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3 必要殺戮
樊言吉道：「師兄別急，我沒見到潘老監，但他請人傳了話來，說是要讓
人抬出來見你。」
康浩陵一聽有了希望，不等他說完便問：「他不得接近府門，怎地又出得
王府？他出得來，我就見！」
樊言吉露出迷惘表情：「據說岐王那條禁令，是從他傷癒算起，他眼下的
確出得了王府。這……我也不明白。我不敢擅自作主，趕回來問：師兄見他不
見？不見，這條線便斷了；見，師兄的行蹤就可能讓李曮的探子發覺。請師兄
想仔細了。」
康浩陵道：「我當然見！抬他到這裡來。」樊言吉立即轉身向來路奔去。
等了快一個時辰，才遠遠見到樊言吉親自抬著擔架一端，與一個小太監轉
入通往亭子的道路。潘老監下半身蓋著一條薄毯，來到近處，在擔架上撐起身
子，拱手道：「康公子，老奴有禮。」
康浩陵想起他前次相助之德，不禁心酸，微微躬身：「老伯受罪了，是我
累了你。」
樊言吉湊到他耳旁低聲道：「他一抬出來，我便掀毯子驗過，腿是真斷了
，養好傷也是瘸子。擔架內和兩人身上都無兵器。這個抬擔架的小孩據說是其
他寺人的手下……」忍不住好笑：「他那副物事割了沒有，我沒機會摸。不過
，管他是不是真太監，總之沒練武，不用顧慮。」
康浩陵正有些為潘老監傷感，聽樊言吉說得十分冷酷，不由得一怔。潘老
監畢竟是被樊言吉從府內找出來幫忙的，如果不是他二人極力請託，潘老監又
怎會遭此橫禍？而那孩子淨身為奴、身遭不幸，又有甚麼可取笑？想起自己當
日帶著尹家行等人一路破壞蛛網、大殺赤派探子的情景，暗歎：「從江湖到朝
堂，處處險路，我身邊幸而有樊兄弟這樣真正赤派出身、心狠手辣的朋友。」
潘老監道：「公子不必擔心，岐王知道公子心仁，牽掛老奴，因此日前已
金口恩准老奴拜見。」
康浩陵心下疑惑：「我見到他的傷勢，的確於心不忍。但我跟他又不是朋
友，王上說我牽掛他，這話也太過了罷。」聽見李茂貞預見自己的行動，重燃
希望，問：「王上料到我會從魏州回來？」
潘老監面露不解。康浩陵一驚，知道自己說溜了嘴，正不知如何開脫，潘
老監道：「老奴不明白公子說甚麼，但大王的確有三件事要老奴傳達。」
康浩陵忙向空行禮，道：「岐王有令，臣恭聆。」
潘老監道：「大王說：『第一，我決計不再在府中見他，他來是找死。第
二，我老得快死啦，可憐夫人孤單單留在人世。第三，保密保命的事，他自家
看著辦。』就是這三件。」
康浩陵聽了第一件，頓時大急，傻傻地聽完，想不出半點主意應變。李茂
貞說了決計不見，岐王府便成為銅澆鐵鑄之地，自己若要像從前那般硬闖，又
將是一番力戰。大王既已決意斷了他的念頭，軍隊攻擊搜索的力道，恐怕可比
唐國皇宮，甚至猶有過之－－
萬一，最壞的事發生了，王上不見自己，是因為他已偏袒定了李曮，那麼
對軍隊所下的命令，便會比李存勗更嚴峻。他不是親口說了自己再去便是找死
麼？
這個岐王，本是他的義祖父。若在民間，他們這地方的人，祖父是最寵疼
孫兒的，兒子盡可打罵糟蹋，卻讓孫兒騎到頭上去。但這人亦曾是剽悍的梟雄
，是個君王，殺一個被通緝的平民，好讓國定朝安，不過一個轉念！
康浩陵呆立半晌，潘老監道：「大王令老奴辦的事都完了，老奴告退。」
康浩陵喃喃道：「好，好，多謝。」示意樊言吉把潘老監抬回府去。
樊言吉再度附耳，悄聲道：「王上說，保密保命的事，師兄要自家看著辦
。」
康浩陵睜大眼看著樊言吉。樊言吉微微點頭，以唇語說道：「都殺了。」
康浩陵怵然一驚：「他要滅口。潘老監哪裡不對，滅口做甚？」猛地會意
：「原來如此！潘老監是王上刻意放出來同我傳訊的！怪不得在王府終老的禁
令要等他傷癒才生效，這漏洞是王上悄悄開的路。王上要讓李曮以為我在鳳翔
再沒有內線幫手，他散去潘老監手下那些徒弟，也是為了把這事鬧大。原來如
此！」
「李曮跟義父鬥了那麼久，好不容易害死義父，他怕朝中還有人跟他作對
，一定到處安插赤派的人，在外州監視跟我義父交好的各路節度，甚至連王上
和夫人也監視。上次潘老監幫我，一定被探子發覺了。王上要讓李曮完全鬆懈
，只有親自整治潘老監。但他又不能殺潘老監，以免跟我斷了聯繫，因此才會
下這麼怪異的刑罰，大費周章地先打斷潘老監的腿，再撤他的職。探子們不知
潛伏何處，王上生怕消息傳不到李曮耳裡，於是搞出潘老監手下在城裡大哭的
場面，讓百姓圍觀。」
王府這般危險，李茂貞當然只能放話威脅，迫康浩陵絕了潛入的念頭。要
他死的不是李茂貞，而是李曮的爪牙。同時，貿然行動，只會激得李曮對親生
老父另出手段。
諸多關節一旦想通，岐王的「保密保命」之語，就再清楚不過：樊言吉是
對的，此前對一個卑微太監動刑免職，暫且騙過了李曮，然而日子一長，探子
又會偵察到潘老監今日曾到這亭子來的事件。到那時，這一老一小兩個太監，
依然逃不過一刀之厄。為了保護王上，這兩人的命留到此刻，已該告終。
事情很簡單：這兩個人要讓李曮殺，或者自己殺？要不要讓他們帶著無用
的希冀多活幾天？
康浩陵頭皮一陣發麻。面前是敵人時，他劍底無情。早前殺蛛網探子，亦
因他們是潛在的來日敵人。可面前這兩人，無論如何稱不上一個「敵」字，反
之，他們對自己有恩惠！
樊言吉見他神情痛苦，拇指在胸前向自身微微比劃，意謂「我動手」。
康浩陵搖搖頭，忽然問擔架旁的那孩子：「小兄弟，你長大之後，想做甚
麼？」
那孩子恭敬又天真地道：「公子容稟：要是能升到寺人，手底下管五六個
，堆糞肥的臭活有人幫我做，那可就好了。」
康浩陵眼眶酸脹，幾乎為了素昧平生的一個閹人落下淚來。陡然間霜光閃
出，他側身一劍，扎入潘老監的心口。與此同時，樊言吉闊劍劈下，斬斷那孩
子在喉中即將發出的一聲尖叫。
兩具屍體連同擔架用石塊沉入了湖底。樊言吉道：「那第二件事，師兄想
出頭緒沒有？大王這是真的灰心了嗎？」
康浩陵道：「我想通了。咱們去城北，我另有去處，你回去跟弟兄們待著
。」兩人並肩趕路，康浩陵見樊言吉始終無法領悟，拍拍他的肩，說道：「懂
得岐王這份心事的沒有幾個，師兄只是恰巧撞上了。其實我才智跟老大人差太
多，也不曉得猜對了沒有，且去走一遭。要是我真猜對了，李曮這案子，就了
結了！」
※
出了城，同往北郊，康浩陵提議就地吃飯，等到天黑。樊言吉知道另有隱
情，並不多問。吃完乾糧，康浩陵目送樊言吉走向通往昊雷劍手藏身之所的小
路，吸一口氣，向同在北邊原上的王陵奔去。
奔到那人工開闢成一大片闊地的王陵外圍，天色已盡黑。這日他運氣甚好
，天未下雪，原上雖是冷得刺骨，卻便於匿蹤潛行，不怕雪光映照，也不虞行
路摩擦積雪發出聲響，颼颼風聲反而掩蓋了他的腳步。
王陵主建築前方是一條空曠漫長的華表道，王陵周圍一片森森柏林。這時
天上積雲略散，道旁兩側石像與它們的黑影在星空下直矗矗的，直列到陵門之
前。
這滿眼的景物，一如當日他和黎紹之來此尋覓旦夕篇時所見。只不過那晚
大批工匠猶在勞作，燈火通明，耳中不斷聽見滑車等機件運送石材人力的嘈鬧
，駐軍則靜悄悄紮滿了王陵四周。如今王陵已告落成，已無工匠，靜寂得彷彿
世界凝固，只有黑暗柏林中依稀一點一點的營帳與木屋影子，顯示駐軍所在位
置。
康浩陵伏在草叢中，只見華表道開端與陵門均肅立著衛士，一動也不動，
幾乎與陵前兩排文武百官石像無異。
王陵已然竣工，陵門是唯一的入口，再不能像前次那樣從工事的垂直車道
口進入。要從陵門通行，便得通過那層衛士。正苦惱間，突然想起，那次護著
岐王從夫人地宮逃出，走的乃是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