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選的秀女由戶部送到內務府，學習一段時間關於宮裡的規矩，在這一天就進宮當差
了。小皇帝早差人打聽到，他選的那個桂連，正好分在慈安太后的綏壽宮當差，他心裡別
提有多高興。若是分到別處，尤其是分到慈禧太后那裡，他也只好空想了。
新秀女入宮當差的第一天，小皇帝也醒得特別早，而且讓執事的太監把他心愛的一套
衣服取下來，那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配上灰貢緞的「巴圖魯」背心，平肩一排金剛
鑽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腰間繫根明黃的絲縧，拴上金荷包，彩繡
表袋，又是叮呤啷當的許多漢玉佩件。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
的「玻璃翠」，辮子梳得油光閃亮，只是頭髮不多，還不夠長，皇帝叫小李子在辮梢綴上
極長的絲線。打扮好了，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自己覺得十分滿意，便由太監引導著到上
書房上學。小皇帝平日在書房讀書，總有些調皮，但今日他一改常態，規規矩矩寫完兩篇
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給師傅看過，覺得大有長進，隨即吩咐：「進去吧！」
一天的功課分成兩節，一早六點上書房，讀到九點鐘，進宮用膳，然後十點左右，復
回書房，先讀滿書，再讀漢文，一直到午後一點半左右，才能放學。當然中有休息用膳的
一個鐘頭。
小皇帝惦念著桂連，一聽師傅吩咐「進去」，如釋重負，立即對小李子說：「到綏壽
殿去！」
「是！」小李子極精靈，心裡在想，這是小皇帝第二次提綏壽殿了，他知道，皇帝這
麼急著要去，為的是想見桂連。
一到綏壽殿，小皇帝給慈安太后請了安，娘倆便說些閑話。皇帝一邊與皇額娘說話，
眼睛卻不停的左顧右盼地掃視，慈安太后不知皇帝看什麼，小李子站在一旁，心裡明白，
皇帝這是在找桂連。他抽空下到廚房，找到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玉子姐
姐」，小李子嘴甜甜地喊著，並招招手，「你請過來，我有要緊話說。」
一番「要緊話」說過，玉子親手取上用的明黃色的蓋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
桂連兒啊，你過來。」
怯怯的桂連，其實很機警，學著小李子叫一聲：「玉子姐姐！」
「用托盤把這碗茶送給萬歲爺。端著茶會請安嗎？」
「會！」
「好！去吧。頭一次當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連沉得住氣，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請了個安，把一碗茶送給皇帝，嘴裡還說一
句：「萬歲爺請用茶。」
「噢！」皇帝沒話找話：「你知道我愛喝什麼茶？」
「奴才不知道。」
「誰讓你把茶端來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著皺眉，「誰教給你這個稱呼？玉子就是玉子，不興叫什麼姐姐
、妹妹的。你在這兒弄錯了還不要緊，如果在翊坤宮也是這麼著，準挨一頓罵，記住了沒
有？」
「是！」桂連把一雙眼皮垂下，脹紅了臉，不斷咬著嘴唇，彷彿有眼淚不敢掉下來似
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著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愛，要什麼有什麼，從未聽過一句重話
，如今第一回當差就挨了訓，必是想著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覺委屈。一想到這一層，便覺
得應該用句什麼話，把她的心思扯了開去，不然一個忍不住掉了眼淚，輕則受一頓喝斥，
重則攆到終年沒有人到的冷宮去當苦差，從今以後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於是他也教她規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安上你自己的稱呼，說『奴才
的姐姐』才對。」
「是！」桂連抬頭看了看皇帝說：「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來的。
」
「又弄錯了。」慈安太后大為搖頭：「看你的樣子，倒是挺聰明的，怎麼教不會啊？
玉子又不是你親姐姐，不該那麼叫！」
「她頭一天當差，不懂宮裡規矩。」皇帝趕緊看著慈安太后說，「過兩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見皇帝如此起勁地衛護桂連的神情，覺得很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
能逗著他取笑，只是心中暗自尋思，看樣子皇帝像他父親，將來在女色這一關上看不破，
由此便有些警惕，一邊平靜地點點頭，表示贊同皇帝的看法，一邊向桂連吩咐：「你叫玉
子來替我裝煙！」把桂連支開了。
小皇帝見桂連不在身邊，閑坐了一會，趁慈安太后抽煙的功夫，便向她告假道：「皇
額娘，我到外邊去繞個彎兒再回來。」他是想去找桂連。
「別走遠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遠。」皇帝答道：「我到後院看金魚。」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換了副神色，「玉子，」她把聲音放得很低：「你看出來了沒
有？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來了。」
「你替我留點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說，「最要緊的，叫桂連得放穩重一點兒，可
不能在我這兒鬧出笑話來。」
說起來皇帝看中了那個宮女，不但不是笑話，倘若雨露承恩，還是美事。不過皇帝只
有十三歲，還在讀書，倘或真的為桂連著迷，慈禧太后一定歸咎於這一邊。為了避免是非
，玉子因此很重視「主子」的話。
於是她退了出來，把桂連悄悄找到僻靜處，告誡她說：「你在皇上跟前，可當心當兒
，少笑！」
「嗯！」桂連答應著，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像黑夜裡閃電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這雙眼睛！」
「怎麼啦？玉子姐姐！」這一次不瞟了，卻瞪大了一雙眼怔怔地望著玉子，桂圓核似
的兩粒眼珠，不斷在轉。
玉子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話不便說，說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宮裡
不興像你這樣子看人，別老是瞟來瞟去，也別瞪著眼看。你，你那兩眼珠，別老是一刻不
停地轉，行不行？」
「這……，」桂連低著頭，嘟著嘴說：「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實話，玉子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那麼，」她問：「你自己的那兩條腿，你
管得住，管不住？」
「那當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兩條腿好了。第一，要離開鐘粹宮綏壽殿，不管是誰叫你，你得
先告訴我。」
「嗯，」桂連點點頭，「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說。」
「第二，看見皇上來了，你得躲得遠遠兒的。」
這句話一出口，桂連的臉色變了，「玉子姐姐！」她驚慌地問，「我第一天當差，可
是出了什麼錯兒？我自己不知道啊！你，你得教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兒的當差。
」
「你當差當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態凄涼、語言嬌軟，心裡是七分喜愛，三分醋意
，摸著她的臉說：「你就是當差當得太好了。」
這叫什麼話？桂連是搞不懂，懂不懂是一回事，但必須照玉子的話，管住自己的兩條
腿。因此，她一見皇帝的護從，立刻就避了開去。
越是這樣，皇帝到綏壽殿來的次數越多。來了見不到桂連，總是怏怏離去。小李子看
到皇上那副可憐相，也十分同情，幾次求玉子，玉子就是不鬆口，他也愛莫能助。
不想一天，安得海奉慈禧太后之命，來綏壽殿喚皇帝去翊坤宮，知道了小皇帝迷戀秀
女桂連的事，如今是慈安和宮女玉子把著，總讓皇帝撲空。他那三十六個心眼，七十二個
轉軸的腦瓜一轉，覺得這裡可以做些文章，以報前次換綠頂子之仇。他嘴上不說，心裡嘀
咕著：「皇上盡往東太后這邊跑，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好吧，你等著瞧！」
安得海與慈禧太后跟前的宮女慶兒是乾兄妹，平時關係不錯，他想這事得慶兒幫忙。
於是向慶兒說了事情的原委，不過他不說是自己的鬼主意，而說是皇帝跟前的小李子找他
幫忙，他想了想要瞞著慈安太后，讓皇上見到桂連，只有私下做通玉子的工作。這玉子與
慶兒雖說是分別在東西兩宮服侍各自的主子，但卻是女兒家，又是進宮多年的宮女，彼此
能說上過心話，所以安得海說：「慶兒妹妹，這次你可得幫哥哥我這個忙了。」
「我怎麼與玉子講呢？」慶兒以為真的是做個順水人情，可又不知道如何做通玉子的
工作。
你只須如此這般地給她說就行，安得海附著她的耳朵叮囑了半天。
這一天，慶兒來找玉子，兩人說了半天閑話。慶兒見旁邊一個年青姑娘在忙活著，便
問玉子：「她可是皇太后上次選的秀女桂連？」
「正是她。」玉子答道。
「聽說桂連心靈手巧，很得太后賞識，是嗎？」
「可不是嗎，乖巧得要人看著她，怕惹出事來！」
玉子這幾天讓小李子來磨嘴皮，磨得有些心煩，見了慶兒竟像發牢騷似的甩出一句話
。
慶兒見慢慢轉入正題，但她不能表明來意，只是有心無心地當聊天話題來說：「聽說
皇上總想見桂連，是你看著不讓見？」
「這是太后的吩咐，怕皇上為她著迷，誤了功課。」
「我說玉子姐姐，」慶兒要正式下說詞了，「你怎麼這麼糊塗？」
「這話怎麼講？」玉子有些不解。
「玉子姐姐，明年你就出宮了，你要找婆家不要？」玉子今年二十五歲，照宮中規例
，應該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馭下寬厚，玉子情願耽誤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
一年」。明年橫豎是要出去了。不過她還沒有明白慶兒的意思，便說：「我找婆家跟這事
有何關係？」
「玉子姐姐，明擺著一條圖富貴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萬歲爺辦成了這件事
，將來他親政了，你有多大的好處？你娘家、你婆家，要萬歲爺照應不要？」
這番話把玉子果真說動了心。宮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約，富貴不相忘，這個承
恩得寵的，就得設法提攜那一個。經慶兒一提醒，玉子心想，就算皇帝日後想不起來，若
是桂連日後邀寵皇上，她能不感激自己嗎？這確是一條可以讓皇上見情的路子。玉子已經
有了婆家，未來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內務府當差，這個衙門能發大財的差使多得很，
只要皇帝記得起名字，或者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他隨便交代一句話，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
「話雖是這麼說，可太后有吩咐。」玉子想到慈安太后的叮囑，又洩了氣。
「私下安排他們見見面，兩人都是小孩年齡，又不會幹出什麼事來，有什麼關係哩，
只要你多叮囑桂連幾句不就行了嗎？」慶兒見她有顧慮又補充了一句。
「有道理，謝謝妹妹提醒。」玉子說。
「我只不過替你著想，順便說說閑話兒，你也別太當真。」慶兒又坐了一會兒就離去
了。
皇上連著去了幾次綏壽殿，總不見桂連的影子，到底忍不住了，裝的隨便問問的神氣
跟小李子說：「那個叫桂連還是什麼來著的，還在不在綏壽殿，怎麼老沒見這個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子早已察破，只是自己找過玉子，也碰了釘子，不敢再提桂連。這
時見皇帝故意裝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似的，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說破，只是
答道：「奴才也老沒見這個人，不知道還在不在。」
「去打聽！」
小李子本來不情願再去碰釘子，但皇上說了，不能違抗，只好回答：「是！」心裡想
去看看情形，回來編個瞎話哄過皇帝就行了。
小李子來找玉子，又提桂連的事，這次玉子卻毅然說道：
「好吧！讓桂連去見皇上，不過，可千萬別鬧出事來。」
小李子萬萬沒想到玉子回答得這麼痛快，事情能這麼順利成交，連聲說道：「不會，
不會。鬧出事來，第一個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神嗎？」他連蹦帶跳地跑回來向皇上報告
了好消息。
於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時候，皇帝悄悄到了綏壽殿，裝做看金魚，到了後殿偏西
的樂志軒，坐定不久，小李子便把他的同事都喚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著桂連便捧了茶和蜜餞來，手有些發抖，臉有些蒼白，小李子趕緊安慰她說：「你
別怕！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你好好兒當差，別跟萬歲爺別別扭扭的。」
桂連點點頭，一個人進了樂志軒。他忸怩，皇帝也忸怩，卻特意裝得不在乎似的，喝
著茶，吃著蜜餞，問道：「你今年幾歲啊？」
她記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紀的，何以有此一問？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哪個月？」
「奴才是八月裡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變得聰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個『桂』字！」
桂連用極輕的聲音答了聲：「是。」然後垂著眼皮，輕輕咬著嘴唇，那模樣既非深沉
，亦兆（月面）覥，倒像是她自己有滿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說是著慌，因為他已感覺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須得說句話來
挽救，但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就找不到適當的一句。這樣越是冷場越著慌，到後來反倒
是桂連開了口。
「萬歲爺可還有什麼吩咐？」她說：「沒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這樣說話，根本不是奏對的措詞與語氣，但皇帝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只脫口阻止，
「你別走！」
「是！」桂連答應著，抽出袖中的手絹，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許可的動作，不想反倒給了皇帝一個話題：「我看看你那塊手絹
兒。」
桂連遲疑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李子不要「別別扭扭」的告誡，只好雙手把那塊手絹捧
了過去。
手絹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聞一聞，但自己覺得這樣做有失尊嚴，只能看一看。
雪白的杭紡，用黑絲線鎖了邊，角上繡一朵小小的紅花，用一片綠葉托著。皇帝看過的繡
件，何止千件？但無不是色彩繁複，繡得不留餘地的花樣，如今乍看桂連這方手絹，倒覺
得少許勝多許，格外清新悅目。
「這是誰繡的？」
「奴才自己繡的。」
「繡得好！」皇帝又說，「給我也繡點兒什麼。」
「請萬歲爺吩咐。」
皇帝一時想不出什麼，於是問她：「你看呢？」
「奴才給萬歲爺繡一對荷包。」
「不好！」皇帝搖搖頭，「要別致一點兒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著的。」
「那麼，奴才給萬歲爺繡個書包。」
「也不好！」皇帝心想，我每天到上書房，侍從一大群，書包也不要我背，你繡得再
好，我也不能天天捧在手上，揣在懷中，有什麼用。可繡什麼好呢，他眼珠一轉，忽然想
到了，「你替我繡一對枕頭。就像你的這塊手絹兒似的，不間不要繡什麼，平平整整的，
那樣子枕著才舒服。你想想繡什麼花樣？」
「嗯。」桂連翹著嘴，一雙靈活的眼珠，不斷轉著，「自然得用明黃緞子。繡兩條龍
，用黑絲線繡，這麼沿著邊上繞過來，」她用雙手比劃著，「上面正中間，繡一顆紅絲線
的火靈珠，這叫『二龍搶珠』，萬歲爺看行不行？」
在小皇帝看來，這個花樣不新鮮，但看她講得起勁，不忍掃她的興，便答道：「好！
繡一對『二龍搶珠』。」
皇帝與桂連這裡談興正濃，玉子來報，慈安太后午睡已醒，機靈的小李子讓玉子再端
一碗茶來，他裝做送茶的樣子，進到樂志軒，在皇帝耳邊嘀咕了幾句。皇帝便起身要走。
臨走朝桂連說：「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有了這次成功的「約會」，小皇帝隔三叉五就來綏壽殿找桂連，有了玉子的安排，每
次也都能讓他們見見面、說說話，不過都是瞞著慈安太后的。
轉眼夏季就要來臨，白晝一天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覺
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麼。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著宮女從前殿
開始，一間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裡該修，那裡的布置如何不合適。走到樂志
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著，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在幹什麼？」
「繡花。」
「喔，」慈安太后頗為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
一塊白緞，只兩頭繡著花樣，一頭是一條夭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彩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絕非太后可用，這樣一想，
桂連為誰而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是枕頭。」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說
什麼，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著明顯的詰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為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后發
覺了再解釋，話就很難這得動聽，而且還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問到時，相機進
言。
慈安太后當然會問到。每天傍晚時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一切不足以
為外人道的話，都在這個時候說。「桂連跟皇帝是怎的回事？」她問，微皺著眉。
「請主子責罰奴才！」一邊說一邊雙膝跪下。玉子是一條苦肉計，自己先認罪，「不
關桂連的事，她也沒有做錯什麼！」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先就寬了心，「你起來！」她平靜地說，「慢慢兒說給我聽。」
「是！」玉子站起身說：「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當時把桂連找了來，告訴她要
穩重，最好避著皇上。桂連很聽話。」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水點頭，「我說呢，好幾回了，桂連一看見小李子他們的影
子就躲。以後呢？」
以後的事，玉子當然不能也不會實話實說，而是揀慈安太后關心的事、愛聽的話，編
個理由，玉子早想好了，她不慌不忙地說：
「以後皇上到這兒來更勤了，來了也不言語，東張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找桂連。
奴才心想，皇上現在功課要緊，如果心裡存著什麼念頭，嘀嘀咕咕丟不開，那可不大好。
」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臉色，是深為注意和深以為然的神色，
她知道對上了太后的口味，便索性大著膽子添枝加葉，說得像樣些。
「奴才也私下問過小李子，皇上在書房裡功課怎麼樣？果不其然，小李子回答奴才，
說皇上好像有心事，也不跟人說，他也很著急，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皇太后回奏？瞞著不
敢，不瞞也不敢。」
「這是怎麼說？」
「要瞞著，怕皇帝真的耽誤了功課，兩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個死！要不瞞，老實回
奏，皇上一定罵他多事，也要受罰。所以小李子盡發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奴
才心想，皇上喜歡桂連，實在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就像皇上喜歡狗、喜歡猴子一樣，
給了皇上不就沒事了嗎？」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說。」
「是！」玉子這時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膽，自作主張，有一天皇上來了，奴才叫桂
連端茶，皇上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後來就讓她繡枕頭。」
「說了好半天的話？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玉子低著頭說，「主子正在歇午覺。」
「原來全瞞著我！」
這句話中，責備之意是很重的，玉子覺得必須申辯：「皇上全是那個時候來，吩咐不
準驚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麼，皇上叫你們怎麼樣，你們全依他的？」
「奴才不敢那麼大膽。」玉子覺得跪得久了，膝蓋生疼，便挪動一下身子，緩一緩氣
，還有一番道理要說。
慈安太后素來體恤下人，當然會發覺玉子跪著不舒服，便說一聲：「起來！」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蓋，卻又不忙說話，轉身取了根紙煤兒來為慈安太后裝煙
點燃，借這延緩的功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動聽的話。
「奴才心裡在想，」她徐徐說：「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別說奴
才們天天得見，就是西邊也都在說，親得比親的還親。主子疼皇上，也是比親的還疼。皇
上喜歡桂連，臉皮子薄，還不好意思跟主子開口要，而且，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奴才仰體
主子心疼皇上的心，過兩年一定會把桂連賞了給皇上，這會兒讓桂連陪著皇上說說話什麼
的，省得皇上心裡老放不下去，耽誤了功課，不也挺不錯的嗎？」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說了實話，「打從挑桂連那天起，我就有這個心了。
就是你說的，『還不到那個時候』，年紀都還輕，所以我不說破，怕的是桂連那孩子太機
靈，自以為得了臉，不免驕狂。」
「奴才防著這一層，總是壓著桂連，拿宮裡的規矩拘著她。」玉子又說：「桂連也挺
好的。看模樣兒調皮，心地倒是挺老實，一步也不敢亂走。主子儘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是照樣，教導桂連守規矩，可
也別讓她跟皇帝太親近了，叫她要勸皇帝多用功念書。」
「是！奴才會跟她好好兒說。」
既然有了慈安太后的首肯，從那天起，桂連便可以公開為皇帝執役，在綏壽殿凡是皇
帝有所呼喚，都是她的差使。
經過玉子一段說辭，慈安太后同意皇帝與桂連公開的正常交往，自然皇帝來綏壽殿也
又來又勤了，這可樂壞了在暗地裡窺測動向的安得海，「小李子，你個王八羔子。」安得
海在心裡罵，「你等著我的，看我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