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旅行的終端

作者: onlyone72 (T夫人)   2013-12-26 16:07:46
「知道嗎,妳讓我覺得噁心。」
  一切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或者是說,更早。
  「我是學哲學專業的。」見到他的一連五天,他始終離不開手裡的啤酒,時而裝瘋賣
傻,時而如往常和大夥玩笑嘻鬧。直到我要離開西安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與青旅中結交
的一幫夥伴一同坐在吸煙區喝酒聊天,酒酣耳熱之後,他突然談起了自己來。
  「尼采說過,一張寒酸的床比一張華富的床更令我感到溫暖。我是在苦行,讓自己超
越不必要的罪惡,哎、算了,你們不懂。」說起自己為什麼總喝酒,他隨口說出了這樣一
句。他的言語中帶著自嘲式的驕傲,是自視甚高的同時又釋放出渴望被傾聽的訊息,微弱
卻又顯而易見。而我只是暗自聽著,明確接收卻又遲疑著回應。
  「這個人是神經病。」熱情質樸的湖北女孩在我耳邊悄聲說道。「講話就講話,扯一
堆哲學家做啥啊,聽都聽不懂,就瞧不起我們這種沒唸書的人嘛。」湖北女孩初中畢業後
便就業,談話間也直白表率對自己的學經歷並不後悔。學歷算什麼?經歷才是真的。她如
是說,重複了數次,好確定她的堅定。
  旅行到了最末期,我的身心狀況都已經到了極限。從沒料到的是會遇到一個陌生的人
,從他口中聽到那些熟悉的理論,像是開啟了我關在心中恆久的哈爾濱小房間,逼迫我在
現實範疇與哲理論述間再一次搭載橋樑。我已無意再多說,更沒有餘力去思考他口中的那
些了。我真心想把眼前的這個人視為瘋子,就像在一旁眼神不置可否的他人一般,即便我
知道他很可能並不是。
  「人生就是虛無一片,當然喝酒。妳看,我們大家都在演戲,明明過幾天就要各自紛
飛,再也不連絡彼此當回陌生人。做啥留什麼微信,做啥坐在這裡聊天,搞得好像大家感
情多好,沒必要嘛,我是講得坦白,大家也不要生氣,總來說去就是這個樣子。」他口氣
平淡說出的也就正是事實。他為什麼直盯著我,像是在對我說話那樣。
  「可是你現在就坐在這裡。」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藉故先行離去,只剩下我、湖北女
孩與他三人。我掙扎著,最後還是開口。「你的苦行,你的虛無我都可以理解與接受。你
可以現在就回房間享受你的驕傲,可是你沒有。你在這裡和我們說話,所以不好意思,我
看到的只有你的寂寞。」
  活得越久,我越來越明白人生中真正的智慧從來不是了解多少真相,而是掌握什麼該
說、什麼不該說。然而我卻也無從判斷自己說出口的,是對他人無所幫助的殘句、抑或是
能夠給予一點點改變的絮語。
  湖北女孩點了點頭。「對啊,一直扯什麼哲學家,你根本就只是想找人聊天嘛,那就
不要講大家聽不懂的啊。」
  他看我的眼神變了,有著一絲奇異。我沒有等他回應,又說道:「尼采也曾說,凡具
有生命者,都不斷地在超越自己。怎麼我不見你在超越什麼,只見到你擷取書中可以拿來
解釋自己無能為力的句子,合理化自己的墮落行為?」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的言語帶有攻擊
性,但那太難。我已經累了許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搭腔是為了什麼。想證明我能理解任
何人嗎,還是只是無聊想找存在感而已?
  「知道嗎,妳讓我覺得噁心。」他喝了口酒,逕自從菸盒拿了我的菸點燃抽了一口。
  湖北女孩聽著我們的對話不明所以,已經在一旁玩起手機。
  我不作回應,只是直直視著他的雙眼。
  「我看了妳這幾天,明明就不想和他人接觸。妳明白知道我說的那些荒涼虛無是什麼
,卻還能在下一秒表演成和大家交好的樣子,妳偽善又噁心。我和妳不一樣,不想要的一
開始就不要,不用在那邊戴面具又拿下來,然後在離開後還享受丟掉的快感。」他字句帶
刺,我彷彿被看穿。
  說不驚訝是假的。彼此看透分很多種,真心交流或是相互防備,差異只在你能夠承認
自己多少懦弱、願意給予對方多少溫柔。
  「你說對了,只是我寧可噁心,也沒有放棄過走入人群。因為我明白我愛人大過一切
,我明白失去愛人的能力我將苟活了無意義,所以我做出選擇了。你呢?為什麼在決定孤
獨之後,還向我傾吐自己?你明明可以,現在就進房間睡覺的。」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我
正在對陌生人揭露自己的內心。是否是明日就要離開了,讓我沉溺在閾限中享受暫時的迷
亂?我想暫停對話,卻又一股衝動想繼續下去。
  「這裡好冷,我想回房裡啦。」湖北女孩受夠了我們不著邊際的對談,站起身來。我
跟著她也站了起來。
  「你自己想想,要不要繼續聊。要聊,請你拿下無謂的防備,到我們房裡,我泡茶讓
你醒酒。不聊就回去吧,我不接受你那些沒整理好的矛盾情緒。」我說完便轉身上樓欲回
到房間。
  而他隨行跟上。
  該把自己放在哪裡,我的孤獨已經太久。在那些非常安靜的時候,時常是書本伴著我
在每一個無人的深夜。後來我常覺得世上再難有人能夠懂我,只因紙上學來的只容我孤自
消化反芻,當我對友人說我受夠了這大社會的框架制度、受夠了資本主義下的不公不義與
始終是幻夢一場的社會主義。當性與性別、規範與悖德間成為自古以來哲人不斷論述未果
的歷程,當什麼在自己眼前都是意識的流動與展演而沒有定論,便沒有什麼值得依歸與相
信。「你想太多了」這一句話,足以讓自我從此成為世界球面的中核,離什麼都太過遙遠

  他嚥下了我遞過的一口熱茶。我們之間迷流著濃稠的沉默。湖北女孩爬上了床,說了
一句:「你們聊,我聽你們說話。我沒唸書我聽不懂,但可以學學。」
  「妳是個明白人,那妳說說,這命為什麼讓人猜不透,明明是亂數一把卻又有那麼多
註定讓人逃也逃不開?」他嘆了口大氣,話鋒一轉談起了宿命,語調明顯較方才平滑而微
弱。
  「你就說你遇到什麼問題啦,我們都可以聽的,講故事吧不要講那些道理。」湖北女
孩聲音從上頭傳來。
  他沒有回應,逕自又道:「我是那樣聰明的人我還不理解嗎?妳相信我我是真的聰明
,我看透了萬物了,就是不能理解這一塊。妳說,妳相信註定嗎?註定好的悲劇,註定好
的。包括我們今晚的相遇,都是註定好的。」
  「我不相信。」我忖度了一晌,最後才這樣說。「我寧願當作一切都是巧合,這是我
的選擇。」
  「那妳回答我,為什麼我的女友會選擇在我生日當天出車禍死?這也是巧合?我呸。
」他冷冷地說著,點了根菸。「我已經喝酒喝了兩年了,就是喝不死,她隨便走在路上就
能給車撞,還挑我生日那天?這就是註定,天要我活得行尸走肉,我就配合。」
  湖北女孩下了床。「你早這樣說就好了,扯什麼註定不註定跟哲學家。你就是傷痛還
沒走出來而已哪,唉。這種事情要去面對它跟接受它,需要時間的。」
  我曾經以為唸得越多便懂得越多,後來才逐漸明白,那些在語言上得到的精進,常常
只是讓我們更懂得如何用精巧的辭彙包裝淺白的真相。喪失至愛的疼痛在善加包裹之後,
成為各種艱澀難解的字句,保護了自己也防範著他人。他可以直白的向眾人說出自己的苦
,卻是碎裂堅守屹立、自負導致倔強,自持而後瓦解。
  「沒有這麼簡單,從來不是這麼簡單。妳懂得吧?」他看向我,我沒有回應,只是說

  「你在追尋什麼?」
  他頓了一下。「沒有。我在讓自己崩壞,看能夠壞到什麼地步。看這人生能夠燗到什
麼地步,反正這都是註定的,包括我現在的樣子。」
  「你是故意的。不放過自己,然後用註定當作完美的藉口。你其實一邊很享受吧,看
自己那麼懶散又無力的樣子,覺得很有存在感吧,像是悲劇主角,連痛苦都是欣喜的。」
我無權干涉他人的人生,到底能說多少,又能說什麼,連自己都疑惑了起來。
  他沉默。
  「我沒有想過有人可以聽懂這些。」
  「那是因為你自以為學習到一套更加高尚的語言,而後拒絕用尋常的話語和眾人溝通
。你以為的高高在上其實就是自尋寂寞,這種寂寞讓你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好維持你的高
傲。所以這是你自找的,如果你不願意走入這個世界,那你就繼續孤獨下去,都可以,你
開心就好。」糟了,我已經越說越多。揭露他人的同時就是在展現自己,身體的勞累與心
靈的疲憊都讓我難以支撐,卻是一股動力讓我延續著,是什麼。
  我終究捨不得這個和自己太過相似的人,捨不得我們都顧影自憐的小聰明。
  「我不好。」他自嘲地笑了出來。「別人是大智若愚,我是大愚若智,我除了說點這
些哲學好像還有點東西,除此之外我就是一個死了女友、沒有人生目標跟謀生能力的哲學
專業生。妳不讓我賣弄,我拿什麼肯定自己的價值?」他吸了口菸,又笑了。
  人只有在承認自己所有脆弱時,才顯得那樣美好。而他的這番話讓我非常想哭。
  「你不要這樣想!我都沒說我就是一個沒唸書賣手機的醜女,成天上班覺得人生沒意
義都要瘋了!最後偷了我老爸五千塊錢出來旅遊,還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呢你看,」湖北女
孩撥開頭髮,指了自己額頭上的烏青。「這有啥慘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我媽在我五歲時
被我爸打到受不了喝藥死啦,我後媽也不疼我,我難道真要像你這樣成天喝酒不就早喝死
啦?」湖北女孩是不抽煙的,卻也從我菸盒裡拿起一支,抽了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故事的,別把自己想得那麼偉大,踏踏實實掙錢吃飽就好了。」
  那是我在西安待的最後一個夜晚。也許知道這可能是人生中最後一次了,我與他們兩
人卸下心防,開始訴說著彼此的生命故事。總喝酒的哲學家滔滔不絕地從十年前和女友初
遇開始,為我們說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戀愛歷程,又是甜蜜又是心酸。我與湖北女孩聽得直
打哈欠卻還是聽下去,時不時地提點他要他說重點別再突然提起哪為哲學家。說到兩年前
那場車禍之際,他流下了淚水,在我們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到了凌晨之際三人都累了,再過數小時就得直赴機場的我卻也了無睡意。他們兩個人
同我一起收拾著行李,所有東西是整束完畢了,我的情緒卻仍難以收回,對臨別的氛圍感
到措手不及。
  「你還覺得我很偽善嗎?」他在青旅前給了我一個大擁抱,將我整身摟入懷裡。平時
我總是難以回應這樣的肢體接觸而僵硬著,此刻卻選擇放鬆了身體,在他懷中訥訥地說出
這一句。
  「妳讓我覺得感動。」他如是說,口氣仍然平淡。我笑了,離開他的懷中,向他與湖
北女孩揮手道別。
  我終究是一個很冷漠的人吧。謝謝你的存在重新溫暖了我,可能也改變了我的偽善,
讓我擁有感動他人的能力。
  沒說出口的便也沒必要了,我將重新回到屬於我的地方,這一晚的記憶也僅會成為一
小段回憶罷了。但我會一直記得他的,我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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