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削指 1 春郊戰場
南霄門西面，越過兩座高地，有條河流從北邊奔湧而出，衝淌到接近平地
時，在地面拉出一段緞帶般的河面，轉為緩緩南流。天氣晴朗時，青天倒映在
河，河水既是一面澄澈鏡子，超乎世間最高的造鏡工藝，又含著美玉的光澤。
不知哪一年有鄉人想到這名字，又或者是騷人墨客的風雅之詞，總之這名字便
傳開了。
這裡便是玉鏡河谷，妘渟與冷雲痴的決戰之地。二月初，山林春光浮動，
這條河的色澤果然似玉又如鏡。河灘被新抽嫩芽的草木遠遠包圍著，霧嵐薄
繞，誰來到都會心懷暢爽。
如此美景，被南霄門人的帳子和圍籬封了起來。決戰前七日，封晉敏開始
派人日夜巡邏，不讓北霆門有機會設伏。妘渟還在原上的南霄門內閉關，弟子
們已進駐。
南霄門人從師門南邊下山，分為兩路，一路從鳳翔城中繞道，另一路越嶺
渡河，悄悄前來，意在分散數萬武林豪客的注意。決戰地點既已更動，正好避
開江湖人的耳目。門主決戰乃是兩派開宗以來首見，豈能讓那些粗漢當成雜戲
觀賞。這不是「五年清算」，連公證人也不用。
勝敗之分，很可能便是生死之判，鬼府陰差會為這場戰事作證！
當然，南霄門人堅信，被拘走的必是冷雲痴的魂。
詭異的是，北霆門人眾始終不曾出現在附近，南霄門人連同地方官府派出
的人力，查遍了鳳翔府北面的山澤，不單沒見到一個身穿玄袍的北霆門人，就
連江湖豪客中也沒有問到半個可疑混入之人。
對外的消息是決戰五龍谷，所以他們又去查了南邊。這次，他們在接近五
龍谷之處發現了北霆門人的營地。營地全然未加掩護，人人身著北霆服飾，營
地四方還矗著四列北霆門黑旗。
冷雲痴致書妘渟，改在北邊的玉鏡河相會，何以北霆門仍在南邊逗留？封
晉敏揀出門中一些被李曮遣散的赤派師弟，要他們前往刺探，卻幾乎一無所獲
，只知冷雲痴不在其內，黎紹之似乎也沒有來。紮營的雖是總莊奧支弟子，還
騎了馬，但除了壯聲勢外，不見他們有何特異的備戰之舉。兩派情勢緊繃，這
些曾任赤派探子的南霄門人曉得利害，稍一窺探便打住了。
南霄門人扛著鍋爐傢生的隊伍終究躲不過數萬人的眼睛，當中有些門派與
散人立即跟上來，他們不想接近河灘、引起釁端，便避到附近的山林中紮營。
這些人當中有的想獨佔看戲的好位置，有的卻莫名熱心，一股勁遍告武林同道
；加上南霄門一來未曾刻意封鎖消息，二來也無多餘心力玩封鎖消息的把戲，
於是玉鏡河谷四周圍還是有一番暗地裡的熱鬧，樹林裡藏了將近五千人。
封晉敏等人看在眼裡，只當作不覺。眾豪客相信妘渟也聽見弟子稟報了，
但南霄門並未出面驅趕。許多人說妘門主果然好氣度、好修養，是勝是敗，都
不怕江湖上有千萬人共見。也有人說，與冷雲痴的決戰就在眼前，妘門主如果
還介意旁邊有人看戲，心氣不定，這一場索性就別比了。
以南霄門與北霆門的地位，本來就動繫觀瞻。勝了固然要宣揚，就算敗得
再狼狽、再屈辱，都該攤在日頭底下，本來就不該怕人瞧著！眾豪客無論是親
是仇，最後不約而同都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一天又一天，林中嘈亂的議論圍繞著河灘上南霄門營地的寂然，二月初五
到了。
妘渟是徒步來的，沒有坐弟子們抬的轎。不知他這一天是哪個時辰起的身
，或者前一夜根本就沒歇息，從天地昏眛時獨自從原上走過，下了低地又上高
地，然後上了又下，走到玉鏡河谷來。
他一個人負著南霄門瘦劍，在曠遠的原上，背著東方的朝霞向河谷行走時
，不知如何揣摩今日之戰？
卯初，朝陽光燦燦的河灘上，南霄門人跪成一片齊呼：「門主好！」驚天
動地的一聲既過，再無聲息，整整齊齊地躍起。周邊林子裡還在貪睡的豪客，
被這呼聲嚇醒的恐怕不下五百人。
妘渟目光緩移，從李天杰、李天哲、封晉敏等人開始，逐一凝視河灘上的
弟子。眼前的三百人，連同此刻在南霄門中駐守、在北霆門中受囚，以及在北
霆門附近埋伏的，再加上這一趟並未受召回師門的分舵弟子，普天下的「南霄
門人」，除了他自己，全都是他的親傳弟子。南霄門上代慘遭北霆門暗算屠戮
，造成這一代竟無門主旁支弟子的奇特局面。若非他臨危接掌時正當少壯，本
門薪火焉能得傳？
是他目光如炬，拉攏了當時潛力無限的鳳翔節度使李茂貞，是他將早年弟
子送到李繼徽手下的西旌當差，南霄門人光靠門產，便儼然是座獨立一方的小
鎮。而今李茂貞勢衰，西旌崩解，但南霄門早已立穩了腳跟。北霆門縱然豪富
，又有偽蜀國撐腰，勢力始終跨不過蜀道來。就算偽蜀國侵佔了岐國的土地，
武林中的岐國一霸，依然坐擁鐵打的堡壘。
今日戰後，本門薪火就多了一個名號，要在那名號的根基上頭傳承下去了
……「旦夕篇正宗」的名號。
他的東邊是一座巨大的漏刻計。南霄門人在河灘上按照「星輝燦耀」的表
字排序坐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時刻，只有妘渟除外。
妘渟在封晉敏搬來的一張大榻上盤腿坐好，面向南方。從這方向一直過去
，玉鏡河也將匯入渭水。這是從平地過來最易行的路，北霆門人又始終停留在
南邊的五龍谷附近，因此這是南霄門在河灘上為外人留下的唯一入口，冷雲痴
極有可能從這裡出現。地形既是如此，莫怪他端坐的位置以南面傲人。
個頭不高、腰身微豐、雙肩渾圓的赤袍身形緩緩落座，像一座赤紅砂石的
小山鎮在了河灘上。他背上的瘦劍是旦夕篇正宗南霄門的旌旗。
半個時辰過去了－－卯正，南邊一個玄色北霆門袍子的人影沿著河岸行來。
南霄門弟子盡皆聳動，他們遵守今日嚴規，一口大氣也不敢透，但齊齊跳
了起來。高班弟子的手整齊劃一地搭住劍柄，手臂抬起時帶動袍子，造成一種
奇異的小小聲響。
來的只是一個人，步伐極大，那人身材極其偉岸，絕不是矮小的冷雲痴。
那人腰間的金帶在高昇的旭日下耀出璀璨光芒，不是北霆門主，是個北霆門的
奧支弟子。
站在封晉敏旁邊的李天哲再忍不住，「啊」的一聲。李天杰也脫口大叫：
「不是冷雲痴！」
妘渟開了口：「住口。冷門主未至，派遣弟子先來問候，沒甚麼好驚怪。」
封晉敏低聲道：「師父，派這一位來，絕不只有問候，咱們要提防。」
妘渟剛微微點頭，那人已揚聲道：「黎某的確是來問候，但也是代師赴約
。妘門主，晚輩黎紹之拜見！」
短短幾句如潮水洪沛湧至，「代師赴約」四字響徹河谷，彷彿奔流的其實
不是玉鏡河，而是這幾句話。南霄門人還來不及反應，崖上林中準備觀戰的武
林群豪，驚詫地齊聲怪叫！
黎紹之皺一皺眉，道：「哪裡鑽出來這麼多看戲的臭兔崽子，五龍谷待著
不舒適嗎？莫在旁鬼哭鬼叫，擾了妘門主心神。要看戲就都他娘給我閉嘴，不
閉嘴的給老子滾。」罵聲穿過群豪的議論，神情渾不在意，與平日無異，就像
他不是來赴一場千百年罕見的宗師之戰，而是在江湖道上即興撒野。
那闊步前來的身姿卻矯健已極，武學名家的身段，總在微末處見真章，一
舉步、一擺手，行家即可看出火候。他的修為卻又與眾不同，當日他在白花灘
對戰妘渟，只因硬功天下知名，身軀又雄碩，妘渟誤判他轉側應變必然笨重，
險些在他出神入化的靈巧騰挪中吃了大虧。他在白花灘連敗南霄門高手的餘威
，猶在南霄門人心頭。這刻一見，眾人無不暗暗切齒。
他走到距離南霄門人眾外六十餘步之處，向榻上的妘渟一拱手，再度問好
：「妘門主，晚輩黎紹之拜見，妘門主好。」聲音收斂了不少，儀態和語調仍
是赳赳昂昂。
妘渟冷然道：「賢姪多禮了。你既說是代師赴約，然則我應該離榻與你平
等相見了，是麼？」
黎紹之道：「晚輩不敢，見禮不是要緊事。晚輩站在這裡恭候，妘門主何
時準備好了，咱們便開打。」
一時之間，妘渟和身邊所有弟子一樣，心中狐疑無比，陰沉地上下打量他
，問：「冷門主可是身體有恙？此戰非同小可，賢姪不把話說明白，妘某不敢
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