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人物誌-安得海 第八章 矯旨斂財(2)

作者: 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13 07:23:23
  事情說妥當了,安得海不肯虛耗工夫,忙著要睡一會,好趁宮門剛開,就回長春宮去
當差。可是,心裡是這樣打算,歪在裡眼的一張炕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是在想著
那一萬兩銀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權,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這樣的事一定辦
得成功。就怕恭王那一關通不過,因為開復免罪的事,總歸先要從軍機處那裡過的。這一
想,便又有些氣餒,覺得這銀子恐怕燙手。
  要是放棄了這個賺銀子的機會,又覺得不服氣,他瞻前望後,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
,做人不知為了什麼的感想。他在想:妻財子祿,第一樣就落空!雖聽說過,有些太監照
樣娶了妻妾,那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不如法有倒還少些折磨。說到財,太監成天
伺奉著皇帝、皇子、皇后、貴妃,說起來風光得很,其實到底是伺奉的奴才,有點賞賜、
例銀,但畢竟有限,哪比得州官縣長,一場官司下來,不貪的也能掙個萬兒八千的!於是
他又在想: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人」?這個混帳小子!他在心裡毒罵;活
著就該千刀萬剮,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第二天早上卻又精神抖擻,把夜來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等
兩宮太后退了朝,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慈禧太后說:「小安子,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
  方家園是慈禧太后太后娘家的府第,年關前讓安得海去方家園,這肯定是她又對娘家
有賞賜。安得海最樂於當這種差,可以借機會在外面散散心,辦一辦自己的事,同時打聽
些消息來報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但年下雜務甚多,這一天到了方家園,第二天又要
出宮到珠寶市,再赴德祿之約,耽誤的時間太多,不如併在一起辦,豈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衣飾、
食物等等打發下來,便即說道:
  「跟主子回話,送去改鑲的首飾,原約了明兒緊,也許今天就好了,奴才順便去看一
看,把它取了回來,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兒還沒有好,奴才就在那兒坐催,讓他們連夜趕工,明兒一早,奴才帶回來
。」
  「你說在那兒坐催,是在那兒坐一夜嗎?」
  安得海話裡玩弄的花樣,又讓她捉住了,趕緊跪下來答道:「快過年了,奴才家裡有
些個帳要料理,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看宮裡事兒多,不敢開口。今兒奉旨辦事,奴才求
主子准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請假回家,哪一次我沒有准你?為什麼要撒謊?」慈禧太后罵道
:「下賤東西,滾吧!」
  安得海一向以為挨「主子」的罵,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一面
派人挑了東西,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示,一面又通知德祿,把約會的日期,提前
一天,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把慈禧太后的賞賜,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
,然後趕到珠寶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因為通常嫡室穿紅,側室著綠,所以綠色在
她成為忌諱,所有鑲翡翠的首飾,都改鑲紅寶石,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墨守陳規,變不
出新樣,特意命安得海拿到外面來鑲。宮裡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飾,珠寶鋪一點不敢馬
虎,早已趕辦完工,安得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價到內務府去領,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
腰包。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安得海散著步就走到了。進胡同不遠,遙遙望見德祿在迎
接,彼此目視招呼,德祿快步迎了上來,極高興地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就怕你來得
晚了費手腳。」
  「怎麼回事?」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低聲答道:「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
  安得海會意,是要叫他裝得闊些。裝窮非本心所願,或者不容易,裝闊在他來說,是
不必費心的,肚子裡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祿家,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大廳剛剛修過,新添了一張紅木大炕床,牆上一
面是張大壁畫,畫的一株楓樹,樹下繫一匹白馬,樹上有隻猴子,正伸下長臂,在撩撥那
匹白馬,角上題了四個大家「馬上封侯」。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真草隸篆四幅字,上款
題的是「祿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蔭、許彭壽、李文田,孫詒經。
  「乖乖!」安得海做個鬼臉,指著牆上說:「這都是頂尖兒的名翰林,三個在南書房
,一個是左副都御史,這四條字,名貴得很吶!靠得住嗎?」
  德祿臉一紅:「我哪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一共才花了八兩
銀子。」
  「不貴。」安得海笑一笑,「只怕是衝那姓趙的小子,趕著辦事的吧?」
  德祿也報以一笑,領著他到了「書房」,從抽斗裡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藍
翎換了下來。又取一面鏡子照著,「伺候」安得海「升冠」。太監戴花翎,連安得海自己
都覺得好笑,但關起門來,不怕有人看見,只要能把姓趙的唬住就行了。
  「姓趙的什麼時候來?」
  「還有一會兒。」德祿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點兒來,咱們倆好先商量商量。」
  「對了!我該談些什麼啊?」
  「那還用我說嗎?反正一句話,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錢花夠了就有辦法。」
  話中有了漏洞,安得海趕緊問道:「他倒是預備花多少錢吶?」
  「我不是早說過了,要真能辦成了,他肯出二萬。現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
能用他這麼點兒錢。」伸出二個手指,指二吊,也就是二千兩,德祿說,「心太狠了會出
事。」
  安得海不甚相信他的話,但此時也無從究詰,心裡想,先不管它,把一千兩銀子弄到
了手再說。尚或德祿有不盡不實之處,隨後再跟他算帳。還有姓趙的是個「黑人」,看情
形另外可以設法敲一筆。這件「買賣」,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爺!」德祿問道:「明兒把銀子拿到了,我打一張銀票,送到府上,還是等你
來取?」
  「我到內務府找你去好了。」安得海又問,「這姓趙的住在哪兒?」
  「啊!住得可遠著吶。」德祿顧而言他地說,「安二爺,你坐會兒,我到外面去看看
。」
  兩個人都是「狠人」,一個想探出了姓趙的住處,好直接打交道,一個猜到了心思,
偏不肯說。這一下安得海越發懷疑,認定了德祿另有花樣。
  坐不多久,聽得腳步都響,抬眼望去,只見德祿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走了進來,
那自然是姓趙的。他生得極粗濁,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緞的羊皮坎肩,那樣子就
像油鹽店管帳的,怎麼樣看,也不像能拿出兩萬銀子來打點官事的人。
  推開進來,德祿為姓趙的引見:「這位是長春宮的安總管。」
  「安總管!」姓趙的異常恭敬,請個安說:「你老裁培。」
  「不敢,不敢!」安得海大咧咧地,只拱拱手就算還了禮,接著轉臉來問德祿:「這
位怎麼稱呼?」
  「姓趙,行四,趙四爺。」
  「喔,趙四爺。台甫是哪兩個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說,還是聽不懂「台甫」這兩個字,只說:「安總
管叫我趙四好了。」
  安得海作了個曖昧的微笑,轉臉對德祿說道:「你說趙四爺有件什麼事來著,得要我
給遞句話,自機人不必客氣,就說吧!」
  「不忙,不忙,咱們喝著聊著。」
  於是就在德祿的「書房」裡,搭開一張方桌,上菜喝酒。安得海上座,德祿和趙四左
右相陪,敬過兩巡酒,德祿開始為他吹噓。
  「趙四爺,今兒算是你運氣好,也是安總管賞我一個面子,才能把他請了來。」他向
趙四說,「你從沒到宮裡去過,哪知道安總管在裡頭那個忙呀,簡直要找他說句話都難。
我說,安總管,」轉過臉來,他向安得海(口努)一(口努)嘴,「你讓趙四爺開開眼!

  安得海會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來拾掇的,還不是什麼好東西。也罷,拿來
給趙四爺瞧瞧吧!」
  於是德祿去把安得海帶來的那個布包捧了過來,打開來,裡面是個黃緞包袱,包著個
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大盒子裡又是許多小錦盒,安得海一一把它揭開,寶光耀眼,美不
勝收。趙四臉上,頓時有了肅然起敬的神色。
  「請教安總管?」趙四指著一盒翡翠說:「這全是上好的玻璃翡翠,怎麼,一塊沒有
用上?」
  「我們太后不愛綠顏色的東西。」
  「喔,為什麼呢?」
  「這……」安得海又是一個矜持的微笑,「這可不便跟你說了。」
  「宮裡有許多機密,連我們在內廷當差的都不知道。」德祿向趙四湊過臉去。放低了
聲音,顯得極鄭重似地,「趙四爺,你回頭聽安總管跟你說說兩宮太后跟皇上的事,不過
,你可得有點兒分寸,別在外面多說,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是,是!」趙四拼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於是由德祿穿針引線,很巧妙自地讓安得海談宮闈秘辛。一開始就很成功,因為談的
是肅順的往事,安得海是身歷其境,而且發生過作用的人。談到與慈安太后的心腹宮女雙
喜合演「苦肉計」那一段,連德祿在內務府多年,也還是初聞,所以停杯不飲,聚精會神
地傾聽。這樣一襯托,越發顯出安得海的「權威」。趙四大為興奮,自以為找到了一條最
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談著告一段落,德祿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對趙四說,「就為了安
總管立下這麼一件大功,恭王面奏兩宮太后,賞了咱們安二爺一支花翎。」
  轉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燦然一「眼」,花翎比藍翎不知好看多少位!趙四做過官,
知道它的身份,對安得海越發仰之彌高了了。
  「這也不過虛好看!不掌實權,什麼也沒有用。」安得海說,「譬如兩位太后吧,不
管是口頭上,還是字想上,東面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誰也不怕她。」
  「外面都這麼說,實權在西太后手裡。我就不明白了,」趙四問道,「東太后難道就
那麼老實?真個一點兒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趙四對這句話非常重視,因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個疑團,怕兩宮太后中慈禧太后畢竟
是「西邊」的,凡事落後一步,外面的傳說,不盡可信。現在聽安得海的解釋,是慈安太
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這條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於是談到正文,但他那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蘇的情形,吞吞吐吐,不
能暢所欲言。好在有德祿作必要的補充。而安得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從「正路」去上辦,
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問,唯唯然裝作已懂了的樣子,才得略減趙四所感到
的,不能畢其詞的為難。
  「你老哥的事兒,我算是明白了。麻煩是有點麻煩,不過……。」
  安得海故意頓住,讓德祿去接下文:四目相視,會心不遠,該接話的人便說:「不過
,總有辦法好想是不是?」
  「走著瞧吧!」安得海說,「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總也知道。」
  德祿點點頭,裝得面有喜色,卻故意轉臉看著趙四,遞過去的那個表情是:事情成了
!等趙四點了一頭,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得海使個眼色:「請到這面來,咱們說句話。」
  兩人站起身來在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隔著一張茶几,把頭湊在一起,低聲密語。
  「安二爺,看樣子,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那麼你老到底準備走那條路子?」
  安得海心想,要讓趙四心甘情願地捧銀子出來,自然得要個有名望,有實力的人作號
召,倘若假借某個軍機大臣的名義,當然最好,就怕風聲傳到恭王那裡,必然追究,那時
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他骨骨碌碌地轉著眼珠,要找個能叫趙四相信,卻又無可對證真假
,能為自己脫卸責任的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一拍腦門:「有了」,情不自禁地大聲
叫了出來,惹得趙四格外矚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結果的眼神,德祿一揚手笑道:「你先別忙,等我們聽聽咱們安二爺
的高招。」
  「是這一個人,」安得海舉手遮著嘴唇說,「吳棠!你就這麼跟他說,他這個案子要
從吳棠那兒報上來,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吳棠不是正跟他作對嗎?不要緊,有我。吳棠
常從清江浦派信來,給我們太后進東西,歸我接頭,太后有話給吳棠,也是我傳給來人,
讓他帶回去。個把候補知縣開復處分,事兒太小了,算不了什麼。」
  一面聽,德祿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當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得海的話,照樣說了
給趙四聽,唯一的改動,是把「吳棠」稱作「漕運總督吳大人」。
  趙四一想這話,又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這樣辦等於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
大的面子」;憂慮的是,這一來把行蹤洩漏了出去,而吳棠是恨極自己的人,萬一指名索
捕,豈非惹火燒身?
  看他遲遲不語,德祿倒奇怪了,「怎麼樣,趙四爺?」他忍不住催問。
  「我是怕,怕吳大人知道了,會不會行文到順天府衙門。」
  「這什麼話?」安得海臉色一沉,似乎生了極大的氣,「是太后的面子不夠,還是不
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夠的,只要交代下去,吳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得海沒有那麼大面子
,所傳的話,吳棠不相信出於太后之口,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祿便埋怨趙四,趙四便急
忙賠罪。而經過這一番做作,趙四的疑慮反倒消失了。
  「那麼」,等安得海氣平,趙四看著德祿問道,「總該……。」
  「我知道,我知道。」德祿亂以他語,「咱們回頭談。」
  過了第二天下午,安得海抽個空到內務府,德祿把他邀到僻處,遞給他一個封套,裡
面是一張銀票,他略微抽出來,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兩整。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德祿低聲說道:「安總管不要錢,軍機處先要鋪排一下,不
然,就吳棠的奏折來了,照例批駁,太后也不能為一個候補知縣掃軍機大臣的面子。」
  安得海始終有這樣一個成見,認為德祿從趙四那裡拿的錢,絕不止二千兩,現在又聽
他搬出軍機處的招牌,這個地方豈是兩千兩銀子所鋪排得了的?越發可見自己的看法不錯
。不過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說破,德祿也絕不肯承認,徒然傷感情而已!這樣,就只好旁
敲側擊來套他的底細了。
  他的心思極快,念頭轉定,隨即問道:「兩千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小子總有一番
話要說吧?」
  「還就是以前那些個話,把他身子洗乾淨了,出兩萬銀子。」說著,德祿把一個「節
略」遞了給他。
  「那麼兩千就是一成。」安得海緊接著說,「這算是咱們收他的『定錢』?」
  「不是,不是!」德祿很得意地笑著,「這兩千是額外的。我跟他說,這不算正項,
馬上過年了,得先送年禮。他問要多少錢?我說兩千,他就給了兩千。」
  錢來得容易呀!安得海心裡在想,那趙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樣,肥得很,只弄他一千
銀子,實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對自己說:先把網撒出去再作道理。
  於是他問德祿:「你可知道吳棠的事兒?」
  「怎麼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爺一樣。」
  「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吧,吳棠快當總督了。」
  「他本來就是漕運總督嘛!」
  「我是說有正式地盤兒的總督。我看……」他想了想說,「多半還是兩廣。毛鴻賓差
不多了。」
  「喔!德祿不解地問,「吳棠調了兩廣怎麼樣呢?」
  安得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話,放著不說,作出鄭重考慮的神氣,好半天,彷彿下定了
決心,很有把握地說:「你跟他說,如果他想到廣東去補個實缺,連開復處分在內,一共
叫他拿三萬銀子來。我全包了。」
  德祿一聽這話,再看一看他的臉色,不由得又驚又喜:「安二爺,你,你真能辦成?

  「你不信就等著瞧!」
  「我信,我信。就這麼說了。明天就有回話。」
  話是說出去了,安得海回來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辦得。吳棠在江蘇的官氣,好
不到那裡去,常有人告他的狀,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發,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
會。如果能讓吳棠知道,他的官運亨通,雖由於慈禧太后的特別眷顧,卻也因為有人幫著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好話,幫著他凡事遮蓋,這一來,吳棠必存著感激圖報之心,自己為
趙四說話就有效用了。
  這算是安得海自己琢磨出來的「交通外官」的訣竅。想到就辦,第一步是到內奏事處
查檔,把歷年來參劾吳棠的奏折,都摘錄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說明。「留」
是留中,不必再問,「交」是交到了軍機處,自然還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
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這時德祿也有了回話,趙四願意照辦,但銀子一時還湊不齊,好在等托好了吳棠,奏
報到京,一來一往也得一兩個月的工夫,到那時一定籌足了數目送上來,不會耽誤。安得
海心裡明白,這是托詞,趙四要等有了真憑實據,才肯付款。照這樣看,就全在自己了,
有辦法,還有上萬的銀子進帳,否則就只是這一千兩。
  過年只有半個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幾天,大小衙門,無不格外忙碌。各省的專差
,也絡繹到京,年下的「公事」與平日不同,第一樣是「進貢」,都歸內務府接頭;第二
樣是「送節禮」,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別是恭王府,真個其門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進貢
的特產,恭王那裡照樣有一份;第三樣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員,
那些窮京官,全靠各省督撫司道,按時脂潤,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
數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闊的是閩浙總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
蔭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兩,這因為當年官文參劾駱秉章「一官兩印」,左宗棠獲罪
,是潘祖蔭所力救的緣故。
  當然,還有些饋贈近乎賄賂,或者另有作用,贈者受者都諱言其事的,吳棠就是這樣
。為了報答慈禧太后,逢年過節,必有上萬銀子送到方家園「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
差官到方家園時,恰好安得海在那裡「傳懿旨」,一談起來,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
前有這麼個得寵的太監,頓時肅然起敬,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
  安得海覺得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這麼個差官到京,可以
經過德祿的安排,裝一番場面,使他望之儼然,說話就比較顯得有力量。現在憑空要把自
己的架子裝點起來,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聽那差官在恭維,一面在心裡轉念頭,想來想去總覺得先要用個什麼手
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戲才好唱。
  於是他先按兵不動,甚至連那差官的住處都不問。等行方家園回宮,他在路上想了好
了一條移花接木之計,他告訴慈禧太后,說吳棠的差官遇見了他,異常高興,那人正不知
如何來找他。
  「找你幹什麼?」慈禧太后訝然相問。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吳棠有一番孝心要上達,叫他找著了奴才轉奏給主子聽。」
  「喔,」慈禧太后很感興趣地問,「吳棠有什麼話?」
  「吳棠說,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麼樣報答?除了照例的貢品以外,太后想
吃點兒什麼,用點兒什麼,儘管吩咐下去,他盡心盡力辦了來孝敬太后。」
  「難為他,算是個有良心的。」
  就這一句話,不能達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得海慫恿著說:「難得他這番孝心,主子倒
不可埋沒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隨口說了句:「『蘇繡』不是挺有名的嗎?看有新樣兒的衣料沒有
?」
  「是!奴才馬上傳旨給他。」
  有了太后的這一句話,安得海便是「口銜天憲」了!按著規矩來辦,先到敬事房傳旨
「記檔」,接著派一個蘇拉到內務府通知,傳喚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
門前來聽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還有一套。找到德祿,悄悄囑咐,要他設法把那傳喚
的差使討了下來。這件事不難,德祿回到內務府,不須稟明司官,找著被派去傳喚的同事
,私底下就把那個差使討過來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尋著那名差官,德祿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為緊張,「請教」
,他問,「不知道是什麼事兒?」
  德祿歉意地搖搖頭:「那可誰也不知道了。再老實說一句吧,這種事兒,我們內務府
也是第一次遇見。那當然是因為『上頭』對你們吳大人,另眼看待的緣故。」
  「是,是!」聽得這句話,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為了想多打聽些內廷的情形,他跟
德祿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職銜,這差官自道姓吳,是個漕標的記名守備。
  德祿也是有意結納,出以誠懇謙虛的態度,頗有一見如故之感。他為吳守備說了許多
宮內的規矩禮節,附帶也捧了安得海一番,說慈禧太后對他,言聽計從,最後還加了句:
「什麼事兒你只聽他的,準沒有錯!」
  吳守備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內務府,由德祿領著,到了隆宗門外,找間僻
靜的朝房,德祿把他一安頓下來就先走了。殿閣巍蘶,氣象森嚴,吳守備第一次深入大內
,怕錯了規矩,一步不敢多走。這樣等了有個把時辰,不見德祿來招呼,心裡正焦灼不安
時,一個拖著藍翎的侍衛走了進來,神色凜然地揚著臉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來聽宣懿旨。」
  「誰帶你進來的?」
  「內務的德祿德老爺。」
  「德祿?」那侍衛皺著眉斜著眼想了想:「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是,是,安總管派人來通知的,說到這兒來等。」
  「喔,喔,」臉色和聲音馬上不同了,「原來是安總管,那就不錯了。你等著吧,他
的事兒多,只怕還有一會兒才能來。」
  說完,那侍衛自己走了。吳守備算是又長了一層見識,原來安得海在宮裡有這麼大的
氣派!這個長得像個小旦似的太監,真正不可以貌相。
  這樣又等了一會,終於把安得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祿陪著來的,吳守備一眼瞥見,慌
忙迎了出去,遠遠地就垂手肅立,等他走近了,親熱而恭敬地叫一聲:「安總管!」
  「喔,原來是你。」安得海看著他點一點頭,自己走了進去,往上一站,說一聲:「
有懿旨!」
  吳守備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不明瞭這方面的儀注,心裡不免著慌,便有些手足無措
的神氣,德祿趕緊在他身邊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安得海不徐不疾地說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著漕運總督
吳棠,採辦蘇繡新樣衣料進呈。欽此。」念完了又說一句:「你起來吧。」
  吳守備不勝迷惘,站起身來把安得海口傳的旨意,回想了一遍,開口問道:「請安總
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麼樣的蘇繡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得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頭交代的就這一句話,你回
去告訴你們大帥,讓他瞧著辦吧!」說完,甩著衣袖,揚長而去。
  吳守備望著他的背影發愣,想上去拉住他問個明白,卻又不敢。回過頭來一見德祿,
不由得哭喪了臉:「我的德大爺,你看這差使怎麼辦?」他微頓著足說,「也不知道要什
麼花樣,什麼顏色,什麼料子?還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問明白了,我回去跟我的大帥
怎麼交代?」
  「你別急,你別氣!」德祿拍著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濟人於危的慷慨神情:「
你等著,我替你去問一問。」
  這一下,吳守備真個從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爺,你算是積了一場陰德。

  德祿謙虛地笑了笑,匆匆離去。這樣又等了有半個時辰,才見他回來,招一招手,等
他走了過去,便一路出宮,一路低語。
  「安總管的話也不錯,傳旨向來就是這個樣,上面怎麼說,怎麼照傳,多一句,少一
句,將來辦事走了樣,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不過……。」
  德祿是有意頓住,吳守備便急急追問:「不過怎麼樣?德大爺,你老多開導。」
  「太后的意思,安總管當然知道。不過,在御前當差,第一就是要肚子裡藏得住話,
不然,太后怎麼會相信?怎麼會言聽計從呢?」
  「是,是!」吳守備欣然附和。他心裡在想,只要安得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
好辦了,且先聽德祿說下去,再作道理。
  「安總管說,上頭對你們大帥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檔子事兒
以外,當然還有別的道理,也有許多話想要叫你們大帥知道,可就是一樣,得要見人說話
。」
  「請問,怎麼叫見人說話?」吳守備問道,「難道是說,非我們大帥到京裡來了,安
總管才能說嗎?」
  「這倒也不是。」德祿遲疑了一會才說,「老實告訴你吧,安總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
身分,不敢跟你說。」
  「那,那……。」吳守備頗有受了侮辱的感覺,卻又不知如何辯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
滿?所以訥訥然不能畢其詞。
  「這不是安總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祿暗中開導他:「他不知道你在你們大帥面前,
到底怎麼樣?你也是官面兒上的人物,總該知道,有些話是非親信不能說的!」
  吳守備這時才恍然大悟,繼以滿心的歡悅,因為得到了一個絕好的立功自見的機會。
各省的差官為長官辦私事,無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門上」打交道,只要自己結交上了慈
禧太后身邊的安總管,為「大帥」與深宮建立了一條直通的橋樑,這是何等關係重大的事
!回到清江浦,還怕大帥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靈,他的表現不再是那種未曾見過世面,動輒張皇失措的怯態了,用很平靜自
然的聲音說:「德大爺,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們大帥的親信?不過,大帥的上房裡我常
去,我管大帥夫人叫二嬸。」
  「呀!」德祿大出意外,「原來你是吳總督的侄子?」
  「是。」吳守備說,「五服以內的。」
  「五服以內的侄子,又派來當差官,替兩宮太后和皇上進貢,自然是親信。那就好辦
了。」
  德祿說著便站定了腳,大有馬上轉回去告訴安得海之意,但吳守備這時反倒不亟亟乎
了,「德大爺」,他用商量的語氣說:「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我們大帥另外交了二百
兩銀子給我;有該送炭敬而事先沒有想到的,該我酌量補送。我打算著,把這二百兩銀子
送了給安總管,至於德大爺你這兒……。」
  「不!不!」德祿搖著手打斷了他的話,「我是無功不受祿,安總管那兒也不必,你
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辦事,他挺小心的。我看這樣吧,如果你帶得有土產,這麼樣表
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產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產好,你聽我的話!」德祿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明天安總管要出宮替太后
辦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約一約,請他把太后要的衣料,開個單子給你,如
果太后另外還有什麼話交代,也在那個時候說給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盡!不過德大爺,明兒還要勞你的駕,帶我到安總管府上。」
  「這……,」德祿躊躇著說:「我明兒有要緊公事,怕分不開身。可是安總管家你又
不認得,那就只好我勻出工夫來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幫忙,吳守備自然千恩萬謝。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幾
樣南方的土儀,如紹興酒、火腿之類,包紮妥當。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飯,守在公所,約莫
兩點鐘左右,德祿果然應約而至,兩個人坐了車,繞東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祿托詞有要緊公事,原車走了,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勺結的形
跡。吳守備不知就裡,心中卻還有些嘀咕,怕安得海的脾氣大,或者話會說僵了,少個人
轉圜。
  還好,安得海算是相當客氣,看著送來的禮物,不斷稱謝。
  然後肅客上坐,一個俊俏小廝,用個福建漆的托盤,端來兩碗茶,四碟乾果,茶碗是
乾隆窯的五彩蓋碗,果碟是高腳鏨花的銀盆。吳守備心想,這比大帥待客還講究。
  「請!」安得海很斯文地招呼。
  吳守備為了表示欣賞,端著那蓋碗茶不喝,只轉來轉去看那碗上精工細畫的「玉堂富
貴」的花樣,一面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音,似乎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來讚美的神情。
  安得海矜持地微笑著,等他快要揭碗蓋時,才說了句:「茶碗倒平常,你喝喝這茶!
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聽到這話,吳守備格外慎重行事了,揭開碗蓋,先聞了一下,果然別有一股清香,便
脫口讚了一個字:「好!」又笑著說,「在安總管這兒,我真成了鄉巴佬了。這茶葉真還
沒有見過。」
  「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吳守備聽到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著安得海,希望他
再說下去。
  「前幾天,湖南惲巡撫才專差給太后進了來。一共才八罐,太后賞了我兩罐。今天是
頭一回打開來嘗。」
  「那可真不敢當了。」吳守備受寵若驚地說,接著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恣態
,真像是在品嘗什麼似的。
  「這樣吧,我算是回禮,分一罐兒這個茶葉,勞你駕帶回去,讓你們大帥也嘗嘗。他
當然喝過君山茶,不過,不見得有這麼好。」
  這是給了吳守備一個誇耀表功的機會,自然不必推辭,便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說:「
那我就替我們大帥謝謝安總管了。」
  於是安得海叫小廝取來一個簇新如銀的錫罐,巨腹長頸,紅綢子封著口,約莫可容兩
斤茶葉,蓋上和罐腹都鏨出「五福捧壽」的圖案,另外貼一張鮮紅的紅紙條,正揩四字:
「神品貢茶。」安得海不是胡吹,這罐茶葉,無論從哪一點看,都是湖南巡撫惲世臨進貢
的御用之物。
  這一番酬酢,主客雙方都感到極度的滿意,也就因為這一番酬酢,片刻之間成了交情
極厚的老友。安得海說話,盡去稜角,十分懇切,拿出一張單子來交給吳守備說:「最好
全照單子上辦。如果趕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著的進了來,別的隨後再說。」
  吳守備把單子約略看了一下,品目雖多。好在時間上有伸縮的餘地,也就不礙,於是
,把單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裡,還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兩下,深怕不曾放妥會掉了

  「另外還有件事兒。」安得海朝左右看了一下,湊近吳守備,放低了聲音說,「是太
后娘家的來頭,我還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讓你們大帥給瞧著辦。」
  「喔!」吳守備睜大了眼,「請吩咐。」
  「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叫趙什麼來著?」他從靴掖子裡,掏出由德祿轉來的那份節
略看了又看說,「喔,叫趙開榜。原來在你們大帥那裡辦稅差,出了紕漏要抓他,曾經奏
報有案。現在大亂已平,朝廷寬大為懷,好些個有案的,都開復了處分,趙開榜大概也動
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個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補知縣的官兒太小了,沒有法
子交給軍機去辦,讓你們大帥上個折子才好批。」
  這位吳守備只是個送錢傳話、跑腿的人,對於官場公文一套不大明白,一聽安得海這
句話,有些意猶未盡,他非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總管大人,這是讓我們大帥給他
保一保,是這個意思嗎?」
  安得海平靜地點一點頭:「我看太后也就是這一個意思。反正你回去一說,你們大帥
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馬上當面稟報上頭。」
  「好!」他把手裡的節略遞了過去,「這玩意是太后交下來的,你帶回去吧!」
  因為是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吳守備便雙手接了過來,折疊整齊,與蘇繡衣料的單子放
在一起。
  「安總管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你請等一等。」
  安得海進去了好半天,拿出一個鼓了起來的大信封,封緘嚴固,但封面上什麼字也沒
有。這是他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所有奏劾吳棠的折子的事由及處置經過。遞到吳守備手
裡,又交代了幾句話:
  「這個信封,請你當面遞給你們大帥。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為你們大帥是太后特別
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當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對你們大帥,自然跟對別的督撫不同。

  吳守備清想其中是極緊要的機密文件,越發慎重,把它緊緊捏在手裡,不斷稱「是」

  送走了吳守備,安得海回想著他那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神氣,十分得意。他相信經
吳守備的一番渲染,吳棠一定信他的話是太后的授意,豈有不立即照辦之理?看樣子這筆
財是發定了。
  
作者: iiooiioou (愛幻想的O宅)   2014-09-13 11:04:00
清閹生財之道還真麻煩啊@@ 唐代明代的太監就囂張多了
作者: barry630621 (難笑)   2014-09-13 20:53:00
先推再看
作者: bitchdick (Bitch)   2014-09-14 14:54:00
老公身體好點了嗎?
作者: 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15 08:11:00
謝謝,傷口是已經好多了,可是前晚去上班卻昏倒了…所以休假三天
作者: jackjack0040 (小肥肥)   2014-09-16 07:13:00
原來是從親信下手…料吳棠看到這樣必定有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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