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4 墓底密會
「我跟小樊一路行來，沒瞧見任何府裡車隊巡行的跡象。倘若我猜對了
王上的意思，就算他真在地宮裡等我，總是秘密行事，不會青天白日裡就來
巡視，更不會擺儀仗，好瞞過李曮的耳目。他一定是近晚時分才微服私巡，
一定走了很少人曉得的路。」
記憶裡，那密道與一條深溝相連，深溝當時是工事的通道，不知這時是
否已填土。但密道極可能是岐王私下親自裁定的設計，自古王公陵墓，這類
密道所在多有，理應保持通暢，岐王那晚正是靠了密道，逃離青派暗衛行刺
的戰場。
康浩陵別無他法，一面回憶著那晚情景，一面向夫人地宮的密道出口悄
聲慢行。來到夫人地宮背面，只見林木幽深，土地一片平坦，已鋪上了石版
與磚道，剛剛暗叫一聲苦，陡然間元勁感到不遠處氣流擾動，他吃了一驚，
急向林中閃躲。
一個執槍人影提著燈，從旁側小路快步走來，姿態顯得武技普通，原來
是一名衛士，瞧服裝是王陵門前的守衛，既非山林駐軍，亦非岐王府侍衛。
此人功夫雖與康浩陵天差地遠，他卻絕不可被此人發現，正尋思：「不是罷
？這失禮的傢伙來夫人地宮後面樹林解手？」卻見那衛士把燈往地下一放，
拾瓦片蓋滅了燈。
燈一滅，康浩陵眼前短暫地全黑，一手立刻搭住劍柄。
那衛士在黑暗中突然低呼：「鳳兮鳳兮，翔乎迴兮，旦夕高舉，逐烏驅
兔。」
呼聲一入耳，康浩陵背上登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只聽那衛士頓了片刻
，又把同樣的歌詞低呼一遍，再次停頓。如此這般，一共輕輕呼了三遍。
這四句民間流傳的怪歌，他熟悉已極，並非他親身聽過傳唱，而是父親
遊歷尋覓旦夕篇時所聞，寫在信中告訴了黎紹之。岐王夫人劉婉凝出身武林
，同樣聽過這來歷神秘的四句歌。到頭來，他才知這便是旦夕篇所在的指引
。書有旦夕篇的鐵片一直都藏在鳳翔，被數十年前的武林奇人蒲寄淵掘出，
獻了給劉婉凝，最終落到岐王手中，成了夫人地宮明器中唯一一件源於武林
的異寶。
他按捺不住，躍到那衛士身前。那衛士持槍便刺，康浩陵在黑暗中一把
抓住槍頭下一尺，踢開那衛士掃來的一腿，低聲道：「岐王命你來的？」
那衛士一呆，輕叫道：「李節帥的義公子？」
康浩陵道：「是我。」
那衛士大喜，黑暗中「呵呵」傻笑兩聲，極輕地說：「請公子隨小人來
。呵呵，可算等到公子了。」
事已至此，康浩陵自然不怕他有何詭計，反而狂喜：「我猜對了，我猜
對了！王上傳給我的第二件事，說了忌諱的話，又說甚麼義祖母孤單單可憐
，沒頭沒腦的，果然他是暗示我到夫人地宮來相見。」隨著那衛士，從石磚
之間藏著的一個入口走入地底。
越往深處，康浩陵摸到熟悉的密道土壁，便越是篤定，即使後方突然湧
來刀山箭海、阻斷狹窄退路，他也要走到底再說。他問在前帶路的那衛士：
「王上下令你那樣呼叫？你知道那十六個字是啥意思？」
那衛士一口本地土音：「小人哪曉得是啥意思嘛？大王傍晚突然駕到，
點了小人過去，要小人記好這十六個字音。小人讀了三十幾遍都記不得，嚇
得差點尿褲子，這下……這下要掉腦袋咧！沒想到大王總不生氣，等小人背
熟了，大王說：『好，好！你一上值，每過兩刻時間，就去後面林子呼叫三
遍，嚴防其他人知曉。有一個人曉得，就砍你族中十個腦袋。』小人為了辦
好這差事，被弟兄笑話，說小人吃的饃夾了屎嗎，整晚都在拉稀……」
康浩陵忍不住在空寂的密道中笑出聲來，忽然心中沉重：「王上回城之
前，一定會找藉口殺了這衛士。」李曮安插在王府的人若對岐王離城起疑，
下一步就來查王陵駐軍。李茂貞從陵門守衛中抽出一人傳訊，與康浩陵密談
的時間裡，便暫時無後顧之憂。因此，這衛士也只剩了至多一個時辰的命。
眼前乍亮，兩人已來到夫人地宮主室。朦朧燈光裡一個頭髮半白之人寬
袍緩帶、坐在椅中，正是李茂貞。
此情此景，與王府大殿中祖孫劍拔弩張的氣氛迥然是兩個世界，又回到
尋找旦夕篇的那一夜，李茂貞在此室垂聽康浩陵的冤屈，像極了一個在庭院
暖陽裡迎接受苦孫兒回家的祖父。
康浩陵卻不敢造次，跪下行禮。那衛士檢查了室中的燈油，退到密道口
守衛。
李茂貞語聲沉厚：「你取到了？」
康浩陵輕輕一震，在堅硬的地面膝行向前，將韓濁宜的供狀呈上。
李茂貞在燈旁閱讀，康浩陵偷覷他模樣，似乎讀了不止一遍。過了一會
，李茂貞將供狀摺起，道：「難為你了。」
康浩陵悲喜交集，第一個念頭是：「他信了，他終於信了！」伏地叩頭
，哽咽道：「只要王上不以為下臣居心叵測、任意誣告……哼，誣告國之良
將，能為我義父雪冤，下臣就是走一趟地獄火海也沒甚麼。」
李茂貞道：「國之良將？嗯，你這樣說，便是心裡不服。我上次說你攀
誣節度，你在怨我。」康浩陵道：「下臣不敢。」
李茂貞歎道：「他可是你的阿叔，你還記得麼？」
康浩陵微驚，不知李茂貞有何用意，跪著挺直上身，道：「下臣記得。
但下臣真正深深記在心裡的，是義父的恩義。」
李茂貞站起身，一招手，自己走出了墓室。康浩陵不明所以，從那衛士
手中接過燈，跟了上去。祖孫二人在地底墓道中繞行，康浩陵初次走在竣工
的王陵裡，當日師兄們為青派暗衛接連狙殺、自己擊殺暗衛、與封晉敏李天
杰等師兄對質、最後偕黎紹之合戰師父妘渟的情境，一幕幕湧現，只感到熱
血與熱淚交錯翻騰。
李茂貞帶著他，穿過一條此前未見的狹道，從夫人地宮走到自己的地宮
，再從寬闊的斜坡主道走上地面。兩座陵相接的那道低矮曲折，不似正統的
王陵構建，似乎也是密道。李茂貞帶著他走到王陵背面時，康浩陵腦中只剩
下那夜史庭威向自己示警的焦急聲音。
一路走來，絕無一名守衛或軍士。李茂貞在地面一大片石版前停步，指
著地面：「你看看。」康浩陵提燈照去。
只見腳下踩著的是大片浮雕石磚，這是在王府與義父私宅裡見慣了的，
是前朝傳承至今的工藝；前邊一方空地卻採用較小的長方石磚鋪設，全無裝
飾，如尋常屋宅所用。怪異的是，腳下的石磚銜接平整，踩踏時便似一大片
完整的石地，前邊那些石磚卻鋪得凹凸不平，斜的斜、翹的翹，不僅與君王
氣派不符，就算是民間的地鋪成了這副德行，屋主怕也要大發雷霆，拒派工
錢。
康浩陵一頭霧水：「這……這是工匠貪懶？」
李茂貞道：「我命他們砌成這樣的。你瞧仔細些。」
康浩陵睜大眼努力看了半天，搖頭道：「下臣駑鈍，實在瞧不出甚麼。」
李茂貞走到那片極不平整的石磚上，招手要他一齊蹲下身，抓起他一隻
手，向一處石磚邊緣摸去：「這是天樞。」沿著石磚縫隙，摸到另一個不平
整處：「這是天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