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景物被安全帽切開，像拉開拉鍊般俐落地從視點的兩旁不斷退向腦後。騎著車再
次上路，我還是將信放進了三樓之二的信箱裡。關於三之二搬走以後的事，房東太太
完全沒有概念。不曉得原因，不知道搬去哪裡，也不清楚在那之前是否發生什麼脫離
軌道的東西。對於這件事情我仍覺得虛虛浮浮的，就像在網路上看到某些以小明為主
角的故事一般，暫時只能投入第三者的情緒。
呵，真要命。本來才打算要消失，沒想到卻被翔給槍先了。不想直接打電話，否
則一定也會沒完沒了。說不定這只是一場陷阱，翔早就感覺到了什麼，而逼著我要直
接立即性的與他聯絡。不，不行。想徹底消失的話這麼做是不行的。
在紅燈之前緩緩停下，那細微的LED燈開始倒數，彷彿等到出現零的時候，天空
就會炸滿煙火，四周也會陸續響起新年快樂之類的歡呼聲。三，二，一，零。燈號轉
為青綠，除了繼續嘶吼的引擎聲什麼也沒有出現，天空仍如一片弄髒的棉絮般厚重灰
濛。打個電話到翔的公司看看好了，反正只是要確定他在，事先告知別讓他們轉接給
翔，這樣就可以了。
突然眼前撞出一顆模糊的點，接著陸續，密密麻麻，整片視線開始扭曲，破碎。
天下起了大雨，又急又猛的暴雨，整座城市像被偷偷搬到瀑布的下游一般，無奈地承
受著一切。
龍頭急轉，我將車騎到一旁沒有營業的書局屋簷底下。熄了火，把車架好，卸下
登山背包。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用濕漉漉的衣角隨意擦拭著鏡片，按下車廂開關，打
算從裡頭拿出雨衣穿上。戴回眼鏡掀起椅墊，我的動作被眼前的畫面愕然停止，全身
上下無法動彈。
車廂裡出現五位約食指長度的小人，沒錯！是小人，小小的，但比例與一般人無
異。重點是每一位小人都擁有與我酷似的樣貌，簡直就像翻版公仔一樣！穿著高中制
服的我蹲在一台小小的腳踏車旁，似乎正修理到一半，愣愣地抬起頭。靠坐在車廂，
小小的我拿著小小的吉他染了一頭亞麻髮色，停下了動作。一旁不遠處，我竟紮起了
馬尾，一身古代俠客打扮，揮舞著一柄湛藍寶劍，挑刺出凌厲的劍氣，弄得我的車廂
傷痕累累。一旁用雨衣當作棉被的我仍沉沉熟睡，似乎是唯一沒有被驚醒的。最後躲
在角落看書，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是五位小人之中看起來年紀最大的我。
像一場極為真實的夢境，但不是我自己的。沒有延續性，沒有掌控權，沒有蛛絲
馬跡或理解的感覺。有時候做完夢清醒過來，若仔細回想總能發現一兩樣如釣魚線般
的聯繫。不是那樣的夢，此刻的感覺比較偏向於完全獨立的東西，是那種睡醒之後不
管再怎麼努力就是想不起內容的夢，只能從些許的餘溫當中確切地告訴自己昨晚有做
過夢。那彷彿在遙遠的什麼地方實際發生著一樣。
大約一個晚上的時間，也許只過了幾分鐘吧。我就這樣看著五位與自己等比例縮
小的小人，而他們有的也錯愕地看著我，有的則繼續過著他們的生活。直到一輛海色
的雪弗蘭急馳而過，將馬路上坑洞的雨水濺上半空。紮馬尾的我旋出一道劍氣試圖斬
斷水勢，卻恰巧擊中了另一位的我手中的吉他。六條絃登時爆裂，發出預期之外如雷
的聲響，吵醒了熟睡與專注看書的我。對視的僵局也因此被打碎。制服丟下了腳踏車
，書與破爛的吉他被遺落在現場。五位小人慌張逃竄，跑進了車廂裡我從來沒注意過
的一道木製小門。
在我仍尚未回過神的時候，機車竟自己開始發動，引擎急速而激烈，震動的車身
向前傾倒，被架起的後輪即將接觸地面。我趕緊甩上椅墊，跳上車抓緊龍頭。機車驀
地衝入暴雨之中，像針縫補著什麼一般，穿梭在大馬路上。
來不及穿雨衣，從幾千英呎高空摔落的水珠狠狠撞死在我的身上。密密麻麻的，
額頭、鼻尖、臉頰，肩膀、手臂、胸口與腹部，全攤滿了濕潤的屍體。像黏稠而濃密
的黑夜，沒有月，回憶層層圍繞緊緊沾附在身上無法自由動彈的感覺。
機車極速狂飆，就算不刻意操控，那龍頭也像是被連上電腦一般，精準而確實地
閃過前方的車輛。沒有特地注意儀表板，只知道那樣的速度讓景物開始延展，像哈哈
鏡一樣。而在那扭曲且瞬間的畫面中，我似乎在街邊瞄見了極度類似翔的身影。熟悉
的格紋襯衫與無刷色牛仔褲，俐落乾淨的短髮，一手插進口袋站在便利商店的騎樓下
抽著菸，不知道是不是Seven Star。由於太過迅速而無法看清翔臉上的表情，那樣貌
進入瞳孔時是模糊的，然後在我腦中被一一還原。
約莫尚未到路口的距離，翔直線位移成印象型態的畫面使我掐緊了煞車。完全忘
記正下著大雨，煞車片與鋼圈過於急猛的接觸，造成的結果就是打滑。一瞬間空曠虛
浮的感覺從手把傳至全身，毫無著力點，視線就這麼與地面開始垂直。沒有激起星火
，只有尖銳的摩擦聲嘶吼著。我放開了機車，應該說它掙扎地脫離了我的掌控。我在
大馬路上滾了幾圈，那動作像是某種艱深且冷門的運動，只能引來眾人的匆匆一瞥。
橫躺的機車撞上了安全島，車殼碎裂，後照鏡凹陷歪斜。
我努力撐起身體，登山包中的衣物緩衝了不少撞擊與摩擦，遲鈍的骨頭尚未意識
到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還可以用約平常七折的身體狀況行走。經常都是這樣，但只
要睡過一覺，全身就會像想起什麼似地開始疼痛起來。
我緩慢而盡力地調整呼吸，一刻也不停留地朝藏著翔的那間便利商店走去。到了
現場卻什麼也沒找到，連一絲絲殘影都沒有。我注意到地板上的菸蒂，正打算蹲下身
的同時，身後傳來一句熟悉的叫喚聲。
我轉頭，彷彿穿越了時空隧道，一切被硬生生調快了二十年左右，翔的臉上多了
幾筆光影摺痕，看起來就像精練卻有志難伸的中年男人。那就好像…好像是…他的父
親。
原來真的是翔爸，不是翔。他穿著印有1985數字的白色T恤以及金龜綠休閒短褲，
沒有多餘的文字敘述。也不知道1985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值得被印成T恤的大事。
(待續...http://www.popo.tw/books/553787/articles/653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