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11-03 00:42:15第三十三章 招親比試第十二日(下)
比試場的喧囂仍在遠處回盪,像潮聲一陣陣捲來又退去。戰車沿場邊甬道魚貫而行,
旗影在硬土上掠過,塵埃還未完全沉降,光線在其間碎成細微的金粉。引導員舉旗示意,
天青與烏頂各自駕車進入後方的戰車棚。
戰車棚以粗大的木樑為骨架,青色帆布高懸,半開的棚簷讓午前的日光斜斜灑入。棚
內滿是皮革與金屬的味道,馬匹與戰牛的鼻息在空氣裡交錯,鐵蹄輕踏地面的聲響不時傳
來,像是心跳在胸腔裡回應。幾名僕役穿梭其間,檢查車轅與軸釘,提水濕潤馬口,將鬆
落的繩索重新繫緊。
天青的戰車剛停穩,銅鐺已快步迎上前來。他雙手合十,神情既恭敬又暢快,聲音帶
著笑意道:「先恭喜天青殿下旗開得勝。陛下命在下傳話:在如此劣勢的局面下,殿下仍
能挺進八強,殊為不易。可惜陛下未能親臨現場,少了親眼所見之樂。期待殿下在接下來
晉級四強與雙強的象戰中,更有出色表現。」
他說著轉身指向戰車與馬匹:「此外,這四匹寶馬與戰車,陛下都賞給殿下。若是最
後無緣入選,這些時日的花銷還是要有人埋單,欠的錢就請到宮中當差一輩子來還吧。」
天青下車,兩手合十,躬身致謝:「感謝國王陛下厚恩。」
銅鐺眉梢一挑,笑聲忍不住溢出來:「那就更要好好應戰,不然可就真的要來當我的
學弟了。」
天青失笑,正要還句機鋒,旁側的車輪堪堪一滾,烏頂已從他的戰車上一躍而下。他
步伐爽利,來到天青面前張臂一抱,拍了拍他的肩,語氣真摯而坦率:「佩服之至。可否
見告,方才那一箭,如何能預判落點,恰好斷我手背上的紅布條,準頭竟如此精妙?」
天青雙手合十,神色平和:「慚愧。我只是矇中的,實在是上天眷顧。」
烏頂朗然一笑,眼底透出欣賞:「若只是你的運氣,那你該當轉輪王。能把運氣運用
到這等地步,也是一種本領。」
天青微微頷首,語氣仍謙和:「四方強手雲集,下一場難言還有如此巧合。」
烏頂點頭,笑意更深:「幸運常伴謙者。」
短暫的沉默之後,天青忽地想起心中所求,語氣收斂而誠懇:「有一事相求。不知雲
林國是否肯割愛,送我一頭如意神牛。若需交換,能做到之事,我願盡力。」
烏頂哈哈一笑,抬手示意他看向自己的車前:「如意神牛是我雲林的國寶,非我可專
擅。牠們有自己的意志。願與誰同行,全由牠們自決。若她願跟你走,我決不阻攔;若她
不願,誰也拉不動。你可自己去問。」
天青聞言,心緒微動,便朝那四頭神牛走去。
四頭如意神牛靜立於戰車前,身形高壯而勻稱。她們的面容是端麗的人類女子,眉目
如畫,眼珠呈琥珀般的溫潤光澤。烏黑長髮並未散亂,而是高高束起,或盤成髻,或編為
緊實的辮,以寬厚的皮革頭帶纏住,頭帶上鑲嵌青銅扣飾,穩穩貼合額際與鬢側。鬢邊零
落的細髮以細緞帶一縫縫收穩,髮尾纏上被染紅的絲穗,步伐一動,絲穗微微擺動,與胸
前起伏相映成趣。自鎖骨以下便是結實的牛頸與厚肩,胸膛寬闊,四蹄穩立,牛尾輕拂,
整體氣度既莊嚴又充滿力量。
天青行至近前,雙手合十,微躬其身:「請問妳們四位,可有一位願意改而追隨我?
」
四頭神牛彼此對望,像是無聲商議。最前的一位上前半步,皮革頭帶上的青銅扣隨之
閃爍,聲音清亮而溫沉:「先說說,你為何要我們,或要我們其中之一,改而追隨你?」
天青直視她的眼睛,語氣誠懇:「我聽聞妳們的本領非凡。若剛才的比試妳們全力施
展,我自知沒有勝算。我並不明白妳們的神通廣大到何種程度,所以想試著爭取。」
第二頭神牛側首微笑,語氣帶著揶揄:「那你打算把我們當成什麼對待。看人,還是
看牛。我們有女人的頭與胸,卻是母牛的軀體。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們能聽見,但仍想聽
你親口說,看看你的誠懇到哪一步。」
天青沉著答道:「在我眼中,妳們不是人,也不是牛,而是工具。」
棚內像被忽然按住,遠處的鼓聲隔了一層薄霧。第三頭神牛的耳尖細動,蹄尖輕刮地
面,發出沙沙細響。為首的那一位嘴角笑意更深,聲線低了半分:「工具?」
天青點頭:「是。工具。我背負國仇家恨,唯一翻身的機會,是贏得此次比賽的最終
勝利。明日將面對不可測的強敵。山竹說過,若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妳們,就能更接近勝利
。我的目的就是贏,而妳們,是我確保勝利的工具。」
第二頭神牛輕輕哼了一聲:「有趣。既然是工具,何以不是使你勝利的人,或牛。」
天青語氣如常,毫不退讓:「若妳們是使我勝利的人,我便要與妳們分享功勞與果實
。我的目的是奪回本該由我承繼的王位,不會與任何人、任何牛、任何事物共享。只要能
助我登位的力量,皆為可用之器,無論是人,是牛,是有生命或無生命之物。」
第四頭神牛眨眼,琥珀色的瞳仁像映進了棚外一線日光:「你說得坦白。大多數人心
裡如此想,嘴上卻不敢承認,尤其在我們面前。」
天青道:「若不誠實,即便一時得到幫助,也無法長久依靠。我寧願在此刻冒犯,亦
不要在最重要的一步說謊。」
為首的神牛審視他片刻,忽而收了笑,語氣變得平靜:「那麼,你不如去問問烏頂,
他把我們當成什麼。」
天青心頭微震,回身望向不遠處的烏頂。烏頂一直立在那裡,神情安定,雙手合十,
朗聲道:「對我而言,她們是神。」
棚內微風拂過,帶起皮革與青草混雜的味道。四頭神牛幾乎同時眨了眨眼,像是互相
交換了某種無聲的信息。為首的那一位目光重新落回天青,聲音變得端肅:「不錯。我們
能彼此感知心聲,也能聽見你們內心深處的聲音。誰也不能只憑口舌欺瞞我們。說實在的
,你並不是真的打算奪回王位,你另有真正的目的。若你從一開始就將真正的目的對我們
直言,我們願意幫助你,直到最後一場也不離開。可惜,你仍放不下身段,不願承認真正
的自己,你把那樣的坦白視為柔弱。那好,就讓你繼續維持你想要的堅強。」
這番話像一把細長而冷的刀,無聲地刺入天青胸口。他喉頭微緊,想開口,聲音卻像
被沙石填滿,只餘氣息在胸腔裡顫動。烏頂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憐憫,也有敬意,雙手再
次合十,低聲道:「珍重。」
他轉身回到自己的戰車,身形矯健,一躍而上,揚鞭輕點。四頭如意神牛同聲噴氣,
蹄下勁風起處,車身已緩緩駛離棚影。青色帆布在風中微微鼓脹,映得他遠去的背影像被
一層水光隔開。
棚內忽然安靜下來,只剩皮革繩索受力的細響與馬匹換氣的低鳴。銅鐺站在不遠處,
像想上前又止住。山竹倚著車轅,手心被韁繩磨出的血痕已經乾涸,他張了張口,終究也
沒說出什麼話。
天青慢慢轉身,視線在四頭神牛的臉上掠過。那四雙琥珀色的眼睛沒有譏誚,沒有憐
憫,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像四面無風的湖。天青的雙膝一軟,便在戰車旁跪了下去。他沒
有哭,也沒有嘆息,額前的髮絲微微垂落,汗與塵交雜成細細的鹽痕。掌心貼住硬土,冰
涼透過皮膚往骨裡滲,那一瞬他彷彿聽見遠處海螺聲再度響起,又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
來。
第十二日的太陽還沒升至中天,棚外的光線仍然斜著,塵埃在光柱裡閃爍。對天青而言,
這一天已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