青箱也不好開這個口,現在有人主動提出要帶他去,正合他心意
,於是大叫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這個先放回去。」
  羅覺蟾一早就發現他夾了個包裹,笑道:「喲,什麼新鮮玩意兒?給哥哥我看看。」
他夾手一奪,速度奇快,搶了過來,三兩下打開。那裡面是幾本薄薄的油印小冊子,上面
寫著「警世鐘」三字。吳青箱急道:「你看歸看,可不能告訴大表哥!」
  羅覺蟾道:「我閒著沒事,往虎口裡探頭?」說著翻開了第一頁。
  很多年後,這本書和《猛回頭》一起,被稱為著名的革命代表作品,但在當時的北京
城裡,這種書,自然是大逆不道的。羅覺蟾翻了幾頁,越看越入神,他看書速度奇快,冊
子又薄,沒多久就翻到最後,他把書一合,靜靜站了一會兒,臉上又恢復了似笑非笑的表
情:「這書你從哪兒弄來的?」
  吳青箱搖搖頭:「我不能說。」
  羅覺蟾笑道:「從廣州帶來的?北京城裡,可找不到這東西。」
  吳青箱不說話,但不說話也就意味著默認。
  羅覺蟾把書還給他:「這東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這上面說的
話?」
  吳青箱正色道:「我覺這上面所言,十分有理。國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羅覺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誰嗎?不怕我告到官裡去?」
  吳青箱瞠目結舌,羅覺蟾卻笑了,哼了兩句:「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誰遣警鐘鳴,

不錯。走吧,喝酒去。」兩人走出嚴家大門,吳青箱忽然想到梁毓,於是道:「我還有個
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羅覺蟾笑道:「成啊,不過你來北京沒多久吧?是誰啊?」
  吳青箱不好說是梁毓,只含糊說道:「你見過的,那人是我好友。」
  
  那天晚上,羅覺蟾、梁毓、吳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見到梁毓時,羅覺蟾眯著眼睛笑了笑:「喲,鬧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卻沒有加以稱呼。吳青箱好奇道:「你們認識?」
  羅覺蟾笑道:「可不,那天在大街上樑公子不是英雄救美過嗎?」
  吳青箱看他若無其事談到此事,放心之餘又想這人可真是厚臉皮。
  這大酒缸向來是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館裡沒有桌子,極大的酒缸埋在地裡,露出一
半就是喝酒的地方。乍一見三個身穿長衫之人走進來,四周之人無不對他們側目而視。吳
青箱有些靦腆,梁毓不動聲色,羅覺蟾卻彷彿到了自家地盤:「三哥,給我拿三個燒刀子
。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個短衣漢子站起來:「老幺是你啊,早先都沒認出來。嘿,還穿了件長衫,人模狗

的。」其他客人也紛紛和羅覺蟾打招呼,看樣子十分熟絡,吳青箱看得好奇,躍躍欲試地
想要插話,卻被羅覺蟾一把把頭按下去。
  吳青箱憤憤然捂著頭,還好這時燒刀子送來,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這裡的燒刀子一個
半斤,羅覺蟾給每人分了一個,吳青箱奇道:「下酒菜呢?」
  羅覺蟾道:「這兒不賣下酒菜,要買,得去那邊。」說著一推梁毓:「梁公子,咱們
兩個是北京人,是主人,這酒我請,菜就您來吧。」
  大酒缸旁邊一溜的小吃攤子,看上去破破爛爛,這羅覺蟾顯然是有意為難。梁毓斯斯
文文地一笑起身,起身前去,不一會拿了一大包半空兒(即花生)和盒子菜回來。羅覺蟾
大表驚訝:「看不出,您還是個懂行的!」
  三人喝著酒,剝著半空兒吃,燒刀子又苦又辣,吳青箱只覺新奇有趣,喝得欣然,羅
覺蟾一挑大拇指:「小表弟,你行!」
  吳青箱怒道:「明明我是你表舅,別佔我便宜。」
  這話他說過幾次,羅覺蟾每次都沒當回事,這次也不例外,他豎起一根手指:「噓,
聽聽鄰桌在說什麼。」
  大酒缸裡最有趣的就是這些高談闊論。吳青箱忘了發火,凝神細聽。
  鄰桌正在說的是最近京城一位名伶仗義疏財的事情,談論之人口齒伶俐,比說大書還
好聽幾分,他聽得津津有味。那人說得興起,道:「果然是仗義多從屠狗輩……」再一想
身邊就坐了個讀書人,於是趕快把話嚥下去。
  羅覺蟾笑道:「我替你說,負心多是讀書人嘛!」
  梁毓也不介意,也不搭話,神態自若喝著酒。羅覺蟾頗覺無趣,又去聽眾人講話,這
時京城名伶的故事講完,又有人大聲道:「哥兒幾個,你們說那個預備立憲,究竟是個什
麼意思啊?」
  北京人好談政治,這一點到今天依舊如此。大前年朝廷裡就提過預備立憲這碼事,又
是建立議院,又是定什麼憲法。年輕一點的人覺得有趣,年紀大一點兒的,難免就會想到
十年前那場變法,還有死了的六個忠臣。
  這時看全國局勢,立憲派強烈支持,革命派則堅決反對,全國大大小小的武裝起義也
不在少數,但一般民眾是怎樣想的,吳青箱還真不知道。
  顯然大酒缸裡的人對這件事興趣不大,有人說:「有什麼區別啊?江山不還是皇上坐
。」也有人說:「哎,就那麼回事吧。」
  這時有個中年人起身道:「立憲是什麼我不懂,但當年光緒爺在位的時候,譚大爺想
辦的就是這個。譚大爺是忠臣,他要辦的事,一定是好的。」這話一出,眾人紛紛贊同,
羅覺蟾和梁毓都識得這人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劉武,但吳青箱可不認識,他一下站起身:「
不對,現在的形勢不同了,譚先生的那一套不能再用了。」
  劉武猛地轉過身,他祖籍是四川,一急之下家鄉話都說了出來:「啥?你倒說說有啥
子不同?」
  吳青箱道:「那是騙人的,那……」這第一句話就說錯了,他的本意是說預備立憲是
朝廷拿來騙人的,但在劉武聽來,卻以為是說譚嗣同所行乃是騙人,不由大怒,江湖人一
言不合便即出手,他也不例外,此刻一怒,一掌便打了過來。
  吳青箱一驚,心想這人怎麼說動手就動手?匆忙間椅子向後一滑,躲開面前一掌,隨
後一躍起身,還沒等說話,劉武又一掌打了過來。這次他左上一步,腰一擰,右手托住劉
武打來的一掌:「這位大哥,我沒惡意!」
  劉武連發三掌,都被吳青箱連消帶打地化開,他雖然穿的是不利行動的長衫,步伐卻
有如行云流水。劉武起初小瞧於他,這時不免驚訝,心想一個年輕小哥怎地有這般功夫,
左腳畫個半圓,一腳掃了出去。
  這是劉武的得意招式如意腿,這一腿已有了較藝之意。吳青箱看不出來,他只懂見招
拆招,閃身繞過,大酒缸裡滿地狼藉,他著一身素色長衫在其中卻勝似閒庭漫步,掌隨身
動,招招如風。
  十招過後,劉武讚一句:「好俊功夫!」又道,「這是八卦連環掌,你難不成是嚴九
爺的徒弟?」吳青箱答道:「謝了!我不是九爺的徒弟。」他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嚴九
是自己表哥有炫耀之嫌,便不肯講。
  這時一旁的羅覺蟾才悠然開口:「老劉,這小孩兒是我帶來的,他年紀輕,不懂事,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劉武大笑:「你帶來的啊,不早說。」於是收手不打,用力拍一下吳青箱的肩,「功
夫倒不錯。」他指指吳青箱的腦袋,「這兒怎麼不轉個兒。」
  這一下用力不小,吳青箱被他拍得一踉蹌,心想這人一定是藉機報復,卻也不好說什
麼,只得坐下。
  羅覺蟾笑道:「明白了吧?在這兒,話可不能亂說。」
  吳青箱憤憤地喝了一口酒:「起先你怎麼不說?」
  羅覺蟾剝了一顆花生丟到嘴裡,嚼得咯吱直響:「起先說你能聽嗎?你看這人多乖覺
,一句話都不說。」說著舉起燒刀子,向梁毓示意:「喝酒!」
  梁毓一笑,兩人手裡的燒刀子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半斤燒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吳青箱以前沒喝過這麼多酒,但三人一起聊著,不
知不覺一個燒刀子也就下去了,喝完了他自己高興,招一招手:「再來一個!」
  梁毓坐在他身邊,勸道:「別喝太多,一來對身體有礙,二來被九爺發現也是不好。
」話音未落,羅覺蟾悠悠接道:「聽說嚴九今晚住在城外……」
  於是吳青箱興高采烈地叫道:「再來一個!」
  酒拿來,尚未喝,大酒缸裡又有人開了口:「有件事你們聽說沒?何鳳三到底被六扇
門帶走了。」這何鳳三是河北一帶有名的俠盜,吳青箱不知,其他人卻都是知道的,劉武
一拍桌子:「我早就和他說少出風頭,他不聽,這下鬧大了。」
  那人一皺眉頭:「不是,這次不是偷東西,他去行刺攝政王了!」
  這下眾人都大吃一驚:「何老三瘋了!出風頭不是這般出法,這是凌遲的罪名啊!」
先前那人道:「這事機密著呢,何老三被關在天牢裡,沒往外宣揚。有人傳他是革命黨,
這話我不信,何老三我還不知道,大煙他也抽,窯子他也逛,他革個鬼的命!」
  眾人這邊議論,吳青箱在一邊卻怔住,他凝神思索半天,終於放下手中的酒:「不喝
了,咱們回去吧。」
  
  伍
  
  回去路上,吳青箱忽然問羅覺蟾:「你知不知道天牢在什麼地方?」
  羅覺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你?想去那兒玩玩?」
  吳青箱臉一紅:「不是,我聽他們說到天牢,好奇問問。」
  羅覺蟾索性停下腳步,拔下衣襟上從吳青箱那裡搶來的自來水筆,從懷裡掏出一塊紙
頭:「我畫張圖給你。」他仔仔細細畫了一張圖,連駐防什麼的都畫得一清二楚,隨後把
紙往吳青箱手裡一塞,「留好,看清楚,有什麼不明白的問我。」
  梁毓皺著眉頭看兩人舉動,未置一詞。
  
  所謂天牢,其實就是刑部大獄裡關重犯要犯的地方。要在早些年,這裡就是潑水不進
的守備,但到了清末,駐防已不似從前嚴密,兩個牢頭晚上似乎喝多了酒,睡得東倒西歪
。一個黑衣蒙面人悄悄溜進來,乾淨利落劈下兩記手刀,原本喝醉的兩人哼也沒哼一聲,
雙雙栽倒在地。
  黑衣人在牢頭身上掏摸一陣,翻出一串鑰匙,匆匆來到牢房門前開鎖。
  稻草上躺著一個人,聽見聲響也不起身,只一抬眼,黑暗狹窄的牢房裡頓時像打了個
閃電,他看著黑衣人笑:「別費事了。」一舉手,上面的鐐銬嘩啦啦地響,怕不有二三十
斤重,「鑰匙在柳云那裡,開了牢門也沒用。」
  黑衣人咬咬牙:「沒關係,我一定能救你出來。」
  何鳳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手忙腳亂地找鑰匙:「你是道上哪一位朋友?」
  黑衣人不答,他試到最後幾把,終於有一把插入鎖孔,但他轉了幾下卻打不開門,何
鳳三看不下去,提示道:「你左擰三圈,再右擰一下。」
  黑衣人依言而行,咯噔一聲,鐵鎖應手而開,何鳳三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你不是江

人。」
  黑衣人伸手拉他:「這是小事,快跟我走。」
  何鳳三不肯起身:「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急道:「說這些干嗎?再不走,來不及了!」剛說完這句,幾個捕快就衝了進
來,他反手給自己一個耳光,「烏鴉嘴。」
  好在這幾個捕快尚不是一流角色,黑衣人抄起獄卒腳下一把腰刀,左一晃,右一插,
那幾個捕快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從牢房裡來到了近前,噹噹兩刀擊中前面兩人手腕,那
兩名捕快手中腰刀霎時被磕飛,黑衣人又上前一步,反轉刀背擊中第三名捕快頸後,那人
哼都沒哼一聲,當即倒地。
  何鳳三隔著鐵欄看得分明,不由喝一句:「漂亮。」喝完彩他還是好奇,「朋友身手
不錯,京津道上怎沒聽過你的名號?你又為何要救我?」
  黑衣人回頭道:「我害你入獄,當然要救你出來!」
  何鳳三奇道:「你害我?我偷了九龍杯,也算應得,關你什麼事?」
  「你偷了九龍杯?」
  黑衣人一下子怔住,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圈套之中。
  打鬥之時不容分神,一縷刀光忽然自後方襲來,黑衣人不及閃躲,匆忙間罩頭黑巾被
刀風帶下,持刀之人也是一驚,隨即道:「你是革命黨?」
  那人中等身材,正是六扇門裡的柳云捕頭。
  
  這年頭,不留辮子的人只有三種:出家人、留學生、革命黨。當然,後兩者經常重合
。黑衣人立刻按住面上黑巾,柳云心下生疑,暗道莫非此人與己相識?
  此刻一眾捕快已將牢房圍得密不透風,一輪強攻之下,黑衣人左支右絀,十分狼狽。
何鳳三坐在地上觀戰,覺得十分有趣。
  「武當的白雲掌?太不地道了這個。」
  「這一腳是譚腿,不好不好,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少林寺的金剛掌也會一點兒……哎呀,太爛了!」
  他終於看不下去:「朋友,再不現你的看家本領,你真就陷這兒啦!」
  黑衣人如何不知,但他寧可以半生不熟的招式與柳云對打,也不願露出自己的真實門
派,柳云愈發肯定這人必是相識之人。兩人愈打愈烈,他單刀忽然交到左手,右手鷹爪一
探,黑衣人猝不及防,面巾竟被一把抓下。
  面巾揭開,柳云不由愕然,眼見面前的年輕人眉目清逸,卻全不識得。
  何鳳三常走京津兩道,什麼人物不熟,也不由撓頭:「這人是誰啊?」
  這人自然是吳青箱,他露了相,心中不由焦急,手中單刀一轉,招式彪悍兇狠,招招
致命;腳下所踏步伐卻閒適瀟灑,竟是踏了八卦方位,令人難以琢磨,一個捕快未曾提防
,被他一刀劈倒,柳云喝道:「果然是你!」
  吳青箱咬牙不答,手中刷刷刷又是三刀,但柳云對他招式已然摸透幾分,防守森嚴,
一時難以突圍。便在此時,一個黑影忽然閃入天牢,這人的臉上也罩了面巾,穿的卻是一
件長衫,佩一把烏沉沉的寶劍。他手一揚,一顆彈子模樣物事摔落地上,霎時煙霧四起,
遮人眼目。柳云喝道:「什麼人?」一刀砍過。
  此刻雖然目不視物,但柳云聽聲辨位的功夫亦是一絕,這一刀下去,對方以劍相隔,
走勢沉穩莊嚴,柳云一驚,暗想這劍法怎地與那位大人如此相似?於是他又試探性一刀揮
落,那人再度隔擋,同時輕輕咳嗽了一聲。
  柳云這下確定,壓低聲音道:「是您?」他虛晃幾刀,裝作阻擋模樣,其實暗中讓開
了一條道。後進來那人拉起吳青箱,低聲道:「走!」
  吳青箱卻一甩手,轉身衝進牢房裡,摸索著去找何鳳三:「一起走!」
  何鳳三身上帶著幾十斤的鐐銬,行走何等不易。吳青箱硬是拉起他,一路連拉帶拽地
往外走。手銬也就罷了,腳下可實在難行,兩人踉踉蹌蹌走了一段,後來那人幾步走過,
揮劍而下,丁丁兩聲,腳鐐應聲而斷。
  何鳳三眯著眼看那把烏沉沉的劍,「喲」了一聲:「好傢伙,大雷音劍!」
  
  三個人一起衝出了天牢,等來到牢門之外,夜深露重,萬籟俱寂,何鳳三身上未解的
手銬撞擊之聲,也顯得格外刺耳起來。後面的追兵隨時可能出來,吳青箱也不及向救他之
人道一聲謝,就道:「你們先走,我把追兵引到另一邊去。」
  那人嘆口氣,拉下面巾:「慕良,是我。」竟是梁毓。
  吳青箱又驚又喜:「梁兄,是你!」又笑道,「你這個大法師也出山了。」
  梁毓沒有笑,也沒有答話,吳青箱知他對己不滿,卻也不認為自己行為有何不對。兩
人之間一時陷入沉默,只把個何鳳三在一旁急得亂蹦:「二位爺,咱這後面有追兵呢,您
二位別在這兒對眼啊!」
  便在此時,一輛馬車蹄聲得得,自街道另一邊駛來。駕車之人一身西式男子打扮,但

其面貌卻是個外國女子,月色下的輪廓尤其秀麗細緻。
  吳青箱心下詫異:這馬車和這女子怎地這般熟悉?正想到這裡,車窗裡探出個人頭來
,朝著幾人喊一聲:「上車!」
  這人一身西式裝束,正是羅覺蟾。
  三人上了馬車,羅覺蟾用一根鐵絲捅開了鐐銬,何鳳三鬆鬆胳膊動動腿:「哎喲,我
這條賤命,還要勞駕您老前來相救,真是豈敢豈敢啊!」
  吳青箱正要說一句「不敢當」,未想何鳳三說的卻不是他,這名大盜一直盯著羅覺蟾
笑:「是吧,岑貝子?」羅覺蟾冷笑一聲,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一腳把何鳳三
踹下了車。他拍拍手:「梁大公子,這時候您還穿著長衫,不怕起痱子啊。」
  梁毓沒有理睬羅覺蟾的玩笑話,只看吳青箱,過了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吳兄,我
想,你該離開北京城了。」
  羅覺蟾在一邊插口說:「哎,這句話說的倒是沒錯,小表弟,你趕緊走吧,你不走,
是給嚴家一家子添麻煩。好好一個人,幹什麼不好,去幹這種拎著腦袋過日子的玩意兒,
倒叫哥哥我多擔心哪。」
  吳青箱怒目而視:「你!」
  羅覺蟾卻又爬出車廂:「依莎貝,來來來,我來幫你趕車,讓女人家幹這個活兒總不
是個事兒……」車轅處傳來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響和女子的低低笑聲,過一會兒,卻又傳來
了羅覺蟾一副不著調的京劇腔:「長夢千年何日醒哪──睡鄉誰遣警鐘鳴哪──腥風血雨
難為我哪──好個江山忍送人哪!」
  正是《警世鐘》的起頭四句。
  靜夜如墨,狹小的車廂裡,只有縫隙裡間或露出一兩絲微光。
  梁毓與吳青箱沉默對坐,半晌吳青箱終道:「你說得對,我今夜就走。」
  
  陸
  
  拿了幾樣東西,吳青箱悄悄往外走,路過前院那一溜荷花缸時,他不由停下腳步,伸
手輕輕摩挲。暗夜沉沉,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吳青箱慢慢回首,卻見
得嚴九站在他身後,身上穿一件玄色長衫,便似融入了黑夜之中。
  吳青箱起初是驚,隨即便鎮定道:「大表哥,我向你道別。」
  嚴九背著手:「你要去哪裡?你的行李不曾拿,可你卻拿走了譚大爺的鳳矩劍。」吳
青箱不答,眼神堅定。
  嚴九又道:「嚴家子弟,不涉政事。你雖是外姓,可學了嚴家的八卦連環掌,也是一
樣。」吳青箱依舊不答,眼神卻未曾動搖。
  表兄弟二人在院中對峙。後半夜的天氣悶熱,一絲風也無,天上無星無月,一道道汗
水從吳青箱面上流下來,就在這寂靜之中,嚴九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拿了譚大爺的劍
,你知道譚大爺是怎樣一個人?
  「十年前的事兒了,想起來還和昨天一樣。譚大爺是忠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和五
哥去看他,第二天就要處斬了,他卻也一點退縮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可是他被砍頭了,連
個全屍都沒保下;五哥那是多麼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卻死在八國聯軍的槍下。這個世道,
那樣的大英雄大豪傑都會枉死……」
  吳青箱忽然開口:「因此你心灰意冷,這些年不再教人習武,也不許家人涉及政事?
」嚴九被駁,他也不再開口,只是慢慢地舉步向前,身形如淵停嶽峙,迫得人難以呼吸。

青箱叫道:「大表哥,你真要攔我?」
  話音未落,嚴九一掌已經劈了下來。吳青箱不敢拔劍,反手相迎。
  嚴九用的也是八卦連環掌,只見他身似游龍,掌若驚鴻,與吳青箱所習八卦掌雖是同
氣連枝,但兩人功力相較,嚴九超出吳青箱何止一倍!
  兩人對了十幾招,吳青箱被壓制得全無還手之力,眼見難以脫身,他忍不住道:「大
表哥,我此刻心情,與你十年前又有什麼區別?」
  嚴九聽得怔住,手上招式終是放緩,吳青箱借此良機,身形一縱出了院門,回首卻見
嚴九依舊怔怔地站在院中,暗夜如墨,看不見他面上神情。
  
  此刻已近天明,正是一日中最為黑暗的時分。吳青箱帶著鳳矩劍匆匆而行,暗想這一
夜發生的許多事情。
  再穿過一條胡同,就是攝政王府,他加快步伐,忽見一個高挑人影攔住前路,他一驚
,伸手握住鳳矩劍劍柄,低喝道:「什麼人?」
  那人緩緩轉身,長嘆一聲:「慕良,你不是答應離開北京城麼?為何會在此地?」
  吳青箱不由鬆開劍柄,出了口氣:「梁兄,還好是你。」
  梁毓道:「慕良,你還沒有答覆我,你為何還未離京?」
  吳青箱道:「我還有一點小事沒辦,處理完畢,馬上就走。」
  梁毓依舊身穿一件長衫,靜夜之中,衣袂無風自動。他看了吳青箱片刻,終於嘆了一
口氣:「慕良,你何必如此執拗。刺殺攝政王之事,一次,就已夠多了。」
  小巷漆黑,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吳青箱大驚失色,後退一步:「你,你怎知
道?」梁毓嘆道:「第一次刺殺,你腳下所踏便是八卦連環掌的步子,手中刀法一半是你
自創,一半是由八卦掌中化出,因此你闖入天牢之時,不敢再用。因柳捕頭亦是見多識廣
之人,他初時不識,再看幾次,自然會揣測出你武功路數,連帶嚴家。」
  吳青箱低頭道:「是。」
  梁毓又道:「我與你相交這些時日,知你武功、抱負都是一時之人傑,如此才華,何
必枉拋了性命在這件事上?」
  吳青箱慢慢鎮定下來,道:「梁兄,多謝你好意,但我來京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前些
時日所以未曾動作,一來表兄看守得嚴;二來我當時身有內傷。如今我身份已經洩露,離
京之前,必然要做了這件大事不可。」
  梁毓再次嘆了口氣:「慕良,你的內傷,是般若掌所致吧?」
  便是一道閃電劈下來也不會如此震撼,吳青箱心頭劇震:「是你!」
  那日夜裡他刺殺攝政王,自來革命黨行刺,多用炸彈手槍等物於公眾場合下進行,從
未有人想過竟有這般武功了得的刺客入府行刺。當時吳青箱幾近成功,卻在關鍵時刻,有
人隔著屏風擊了他一掌,使他身受重傷,之後又中了柳云一刀,致使功敗垂成。
  吳青箱想通這一點,脫口叫道:「原來你是滿人的鷹犬!」
  梁毓搖頭苦笑:「我若真是鷹犬,一早就把你送去領賞了。」
  吳青箱這時也不由想到二人之前把臂同遊的種種情形,那些情誼相處,彼此欽佩,並
非作偽。何況梁毓若當真要殺他,又怎會入天牢救他出來?思及往事,他不由對自己方才
口出惡言生了幾分懊悔之意,但唸到自己這一次來京的要事,手指終於又慢慢握緊了鳳矩
劍的劍柄。
  他平定情緒,正色道:「無論怎樣,今日,攝政王府我一定要去。」
  梁毓道:「攝政王雖非明主,但他若一死,更無他人可以維持,到時社稷傾危,天下
必然大亂,慕良,你可曾想過,到時會有多少生靈塗炭?」
  吳青箱大聲道:「我只知他若不死,清朝不亡,將來死的百姓,必定更多。」他一翻
掌心,掣出鳳矩劍,「道不同,不相為謀。梁兄,我志不改,動手吧!」
  梁毓面色沉肅:「我一直看重你才華,但國事當前……也罷!」他緩緩抽出那柄烏沉
沉的長劍,兩道劍光霎時照亮了天幕。
  大雷音劍是少林絕技,奇妙的是它不傳僧人,只傳俗家弟子。但即使是俗家弟子,所
習者依舊不多。傳言數百年前,少林一名俗家弟子以大雷音劍揚名江湖,甚至成為武林盟
主,但後來,他也正是用這套劍法誤殺摯友,最後此人心緒冷落,遠走異鄉。而這套劍法
,也被視為不祥。
  劍光交錯,迸出的光芒奪人雙目,彷彿那個時代裡無數曾經存在的,或是已經隕落的
流星。
  
  ──「梁毓,我是為了這個國家!」
  ──「慕良,我何曾不是為了這個國家?」
  
  「好人家來歹人家,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羅覺蟾哼著西皮流水,身後的依莎貝輕
輕地笑:「我聽不懂你唱的是什麼,可我喜歡你唱的曲子。」
  羅覺蟾轉過身來,笑道:「咱兩個雖是露水姻緣,倒也情好似夫妻。當年你要不是丈
夫死了,來中國接他的生意,咱們也不能見面。這在中國有句老話,就叫『千里姻緣一線
牽』。」
  依莎貝笑道:「你說這樣的好話哄我,必定是有所求,說吧,你要什麼?」羅覺蟾親
了一下她的臉:「幹嗎說這樣生分的話?我不要什麼,只想借你一樣東西。」
  
  夕陽西下,梁毓自醇王府中走出,在一個小胡同裡,有人攔住了他的去路:「哎喲,
梁大公子,攝政王手下的小諸葛,沒品級的卿相。」
  梁毓神色自若:「覺羅禪・溥岑。您是恭親王之孫,身份更不同尋常。」
  恭親王奕訢當年和慈禧太后一同發動辛酉政變,亦是風雲一時的人物,但他的長子載

卻是極度放蕩頑劣的人物,甚至有傳說同治帝染上天花,就是他帶天子去煙花之地所致。
他在外面生下不少私生子,恭王下令一律不准入府,只將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覺羅禪」
給了他們。
  羅覺蟾臉色驟然一變:「不敢當,不敢當,賤名豈辱清聽。」他咬牙切齒地說了這句
話,又道,「梁大人,您知道我今兒找您是干什麼嗎?」
  梁毓淡淡地:「我未授官職,不敢當大人之稱。溥岑,你是為了慕良的事情來的吧?

  羅覺蟾笑道:「對啊,他被殺了,我總得討個交代。為私,他是我表舅;為公麼……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這個「公」字該如何理論。
  梁毓道:「為公,你是滿人,他是革命黨,不知有何共通之處?」
  羅覺蟾想了想道:「你這麼說,似乎也很有道理。何況我武藝稀鬆,又沒背景,找你
算賬也是無從算起。」
  梁毓不再理他,轉身離去,剛走了幾步,忽聽得一聲槍響,梁毓只覺後心一涼,低頭
一看,前胸處一個血洞,鮮豔的紅色慢慢擴散開來。
  此刻仍是夏天,羅覺蟾衣衫單薄,決無藏匿武器槍支之處,可那柄槍又是從哪裡來的

  梁毓掙紮著轉過身,羅覺蟾手裡,正握著一柄小巧精緻的掌心雷:「其實你也不算壞
人,可你殺了我朋友,總得償命。」
  那年秋天,羅覺蟾為避禍,啟程去了廣州。
  
  尾聲
  
  這是宣統元年發生的事情,換成公元紀年,便是1909年。兩年後,辛亥革命震動天下
,清朝政府如吳青箱期待的一樣滅亡,可是也如當年梁毓料想的一樣,天下大亂。滿人們
被罷黜了錢糧,漢人們依舊流離失所。距離真正光明的年代,還有幾十年的光景。
  ──神州畢竟,幾番離合?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作者: tfoasy (星野)   2012-01-28 08: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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