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換來埃及新聞寒冬 專訪死裡逃生的《半島》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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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18日,北非國家突尼西亞(Tunisia)茉莉花革命點燃了阿拉伯之春的第一把
火,人民覺醒般走上街頭吶喊訴求,這股追求民主的浪潮在社群媒體推波助瀾下,席捲整
個中東世界,撼動古老又盤根錯節的政權體系,全世界既期待一個新中東即將誕生,同時
也好奇這場阿拉伯之春的命運會是如何。
這場革命在2011 年 1 月 14 日落幕,除了突尼西亞勉為其難地實現民主轉型,殘酷的現
實是,其餘中東國家走入了一連串看不到盡頭的內戰與動亂,原本帶來期許、希望的革命
變成一場揮之不去的「阿拉伯之冬」。
身處地球另一端的台灣,對於阿拉伯之春總充滿鮮豔理想及繽紛樂觀的想像,但這樣的想
像,在看到蒙上寒冬的中東景況後,變成一團打了結的困惑與不解,這場革命怎麼從爬升
向民主的道路急墜至谷底?
來自埃及的巴赫(Baher Mohamed)是名《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的新聞編輯,他
曾見證這場將埃及引向春天的革命,更親身經歷阿拉伯之春後的刺骨寒冬。
2年的民主一場夢
2011年,埃及人民推翻了獨掌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政權,也在既往腐
舊的政治結構鑿出一個洞,從那道透出的光,埃及人民彷彿看見未來的希望。
「這是第一次埃及人民上街頭抗議然後真的獲得改變」,巴赫平靜地對我說,「那時候,
人人都能自由地表達意見、參與政治,當時大概就有25個新政黨成立」,古老的首都開羅
洋溢著人民躍躍欲試的期待,巴赫回憶道:「當時很美好,這是埃及人民第一次見證民主
。」
2012年埃及舉行革命後的首次總統選舉,由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簡稱穆
兄會)候選人穆爾西(Mohamed Morsi)勝出,打敗世俗派候選人。屬於主流伊斯蘭主義
定義的穆兄會,過去不斷推動伊斯蘭復興改革運動,希望建立以伊斯蘭法為基礎的現代哈
里發政權,但其理念卻受到世俗派精英(或統治者)批判抵制。
阿拉伯之春帶來的革命瓦解了正統的政治秩序,伊斯蘭主義的穆兄會與世俗派之間暗潮洶
湧,代表舊權力的軍政府伺機阻撓,於是這場春天只延續了2年。
2013年埃及發生政變,穆爾西被軍政府推翻,抗議者與軍政府發生激烈衝突,甚至遭強力
鎮壓,同年8月14日埃及軍方的清場行動造成600多人死亡,近4000人受傷,國際譴責這場
血腥鎮壓宛如大屠殺。
政變後的埃及彷彿重回穆巴拉克時代的軍警國家,一切與穆兄會相關的人、事皆遭到清算
,2014年軍政府出身的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上任成為總統,穆爾西被軍方拘禁
、判刑入獄,上百名穆兄會成員遭到逮補。
「塞西政府開始逮捕任何一個有參與革命的人。」巴赫說。塞西開始一連串言論審查,從
駐外媒體開始一一被踢出埃及,到政府審查人民在社群網路上的發言,埃及的言論自由頓
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警察先抓人再出示傳票
從2013年政變到2014年5月,埃及當局至少逮捕或起訴近4萬1000人,其中逾2萬6000人甚
至無故被拘禁超過1年。政變成為塞西政府隨意逮捕民眾、打壓異議份子的藉口,而巴赫
正是之一。
巴赫當時是半島電視台埃及部的製作人,他與另外2名同事在2013年12月底突然分別遭埃
及軍政府逮捕。
「警察突襲我家,拿走我所有東西,開槍射了我的狗,但好險牠活了下來,然後把我綁走
。」巴赫回憶道,「在埃及,是警察先把人帶走了,最後才拿出傳票的。我問對方傳票呢
?他說這不重要,傳票可以之後再有。」巴赫語帶無奈地笑了。
巴赫在埃及當記者多年,見過不少場面,原本他以為這次只是又一次被軍政府請去喝茶,
給個提醒,沒多久就會被釋放,但沒想到這一被帶走便是面臨長達2年的災難。
「你能想像60歲男人尿褲子嗎?」
巴赫被帶走的前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像人間蒸發般,這種「被消失」的作
法時常作為動亂時期政府打壓異議人士的手段。
「他們不是帶我去警察局或看守所,他們把我帶到鎮暴警隊營,在沙漠中的一個營,那裡
有上百人,都是普通參與抗議的人。」巴赫說,營裡毆打、虐待層出不窮,環境之惡劣,
有時候心理上的折磨更甚肉體。
「我還記得看到一名男子,快60歲了,因為尿急求著外面的人放行,但他們不肯,最後他
就失禁了,你能想像一個60歲的男人尿褲子嗎?」
起初巴赫以為自己過個兩三天就會被放回家,但是當他見到第一位檢察官後,就知道事情
沒有那麼簡單,「那名檢察官專門負責恐怖主義的案子」,巴赫兩手一攤無奈地說,他請
求檢察官先讓他回家。
「他知道我的地址,反正我也不會跑,當時他說他會再回來,結果隔天他就送我去史上最
糟糕的監獄蠍子監獄(Scorpion prison, Tora prison)。」
托拉監獄因其惡名昭彰獲得「蠍子監獄」的稱號,獄方拒絕讓犯人擁有任何日常所需或基
本衛生,牢房裡甚至沒有床墊,犯人睡在水泥地上或是蓋著獄方提供的紙箱,「我被關在
單人禁閉室兩個月,那是我見過最骯髒噁心的地方」
巴赫邊說眼神盯著遠方某處,牢房裡只有一個破了的馬桶,要沖水還要賄賂獄卒給杯水,
水槽設計得很低,只要一用水,就會灑滿地,濕漉漉的,地下水孔還會飛出蚊子以及濕氣
。
「他們揍光我的牙齒,不讓我看醫生,晚上氣溫低得我直發抖,但我只能睡在地板上,地
上有蟑螂、蛇、蠍子在爬,還有一些你從沒看過的蟲。」
國際施壓終獲釋
在國際媒體開始報導半島電視台三名記者被捕之前,沒有人知道巴赫的下落,在獄中的巴
赫一開始還可以堅強,告訴自己會沒事的,關禁閉的日子裡,巴赫甚至對洋蔥說話,跟小
強做朋友,因為蟑螂是牢房裡唯一會動的生物;但是在漆黑中久了,時間知覺漸漸喪失,
信念逐漸動搖鬆脫。
「原本我對外面的世界抱著很大的期待,想著會有誰來看我,但這是很危險的,因為沒有
任何人來探視我,我開始擔心是不是家人被威脅、出事了?又或是會不會根本沒有人發現
我不見。」巴赫語氣雖然還是很平靜,但手徐徐地捋著大鬍子。
埃及當局到那時都還沒正式以任何罪名起訴巴赫,一直到2014年2月,巴赫終於被移到另
一個環境較好的監獄,他在那裡與他的澳洲籍和加拿大籍同事會合,因為另外兩人的外國
籍讓三人的處境稍稍好轉,但巴赫表示很痛心,自己的國家對待子民反而不若外國人。
同年6月,這3名半島電視台記者被埃及法院以涉嫌報導假新聞,以及協助遭禁的穆兄會,
判處7到10年刑期。
與此同時,國際間各媒體組織紛紛呼籲埃及當局應該釋放記者們,國際間也對埃及總統塞
西施壓,最後巴赫與他的同事分別在總統的赦免下,逃過無枉的牢獄之災。
永不得返回家鄉
巴赫被釋放後,他被告知必須永遠離開埃及——他出生、成長的家鄉,否則就等著再被關
進大牢。
於是巴赫帶著妻小流亡到杜哈,在半島電視台的新聞室繼續以筆桿捍衛新聞自由。2018年
,埃及在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排名161,幾乎是倒數20名,至今仍有數十名記者遭逮補。
在巴赫接受的另一篇專訪裡,他提到未能為其他仍身陷囹圄的記者們做更多事,感到深深
的愧疚。
「你們沒有被遺忘,你們永遠在大家的心中,我很抱歉呼籲活動還不夠多,但我會盡全力
報導你們的故事、你們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