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9 兩樣痴心
司倚真想到激烈處，眼眶泛淚，久處地底的玉白面頰上陣陣酡紅。過了
一會，她心意已定，緩過神來，點頭道：「這消息於我極為重要，小妹謝過
。」
殷遲道：「這個謝字，原封奉還。我幫的是我兄弟。」意謂自己是為了
康浩陵的安危，試探她願否相助，於她又有何恩？
司倚真被他搶白，也不生氣，反而自悔失言，轉開了頭，額上微滲冷汗
：「我是他的仇敵，竟向他道謝，這對他是何等侮辱？他不曾暴起攻擊，已
是心如死灰之故，這全由我所作的大孽而起。我苟安於地底，連人生於世的
禮義也忘了嗎？」難以飾詞，退開一步。
這一退，一個極不對勁的念頭竄起。她不敢望殷遲，只垂眼瞧著殷遲袍
襬旁的冰樹問：「你自己為甚麼不去幫他？」
那邊「嗤」的一聲，幾縷冰晶帶著斷枝墜落，似乎殷遲身子震了一下。
司倚真道：「這段日子你潛伏在天留門內外，山腹城內卻無動靜。自從
你拋入韓濁宜頭顱、殺了幾個劍室之人、間接迫得劍室主人佟無越服從老秦
指揮以來，未再出手殺過人。」
殷遲靜了一會，才道：「天留門基業是常居疑、妳和青派那群老傢伙要
的，我若出手滅天留門，只怕反遭你們阻止，可不是？」
司倚真忍不住目光上移，瞧向殷遲，想從他言語時的神情瞧出他所圖的
端倪。「我無法代常先生和呂師傅他們說話，但以我心意，你若幫忙殺天留
門人，我卻樂見其成。常先生的部屬均為流亡百姓，頗不宜用以硬攻天留門
，我不想他們……」打住了言語，她對常居疑的部屬心存悲憫，只怕在殷遲
聽來，又是極惡毒的諷刺：然則她怎又狠得下心坑害無寧門滿門？
殷遲酷然道：「原來如此。妳不用問了，我有要事在身，幫不了康大哥
。」似欲離去，終於又說了幾句：「妳既能前往五龍谷，那便最好。而今那
筆旦夕篇的爛賬，只有智計能解。」
司倚真心中一動，殷遲這幾句話激起了她的好勝心。南霄北霆之爭，看
似唯武力能破，但武力如同寶刀利刃，盲目揮砍，徒然自損元氣，甚至為敵
方所奪，反噬自身；唯有以精妙技法御之，方能克敵最多、損己最少。康浩
陵、黎紹之兩個高手乃是寶刀寶劍，她，便是運使這兩柄刀劍的克敵妙技。
思量之間，殷遲已飄然遠離。他最後那幾句，又似掖著一股熱望，難以
傾吐。司倚真多謝他帶來這消息，他卻也慶幸司倚真願代他成全朋友之義。
只是兩人之間，此生再難互道一個「謝」字了。
－－卻不知那絆著他的「要事」，非要在天留門左近悄悄辦理的，是何
意圖？
司倚真帶著武奴返回地隧，躲入自己房裡一陣布置，便即避開眾人，向
常居疑陳說，要往岐國一行。常居疑一聽大怒：「出征在即，妳拋下重任，
去跟武林中那些沒腦子的暴徒蹚渾水？妳妄想我會准許，是吃錯了藥糊塗了
罷！」
司倚真早知他會發怒，央求道：「求先生允准。此事一了，我翌日便即
動身回來，一天也絕不耽擱。」
常居疑更怒，在地道壁上狠狠一拍。地隧之壁砌有精心燒造的石磚，登
時將他脆弱如紙的皮膚震出血來。他喝道：「竟敢頂撞？我這就命人用鐵鍊
將妳鎖了起來！」
司倚真先是一驚，隨即釋懷，道：「先生若會用對付囚徒的手段對付我
，當初便不會收我為徒。」
常居疑罵道：「妳不是早撇下姓康的那頭臭驢了？現下為了那頭臭驢，
連自己性命也不要！妳千金之身，是我常居疑的傳人，竟不知愛惜，自去毀
在千萬暴徒的刀劍之下！」
司倚真急道：「我若不去，他才真要毀在千萬暴徒的刀劍之下。」
常居疑振臂怪叫，銀髮飄舞，衣上的灰塵揚得地洞中灰濛濛一片，厲聲
道：「妳聽聽自己的瘋言瘋語！妳假馮宿雪之手滅了無寧門，斷了跟姓康的
聯繫，可算不負妳心毒手辣的資質，爺爺本來還欣慰後繼有人，不料妳……
妳骨子裡竟這般……」破篩般的嗓子發出嘔聲，彷彿被甚麼惡臭之物惹得作
噁：「……這般兒女情長，自甘墮落！常居疑瞎了眼才收妳這學生！我，我
真是瞎了這雙狗眼！」罵到後來，語調已有些淒涼。
司倚真聽他辱辭亂罵，初時頗有些怏怏，聽著聽著，越來越感到他愛護
之忱，垂頭道：「學生沒有骨氣，兒女情長，難以自持。」
常居疑罵到那把破嗓支持不住，氣息接不上來，喉中嘶嘶，扶著磚壁半
晌，啞聲道：「那頭臭蠢驢不合時宜之至，妳又何必？」語調已大為放軟，
只餘百般無奈。
司倚真道：「先生一世所求所為，難道不也是不合時宜？先生若願迎合
時勢，當年便不會遭逆徒背叛，無論投在哪個霸主麾下，而今的權位利祿必
已是天下智士之最。先生甘心落魄西邦萬里之外，不也是為了『不合時宜』
四字？」
常居疑又是一股躁怒，猛地回頭，目光如箭矢般射來。司倚真正要以重
話激他，雖對老師又愧又憐，仍昂然面對。
常居疑瞪了她片刻，望向遠處的馳車軌道，道：「好，妳沒骨氣，我問
妳：妳本已決意不再見他，卻自相矛盾、出爾反爾，是不是想授他以恩、求
他原恕？」
司倚真大聲道：「學生沒想要他原恕！我心中愛他至深，不願他有所損
傷，因此躲著他又想見他，所作所為自相矛盾。他有危難，我必不袖手。我
只要他康健喜樂，再無他求。」跪下行禮：「先生從無至愛的女子，但論到
宇宙事理、蒼生福祉，卻是極痴。學生對心中所愛之人，也是一般。」
常居疑喃喃：「男女情愛，是騙人去生養後代的玩意，後代也是狗屁不
值。這等卑瑣的情愛，怎配消受甚麼痴心？」
司倚真知道此時常居疑一時氣餒，自己非走不可，常居疑邪僻脾氣發作
起來，莫要真命令部屬將自己加上銬鐐，跳起身猛然竄出。
常居疑轉身追來，他練有天留門輕功根柢，這是他身上唯一的功夫，絕
非泛泛。但他在天留門中受囚時，身子已迅速衰邁，方才急怒大傷元氣，跨
出幾步就雙腿痠軟、氣喘吁吁。司倚真卻是早有所備，一身的精力都要用在
逃走，就怕常居疑命人圍捕。
他扶壁掙扎時，司倚真奔到自己的房門。門邊諸物齊全，乾糧、銀錢、
地圖、火摺等等遠行雜物，連同一把北霆門形制彎刀、一條短棍，正是她剛
才所預備。
常居疑在地隧中連連呼吼：「把這忤逆的臭女娃給我牢牢綁了！」眾部
屬不明所以，他們對常老公公的學生一向敬若天仙，哪敢造次？他們雖服從
常居疑命令，到底不是軍隊，一聽見大違常理的命令，就不知所措。眾人驚
愕地湧到近處便站住了，眼睜睜讓司倚真的身影旋風般從眼前捲過。
司倚真飛奔上了地隧石階，衝出地面，但覺雪光耀眼。轉身向東，一陣
冷冽的風息沁入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