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人物誌-安得海 第九章 借風駛船

作者: 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15 08:10:39
第九章 借風駛船
  安得海自以為姓趙的開脫一事,安排得天衣無縫,便讓德祿轉告那位趙四,姓趙的感
激不盡,答應先送一萬銀子,留下話說:「哪一天奉了旨,哪一天補那一萬銀子。」
  安得海覺得這話也還在理,沒有逼著他交出餘下的一萬兩,心想等就等吧,反正遲早
要裝進我的口袋。他喜滋滋地盼著那雪花花的銀子進帳。
  幾個月後的一天裡,內務府來了個「蘇拉」,到「御茶房」托人去找安得海。他以為
是德祿派了來的,請他去收銀子,所以興沖沖地奔了來,那蘇拉跟他哈著腰說:「安二爺
,王爺有請,在內務府等著。」
  他口中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王爺有請」這四個字聽在耳中,好不舒服!在
御茶房的太監,也越發對他另眼相看,安得海臉上飛金,腳步輕捷,跟著來人一起到了內
務府。
  恭王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還要威嚴,安得海一看,心裡不免嘀咕,走
到門口,在簾子外面報名說道:「安得海給王爺請安!」
  「進來。」
  掀簾進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頭,剛抬起頭來,看見恭王把足狠狠一頓,不由
得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問你,你幹的好事!」
  一開口更不妙,安得海心裡著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幹的「好事」太多了

  「你簡直無法無天!你還想留著腦袋吃飯不要?你膽子好大,啊!」
  到底說的什麼呢?安得海硬著頭皮問道:「奴才犯了什麼錯?請王爺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還裝糊塗!我問你,有懿旨傳給漕運總督吳大人,我怎麼
不知道?」
  壞了!安得海嚇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響頭。
  「你當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以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安得海一邊挨罵,一邊想:「壞了,事情砸在他手裡,看來我這吃飯的傢伙要搬家了
!」可安得海又琢磨不透,恭王是如何知道這事哩,是哪裡走漏的風聲?
  原來,吳棠這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著吳守備回來稟報:慈禧太后要他採辦蘇繡
之餘還要上奏開脫趙四的罪責,為孝敬太后蘇繡採辦多少都不難,可這開脫罪責一事,就
有些犯難了,自己出爾反爾這還事小,是不是真的是太后懿旨呢?辦的好,是邀寵的好時
機,辦的不好,罷官不說,恐怕腦袋還會搬家。於是他想了個「刀切豆腐兩面光」,一邊
上了開脫趙四罪責的奏章,一面又附一封信給軍機處章京--自己的密友方鼎銳,備厚禮
,派專人,其實又是那位吳守備,親自交給方鼎銳。
  吳棠在信中附著安得海交給吳守備的,關於趙開榜的「節略」,信上敘了始末經過,
最後道出他的本意,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奉安稅差,因為劣跡昭彰,由他奏報革職查辦
。如今懸案尚未歸結,忽又報請開復,出爾反爾,甚難措詞,字裡行間又隱約指出,此是
安得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更覺為難,特意向方鼎銳請教,如何處置?同時一再叮囑,無
論如何,請守秘密。
  方鼎銳看了信,大為詫異。在江南的大員,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吳棠的困擾,不能
替他解決難題,至少不能著他惹是非,添麻煩,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
,一問經過,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得海搞的把戲,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半點都錯不得,對安得
海是不是傳懿旨這一點,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來想去,只有去跟曹毓英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苦笑著說:「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
多。」
  看不到幾行,曹毓英的臉色,馬上換了一副樣子,顯得極為重視的神氣。等把信看完
,他一拍桌子說:「這非辦不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方鼎銳相當失悔,趕緊問道:「辦誰啊?」
  「都要辦!第一小安子,第二趙開榜。」
  方鼎銳大吃一驚!要照這樣做,大非吳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負了別人的重托,所以
呆在那裡,半響作聲不得。
  「你把信交給我。」曹毓英站起身來,是準備出門的神情。
  「琢公!」方鼎銳一把拉住他問,「去哪裡?」
  「我去拜見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賜成全。」
  「咦!」曹毓英驚疑地問:「這是怎麼說?」
  「信中的意思,瞞不過法眼。吳仲宣只求公私兩全,原想辦得圓到些才托了我,結果
比不托還要壞。琢公,你留一個將來讓我跟吳仲宣見面的餘地,行不行?」
  這一說,讓曹毓英嘆了口氣,廢然坐下,把吳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說:「你自己料理吧
!一切都不用我多說了。」
  方鼎銳有了同僚這句話,便給吳棠一封信說趙四這件案子開脫不易,好在未交議部,
我把他的那個「節略」退給你,咱們只當根本沒有這回事兒,趙四人在哪兒,幹些什麼,
咱們不聞不問,以不了了之。
  沒想到,這事還是讓恭王知道了,為了顧全軍機處的面子,不讓同僚太難堪,他沒有
否決方鼎銳的辦法,但覺得安得海如此膽大妄為,一定要教訓他一頓以示警告,於是有了
前想怒斥安得海的一幕。
  安得海一句話不敢響,等恭王說了聲:「滾吧!」才磕頭退出。到得門外,只見影綽
綽地,好些人探頭探腦在看熱鬧,自覺臉上無光,把個頭低到臉前,側著身子,一溜煙似
地回到宮裡。
  宮裡也已經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雖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
說:「怎麼樣?六爺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安得海強自敷衍,奪身便走,他身後響起一片笑。
  也正巧,笑聲未停,剛剛小皇帝從弘德殿書房裡回春耦齋,與兩宮太后同進早膳。他
這年十歲,頗懂得皇帝的威儀了,一見太監們在宮中集眾哄笑,便瞪著眼罵道:「沒有規
矩!」
  「是!沒有規矩。」張文亮順著他的意思哄他:「回頭叫敬事房責罰他們。」一面向
跪著的太監大聲地:「還不快滾!」
  但是,小皇帝卻又好奇心起,「慢著!」他叫得出其中一個的名字:「彭二順,你們
笑什麼?」
  彭二順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得海,據實陳奏無妨:「跟萬歲爺回話,」他說,「小安子
讓六爺臭罵了一頓。」
  「噢!」小皇帝也笑了,「罵得好!為什麼呀?」
  「為……」剛說了一個字,彭二順猛然打個寒噤,這個原因要說了出來,事情就鬧大
了,追究起來是誰說的?彭二順!這一牽涉在內,不死也得充軍,所以趕緊磕頭答道:「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齋與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問問書房的功課,小皇
帝有時回聲,有時不作聲,倘是不作聲,便不必再問,定是背書背不出來。
  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興,母子倆說的話特別多,談到後來,小皇帝忽然回
頭看著,大聲問道:「小安子呢?」
  「對了!」慈安太后看了也問:「小安子怎麼不來侍候傳膳吶?」
  隔著一張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請了假,說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說,「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
  「你怎麼知道?」
  當慈安太后問這句話時,慈禧太后正用金鑲牙筷夾了一塊春筍在手裡,先顧不得吃,
轉臉看著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語。
  「小安子讓六叔臭罵了一頓,那還不該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說。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不由得轉過臉去看慈禧,她的臉色很難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
這瞬間,讓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裡後悔,不該轉臉看,應當裝得若無其事才好。
  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她便捏著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話!挨了罵非哭不可嗎?」
  雖是「孩子話」,其實倒說對了,安得海真個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了一場,哭得雙眼
微腫,不能見人。好在已請了假,便索性關起門來想心事。
  說起來,安得海記恨恭親王由來已久了。起初,對恭王還算較為尊重,尤其是辛酉政
變那一段辰光見恭王處事果斷,有勇有謀,還頗有幾分敬意,由敬意而生忌憚,在恭王面
前,他是不敢造次的。
  而恭王不僅辦事幹練,而且嚴格遵從祖制,力免太監干政,所以對宮中太監要求十分
嚴厲,包括安得海這位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恭王也是一視同仁,對他從不假以詞色,以
示親和,所以安得海對恭王由忌憚而變得反感了。甚至不時地在慈禧面前發恭王的牢騷。
    *
  記得那一次,慈禧太后為籠絡恭親王,特地派安得海到恭王府去接恭王的大女兒進宮
,安得海為坐了半天冷板凳就對恭王記恨在心。
  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不久後的一天早上,傳過早膳,慈禧太后一邊用銀牙簽剔著牙,一
邊悠閑自在地吩咐安得海:「你到六爺府裡去一趟。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指恭王的女兒
),想瞧瞧她,讓她那兒的嬤嬤上陪著到宮裡來。」
  這一樁臨時的差使,雖不是什麼大事,卻是一種美差。到了恭王府裡,正好顯一顯自
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那份賞賜也絕不會少。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這
趟差使真不壞。
  於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到敬事房說明緣由,取了准許出宮的牌票,經神武門的護軍
驄放出宮,找了輛騾車,先回家打個轉,匆匆喝了杯茶,原車逕趨恭王府來傳旨。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又是「賞食雙俸」,所以王府的官
員、護衛、太監,氣焰越盛。雖知道安得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卻也不怎麼把他放
在眼裡,等他一爬進高門檻,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門上」攔住了。
  「安二爺!」稱呼很客氣,那神態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門上」眼朝上望著
,冷冷地說,「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了。」
  看著那高一頭,大一號的身胚,安得海有些氣餒,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話,照
樣說了一遍。
  「好,我替你進去問。」那門上指著門洞裡兩丈多長,用鐵鏈子拼著的黑漆漆條凳說
道:「你那兒等著吧!」
  安得海臉色煞白,氣得要罵人,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委委
屈屈地坐在長凳上,生了半天悶氣,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罵了句:
「該死!這當的什麼差?」
  這當的是什麼差?應該告訴門上:「傳旨!」說到這兩個字,自己便是個欽差,應該
進中門,在大廳上朝南一站,讓恭王來聽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
好好一樁差使讓自己搞得如此窩襄,安得海心裡難過極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裡面上房卻又忙又亂,熱鬧非凡。恭王不在府裡,恭王福晉
聽得門上傳來的話,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進宮,這事來得不算突兀,因為她曾
聽恭說過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的起進宮,只命嬤嬤
陪著,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
  「沒有錯,」門上在廊下隔著窗子回答:「宮裡派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宮裡派來的是誰呀?」
  「安得海。」
  是他,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考慮了半天,總覺得叫嬤嬤們送大格格進宮
令人不能放心,於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一面吩咐伺候梳妝,進定親自攜著女兒去
見慈禧太后。
  貴婦梳妝,一絲不苟,更以進宮朝覲,越發著意修飾,這一耽擱,把個坐在冷板凳上
的安得海,搞得進退維谷,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只聽馬
蹄歷落,夾雜著隆隆的輪聲,在那青石板所鋪的長巷中,發出聲勢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
門前,立刻就顯得緊張了,護衛站班,驅散閑人,安得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
人來了。
  八匹「頂馬」引著一輛異常華麗的「後檔車」,到了府門口,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
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車裡是恭王,福晉正在梳頭,無法起身,就看著鏡子裡的丈夫,
把安得海傳來的話,轉述了一遍,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話,不斷踱著方步,彷彿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
解,忍不住半側著臉問道:「怎麼啦?六爺!」
  有下人在旁邊,恭王不便深談,站住腳想了想答道:「你先梳頭吧!我在書房裡。」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下來靜靜地考慮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為慈禧
太后真的喜愛她的女兒,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過口風,說要把大格
格撫養在宮中,顯然的,今天的宣召,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
  但是,他的考慮,倒不是捨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應如何處理這
不同尋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從小被撫養在宮,與皇女一樣被封為公主,原是開國以來
的傳統。最初,也許是因為某些親王,郡王領兵在外,或者作戰陣忙,為了推恩,特予榮
寵。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個親侄女,視如己出,那倒真是出於親情,世宗為人嚴峻,好
講邊幅,妃嬪近侍,刻刻小心,都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世宗的內心,異常寂寞,偏
偏四個公主,三個早夭,一個早嫁,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陪著說笑,對
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撫養大格格,一大半是為了籠絡恭王,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
不受籠絡,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
  難頭還未解決,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恭王附近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才低聲說道
:「你還不知道吶,告訴你吧,『西邊』打算把大姐兒留在她身邊。」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極受鍾愛,所以一想這話,她的臉色立刻
就變了。
  「你也別捨不得。」恭王勸著她說,「果真她看中了,不給也不行。好在這到底不比
『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將來大姐回來,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姐,都還方便。」
  「咳!」恭王福晉嘆口氣說:「但願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
  恭王夫妻二人只顧在書房商量對策,竟忘了門外安得海還在坐著回音,安得海叫門口
的護衛去問,恭王才急匆匆召安得海進來,告訴他,恭王福晉要帶領大格格一同進宮,現
在正梳洗準備。
  等恭王福晉母女倆上車時,安得海已回到了宮裡。這一趟差使,為他招來了一肚子氣
,不但飽受冷落,那十兩銀子的賞號也未饜所欲,一路上不斷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
上一狀,卻又怕恭王的權勢,不要惹出禍來!但這口氣又實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總覺
得非要放支把冷箭,這晚上才能睡得著覺。
  於是一進宮後,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拖延時間,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儲秀宮,他才
放開腳步直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的樣子。
  慈禧太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他便即斥責:「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一定又偷
偷兒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著趕回來的。」他一面說,一面不住喘氣。
  「怎麼回事?在那兒耽誤?」
  「在六爺府裡。奴才傳了旨,好久好久也沒有信,不知道來還是不來,奴才不得准信
不敢走。六爺府裡氣派又大,奴才問了幾遍,也沒有個人理。好不容易,六爺才把奴才叫
了上去,說是由福晉自己帶著大格格進宮,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
  聽得這一番陳訴,慈禧太后將信將疑,心裡雖不大舒服,但也不會為了安得海而對恭
王有所不滿,所以默不作聲。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安得海又出了花樣,忽然雙手按著腹部,彎下腰去,做出痛楚
不勝勉強支持的樣子,同時嘴裡吸著氣。
  「這是幹什麼?」
  「奴才有個毛病,受不得餓,餓得久了,胃氣就要犯了。」
  「怎麼?」慈禧太后奇怪地問道,「六爺沒有賞你飯吃?」
  「六爺府裡,沒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為不悅,但卻遷怒到安得海身上,「哼!」她冷笑著,一生氣時,太陽穴
上的筋絡直跳動,「你的人緣兒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滾下去吧,窩囊東西,連我
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安得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變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可
對恭王窩了一肚子火。安得海又想起年前在內務府領東西,本想在別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
的權威,不成想也是恭王作梗,壞了他的好事。聯想到這次假傳懿旨,聚斂錢財的事又被
恭王知情,他不禁又恨又怕,恨的是恭親王從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不說,還事事與自己作對
,屢屢搞得他難堪;怕的是開服趙四這件事,恭王在慈禧太后面前露點風,自己性命難保
。一想到這一層,直覺得心裡發緊。可安得海不是一個隨意認輸低頭的人。心想,越怕事
越有事,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何不借慈禧太后對我的恩寵,與恭王鬥一
鬥?!於是他從熱河的情形想起,把肅順和恭王連在一起想,想他們相同的地方,想與恭
王作對的辦法……
  安得海在自己房裡哭了一場,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依舊進寢宮伺候,等慈禧太后
起身,進去跪安。她看著他問道:「你的病好了?」
  安得海早就盤算好了的,聽這一問,便跪下來答道:「奴才不敢騙主子,奴才實在沒
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靜地問:「那麼,怎麼不進來當差呢?」
  「跟主子回話,奴才受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臉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氣,不敢
進來,所以告了一天病。」
  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慈禧太后便有憐惜之意,但是她不願露在表面上,同時也不願
問他受了什麼委屈?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罵,既不能安慰安得海說恭
王不對,也不能說他該罵,不如不問。
  看這樣子,安得海怕她情緒不好,不敢多說。慈禧太后有個如俗語所說的「被頭風」
的毛病,倘或頭一天晚上,孤燈夜雨,或者明月窺人,忽有淒清之感,以致輾轉反側,不
能成眠,第一天一早就要發「被頭風」,不知該誰遭殃?所以太監、宮女一看她起床不愛
說話,便都提心吊膽,連安得海也不例外。然而這是他錯會了意思。這時慈禧太后不但不
會發脾氣,而且很體恤他,「小安子!」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恩典:「我給你半天假,伺
候了早膳,你回家去看看去吧!」
    * 
  安得海頗感意外。太監的疑心病重,雖然叩了頭謝恩,卻還不敢高興,直待看清了她
的臉色,確知是個恩典,別無他意,才算放了心。
  於是等伺候過早膳,便到內務府來找德祿。一見面便看出德祿的神色不妙,兩人目視
會意,相偕走到僻靜之處,安得海站住腳問道:「怎麼樣,那玩意兒送來了沒有?」
  德祿知道安得海指的是趙四的銀子,便哭喪著臉說:「姓趙的那小子變了卦了,真可
惡!也不知道他那兒打聽的消息,六王爺昨兒跟你發那一頓脾氣,趙四已經知道了。」他
說:「事兒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要看一看再說。」
  一想這話,安得海勃然變色,但隨即想起恭王聲色俱厲的神態,頓時氣餒,好半天說
不出話來。
  「我也有點怕!」德祿又說,「這位王爺,哪一個惹得起啊!安二爺,運氣不好,咱
們大家都小心點兒吧!真的鬧出事來,吃不到兜著走,那時候再來後悔,可就晚了。」
  「哼!」安得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說!?擺著他的,擱著我的,倒要
看一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聽這口氣,怕要逼出事故來,德祿心裡有些發慌。趙四是他的好朋友,雖在這件事上
變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得要盡力維護他。而且鬧出事來,自己一定會牽
涉在裡頭,那就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聲下氣地相勸:「安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等
我來想辦法,總得要從他身上榨些什麼出來。安二爺,你身分貴重,犯不上跟他較勁。」
  「誰跟誰較勁啊!」安得海脫口答說:「我在說別人,跟趙四什麼相干?」
  這兩句話讓德祿又驚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寬宏大量不像安得海平日的性情,所
以將信將疑地問道:「安二爺,你不是說的反話吧?」
  「什麼反話?」安得海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你等著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爺
,我也得碰他一碰!」說完,他撇著嘴,管自走了。
  留下德祿一個人在那裡越發驚疑不安。安得海所指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麼
大的膽子,敢跟手操生又大權的議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麼大的力量!跟恭王去
碰,不等於雞蛋碰石頭嗎?獨自發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認定安得海只是一時說說
大話,聊以發洩,當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極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得海的「大話」,當作笑話來說。然而
也有人不認為是個笑話,尤其是那些對恭王不滿的旗營武官,很注意這個消息,認為安得
海與恭王的身分雖談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後面有慈禧太后。這位太后與恭王不甚和諧
,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得海亦未嘗不能與恭王「碰」一下。
  於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經常在談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對恭王究竟
持何態度?這一班人中,尤其起勁的是蔡壽祺。他以翰林院編修,新近補上了「日講起居
注官」,照樣可以專折言事,想找一個大題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沾名,亦以修怨,要好
好參倒幾個冤家對頭,消一消心中的惡氣。
  機會來了!一個月前--正月十三日,正是上燈的那天,河北廣平、順德;河南開封
、歸德;山東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這些反常的現象,多少年來被認為是「天
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據御史的奏陳降旨,說是「總因政事或有缺失,陰陽未和,致滋變
異,上天示儆,求畏實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於用人行政,務得其平;其內外大
小臣工,亦當交相策勉,共深只懼,以迓祥和而弭災沴。」有了這道諭旨,正好作為一個
直言政事缺失的緣起。
  天象示儆應在燮理陰陽的宰相,軍機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來攻擊恭王。但是蔡壽祺
畢竟還有顧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腳步一定要站得穩,可進可退,才不致惹火燒身。
盤算了好幾天,決定了一個辦法,先搭上安得海這條線,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說。
  經過輾轉的聯絡,蔡壽祺與安得海搭上了線。但是,他們並沒有會面,僅僅取得一種
默契,安得海知道蔡壽祺要參恭王,而蔡壽祺知道安得海會替他從中調護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得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別加了幾分小心,當慈禧太
后照例在燈下看奏折時,他寸步不敢離開。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陝西巡撫劉蓉奏陳的事
項甚多,看那些枯澀無味的戰報對誰也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時,翻開一個折
子,觸眼「請振紀綱,以尊朝廷」這一句,頓覺倦眼一開,喊了聲:「來呀!」
  安得海是早就在伺候著的,一面高聲答應,一面指揮宮女打水,絞上一把熱毛巾,又
換了熱茶。他自己從「五更雞」上的小銀鍋裡,把煨著的燕窩粥,倒在碗裡,親自捧上御
案,順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壽祺的那個折子。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兩大部分,前面歷數「紀綱壞」的事實,攻擊雲貴總督
勞崇光、四川總督駱秉章、兩江總督曾國藩、陝西巡撫劉蓉、總理衙門通商大臣、前任江
蘇巡撫薛煥,以及湘軍的曾國荃、李元度等等,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指陳失職
之處而以朝廷「不肯罷斥」、「不加詰責」、「不及審察」、「未正典刑」為紀綱所以而
壞的緣由。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
  「似此名器不貴,是非顛倒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
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置之於法;次則罷斥。
其受排擠各員,擇其賢而用之,以收遺才之效。抑臣更有請者,嗣後外省督撫及流兵大臣
,與劾司道以下大員,悉下部九卿會議,眾以為可,則任而試之;以為否,則立即罷斥,
庶守紀綱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這裡,慈禧太后用個水晶鎮紙,往蔡壽祺的奏折一壓,剛把茶碗端起來,安得海
輕捷地踏上兩步,伸手把她的碗蓋了起來。
  她便順口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
  「奴才聽說過,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問:「這個人怎麼樣?」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麼知道?」
  這一問出乎安得海的意外,不過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從前在多大人
多隆阿營辦過文案。跟旗營裡的武將很熟,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安得海知道慈禧對勝
保的印象不大好,就把蔡壽祺的經歷改了,說在多隆阿營裡當過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點點頭說:「這姓蔡的,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不過……」。她停
了下來,輕輕自語,「我要把這個折子發了下去,可有人饒不了他。」這當然是指恭王。
蔡壽祺的折子裡,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裡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
  看看是機候了,安得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折子?不過
奴才勸主子,還是把折子發下去的好。」
  「這是為什麼?」
  「奴才怕六爺會來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適了。」
  聽他這一說,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他說,「會有這種事?」
  於是安得海裝出很惶恐的神氣說:「奴才太過於膽小了。六爺……那怎麼樣,也不敢
跟肅順學啊!」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鑒,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懼,「六爺怎麼樣呀?
」她問。
  「奴才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慈禧太后逼視著他,大聲叱斥,「沒出息的東西。」
  安得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辯的神情,踏上一步,躬著腰說:「奴才挨六爺的罵
,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說,是怕主子生氣,主子一定要奴才說,奴才再不能瞞著
主子,實實在在,六爺也不是罵奴才。」
  「那,那是罵誰?難道罵我?」
  「撲通」一聲,安得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這麼說。」他說,「主
子請想,六爺是什麼身分,奴才是什麼身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
麻煩?俗語說得是『打狗須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寧願受委屈,不肯跟主
子說,一說,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
  慈禧太后聽了這幾句話,氣得手足都涼了,「原來這樣!」她說,「我那一點兒虧待
了他?他處處跟我作對?」
  「主子千萬別生氣。」安得海自怨自艾地打著自己的嘴:「噯,我不該多嘴!既然忍
了,就忍到底。怎麼又惹主子生氣,我該死,我該死!」
  「你起來!」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很冷靜地問道:「你倒說說,他到
底說了我一些什麼?」
  於是安得海斷斷續續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話都改著了語氣,架弄在慈禧太后頭上,說
恭王指責宮裡糜費,說慈禧太后不顧大局,任用私人,又說兩宮太后當現在的皇太后還不
知足,難怪當年肅順會表示不滿。
  他一面說,她一面冷笑。安得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第一
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他府裡的「門包」有規定的行市,督撫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
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記得滾瓜爛熟,就像他曾經手似的。
  「這我也聽說了。」慈禧太后說,「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可是,到底哪些人送
了門包。」
  「有啊。」安得海接口說道:「薛煥、劉蓉……。」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大部
分是蔡壽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由於已非一日。安得海今日一席話,又給她帶來了很大刺激
,勾起沉澱已久的憂慮。她一直警惕,絕不可使恭王成為肅順第二!她想起在熱河時,肅
順決意「擱車」的那一幕,至今猶有餘悸。旨意必須經過軍機處,與當時必須經過顧命大
臣頒行天下,道理是一樣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依照當時肅順的手法,施行封鎖,那就
除了屈服以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絕不能有這麼一天!她時時對自己說。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下去,大權將全歸於恭王
,內有滿漢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撫節鎮的聲援,而且洋人都很買他的帳,時勢迫人,說不
定有一天,他會自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頭。
  她不願這樣想,而又不能不這樣想。這使得她時常感到痛苦。但在痛苦中她早已定下
決心:權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總有一個人多些,一個人少些。現在,是恭王多些,
不過總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劣勢扭轉過來。因此,她是一面繼續倚重恭王,且常常格外優容
恩禮,另一面也在靜靜地等待時機。如今有了蔡壽祺這個折子,加上安得海的那一番話,
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
  想到這裡,慈禧太后以一種不置可否的口吻對安得海說:「你下去吧!你可記著,不
管什麼話,不准胡亂瞎說,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奴才不敢。」
  安得海退了出來,心裡有著無限報復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這幾年也長
了些閱歷,看得出這件大事,要辦起來也很棘手,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可也千
萬大意不得。蔡壽祺那裡最要當心,這交通的形跡一漏出去,恭王先發制人,要對付一個
小小的翰林,不必費多大的勁。那樣一來功敗垂成,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也真還不
容易。想到這裡,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好在奏折一「留中」,宮裡是怎麼個意
思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從這一刻起,他就像一隻小耗子樣,雙目灼灼地只躲在暗處窺伺。恭王是做夢也想不
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內外大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兩宮太后面前,侃侃
而談,毫不遜讓。
  「陝西巡撫劉蓉,『甄別府、廳、州、縣人員,分別勸懲』一折,臣擬了獎懲的單子
在這裡,請兩位太后過目。」他把一張橫單,呈上御案,一隻手還伸著,只等兩宮太后點
一點頭,隨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樣「虛應故事」。很自然
地把橫單移到面前。
  平日每回都叫「給六爺茶」,這天不知道怎麼,忘了招呼了,恭王說大半天話,口渴
了,端起茶碗就要喝,慈禧太后咳嗽了一聲,恭王才看清楚,手裡端的是黃地金龍,御用
的蓋碗,趕緊又放下了,不過他也不覺得窘,細心的慈禧注意到了這一點。
  慈禧太后拿著恭王遞過來那道折子,看了看,數了數,陝西的地方官,革職的七名,
「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職的四名,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職。垂簾聽政三年半,她看
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折,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卻還罕見,不由得便說了句:「太嚴
厲了吧?」
  「不嚴厲,」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飭吏治?」
  「辦得嚴,也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難說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邊,半仰著臉,很隨便地答道,「豈
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這種態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見慣的,但這天特別覺得不順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
了。
  「話不是這麼說,也看辦事的人,肯不肯細心考慮。像這個,」她指著單子說,「清
澗縣知縣喬晉福,『操守不潔,物議沸騰』,該當革職;這個候補知縣江震,『氣質乖張
,不堪造就』八個字的考語,革了人家的職,就過分了。看樣子,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
,不善於逢迎,大概得罪了劉蓉,便給人家按上『氣質乖張』四個字,現在又摘了他的頭
戴,你想想,這能叫人心服嗎?」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撫,對他們,凡事也不能太認真,
臣的意憒,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
  這話又不對了!劉蓉只是甄別優劣,並未建議如何處分,怎說「照劉蓉所請辦理」?
慈禧太后這樣在想。
  如果當面點破他的矛盾,彼此都會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著自己,轉臉向
慈安太后低聲徵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覺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處事不必過分嚴
厲,更要公平。但是,她那裡知道慈禧內心是要找恭王的岔這一層呢?於是毫無表情地答
道:
  「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
  朝罷傳膳,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習慣,便問
了聲:「睏了吧?」
  「倒還好。昨兒睡得早,今兒起的也晚,還不睏。」
  「既這麼著,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說著,慈禧太后喊了聲:「來!」
  把安得海喊了上來,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折,同時命令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
和宮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關防如此嚴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猜想著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折有關
。倒是什麼機密大事,值得如此鄭重?
  「姐姐!」慈禧太后憂形於色地,「昨晚上我的夜不曾好睡。我沒有想到老六是那麼
一個人!」
  原來事關恭王,慈安太后心裡便是一跳,急忙問道:「怎麼啦?」
  「咱們倆,全讓他給蒙在裡了。只以為他年輕,愛耍驃兒,人是能幹的,又好面子,
總不至於做那些貪贓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們全想錯了。」
  這確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要說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不過也就是平
日禮數脫略,說話隨便,那無非年紀輕,閱歷不夠之故,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因
此,對於慈禧的話,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皺著眉發愣。
  「就拿今天來說吧,」慈禧的聲音越發低沉,別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劉
蓉所請辦理』,就是他把話說漏了,劉蓉想怎麼辦,誰革職,誰降職,早就私底下寫了信
給他了。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說穿了,就是劉蓉擬上來的。」
  「啊!」慈安太后覺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這麼幫劉蓉,是,是因為受了劉蓉
的好處嗎?」
「那還用說麼?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折子你就知道了。」
 等安得海把那個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命他迴避,然後半念半講解地,讓慈安太后完全
都明白了。她平常也聽見過關於恭王的閑言閑語,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時插索記憶,相互
印證,似乎那些閑言閑語也不完全是造謠。
  「這個折子裡沒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壽祺人挺耿直的,咱們得回護他一
點兒。姐姐,你說是嗎?」
  「這當然。」慈安太后躊躇著說。「還得要想辦法勸一勸老六才好。」
  「誰能勸他,他能聽誰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況且這也不光是勸的事。」
  「還有什麼?」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顯得異常沉著,「我常看各朝的『實錄』,像雍
正爺跟年羹堯,舅舅隆科多,先是那麼好,到頭來弄得淒淒慘慘下場,照我說,這是雍正
爺的錯。」
  宮裡有關雍正的傳說最多,年妃與他哥哥年羹堯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評年羹堯跋
扈,沒有說雍正不對的。所以此時慈安太后對她的話,很明顯地表示出聞所未聞的困惑。
  「這都是雍正爺縱容得他那個樣子!」慈禧太后說,「倘或剛見他得意忘形,就好好
兒教訓他一下子,年羹堯當然就會收著一點兒,那不是就不會鬧到那樣子不能收場了嗎?

  一連用了三個「就」字,就這樣,就那樣,把慈安太后說得心悅誠服:「一點兒不錯
,一點兒不錯!」
  「老六到底年紀還輕。」她又換了一副藹然長者的聲音,「現在掌這麼大權,真正是
年少得志!讓他受點兒磨練,反倒對他有好處。」
  「嗯!」慈安太后口中應聲,心裡在測度她這兩句話的意思。
  「我倒是為老六好,想說一說他,不過,這件事,咱們倆總得在一起辦才成。」
  「那當然。」
  有了這句話,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機會慢慢來,唯一的宗旨是,不辦則已,
辦就要辦得乾淨俐落。當然這只是她心裡的意思,對慈安太后,對任何人都是聲色不動。
  慈禧這不動聲色,安得海可有些著急,心想我在主子面前打了半天小報告,難道還未
打動她?難道這事就不了了之?不,決不就此罷休!我不妨再澆點油,把這將要熄滅的火
燒得旺起來。他暗裡地找了蔡壽祺,問他敢不敢再上一道折子?蔡壽祺也正在觀察動靜,
他一看第一份折子上去,朝野並無動靜,這就是個絕好的徵象。本來,他頭一個折子是試
探,如果兩宮太后交了下來,或者恭王得側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須另作考慮,此刻留中
不發,而且別無動靜,一切都如預期,於是一拍即合,同意再上第二個折子。
  一個人抽毫構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寫了下來:「為時政偏私,天象示異,
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虛衷省過。」筆針對著恭王便掃了過去。
  蔡壽祺的第二個折子,連慈安太后都覺得有些驚心動魄!她認為這個翰林的膽子太大
了,居然敢提出讓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議!那麼,「別擇懿親議政」,是找誰來接著恭
王呢?
  聽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問道:「是讓老七來當議政王?」
  「他那兒成!」慈禧太后使勁搖著頭,「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一聽慈禧的口氣,是不教恭王管事了,便婉轉地說:「我看還
是小小給老六一點兒處分吧。」
  慈禧不好當面卻了慈安的面子,只好說:「等見了恭王再作定論。」
  於是「姊妹」倆又細細地研究蔡壽祺的折子,以及兩人如何此唱彼和,勸恭王總要謹
慎小心。等一切妥貼,方傳旨「叫起」。
  行過了禮,照例由恭王陳奏,等他站在御案旁邊,把應該請旨事項,一一回奏明白,
有了結果,該要下去「跪安」的時候,慈禧太后從御案抽斗裡取出了一個白折子,揚了揚
說:「有人參你!」
  聽到這樣的宣諭,臣下便當表示惶恐,伏地請罪,那時兩宮太后便好把預先想好的一
頓教訓,拿了出來。但是恭王沒有這樣做,勃然變色,大聲問道:「誰啊?」
  他變色,兩宮太后對他的無禮,也變色了!「你別管誰參你。先說參你的條款好了。
」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說:「貪墨、驕盈、攬權、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個字:「不是他!」
  「那麼是誰呢?」
  恭王堅持著要知道參劾他的是誰,那一刻已失卻君臣的禮貌,廟堂的儀制,只像尋常
百姓家叔嫂嘔氣,也就因為有此鬧家務的模樣,侍立的軍機大臣們都急在心裡,卻不能也
不敢上前貿然勸解。
  由於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說了:「蔡壽祺!」
  「蔡壽祺!」恭王失聲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頗有不屑其言的樣子。
  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無名火,把臉都漲紅了,「這個人在四川招搖撞騙,他還有案未
消。」他聲色俱厲地說,「應該拿問。」
  兩宮太后把臉都氣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動著,想要說什麼,慈禧太后握住了她的手
,示意不必作聲。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這種時候,越有決斷,就這剎那間,她已定下
處置的辦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與恭王作徒勞無益,有傷體制的爭辯。
  「你們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這樣的宣示,不等他們跪安,隨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離座
,頭也不回地從側門出去,繞過後廊,回到聽政前後休息用的西暖閣。接著慈安太后也到
了,在炕上坐了下來,一陣陣喘氣,並且不斷地用手絹擦著眼淚。
  裡裡外外,鴉雀無聲,但太監、宮女,還有門外的侍衛,卻無不全神貫注在西暖閣。
終於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
  「我說的話不錯吧!」她看著慈安太后問。
  「唉!」慈安太后拭著淚眼,不斷搖頭嘆息,「叫人受不了!哪興這個樣子!」
  「那……」慈禧太后以極嚴肅的神情,輕聲說了句:「我可要照我的辦法辦了!」她
略略提高了聲音問:「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著吶!」安得海在窗外應聲,然後人影閃過,門簾掀開,他進屋來朝上一
跪。
  「外面有誰在?」
  這是問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內廷行走」的王公;安得海答道:「八爺、九
爺、六額駙都在。」那是指的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和景壽。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傳旨:召見大學士周祖培、瑞常,上書房的師傅。
再看看朝房裡,六部的堂官有誰在?一起召見,快去!」
  安得海答應著,退出西暖閣,飛快地去傳旨。他知道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
緊的是把兩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壽自告奮勇到內閣去傳旨。
    *
  一聽太后召見,誰也不敢怠慢,周、瑞兩人都奉賜了「紫禁城騎馬」的,立刻傳轎,
抬到隆宗門前。這時上書房的總師傅,吏部尚書朱鳳標,上書房師傅,內閣學士桑青榮、
殷兆鏞,以及本定了召見,在朝房侍命的戶部侍郎吳廷棟、刑部侍郎王發桂都到了。
  兩宮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單獨跪下。
  「起來吧,站著說話。」
  周祖培站起身來,一眼瞥見兩宮太后淚光瑩然,越發驚疑。本來當安得海來傳旨,他
就覺得事有蹊蹺,此刻軍機大臣一個不見,兩宮太后似乎有無限委屈。這必是發生了什麼
糾紛。倘或猜想不錯,這場糾紛絕不會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個調人的位置上,舉足
輕重,疏忽不得。
  他正這樣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卻已開口了:「恭王的驕狂自大,你們平日總也看見
了。」她用異常憤怒的聲音說,「現在越來越不成樣子,誰也受不了他!」接著,把蔡壽
祺參劾恭王,而恭王要拿問蔡壽祺的經過,扼要講了一遍,「你們大家說,這還有人臣之
禮嗎?從前肅順跋扈,可也不敢這麼放肆。恭王該得何罪?你們說罷!」
  沒有一個敢說的,偷眼相覷,莫不驚惶。當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職位來說,別
人可以不開口,他非發言不可。但是他實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卻又不知拿什麼話來搪
塞兩宮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氣,急得汗流浹背,侷促不安,甚至失悔這一天根本就不該
到內閣來的。
  「你們說呀!」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用極有擔當決斷的聲音鼓勵大家:「你們都是
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貪墨、驕盈、攬權、徇私,他的罪不輕,該怎麼辦,你
們快說!」
  這一催,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臉上,這等於催促他回答,周祖培無可
奈何,只得站出來代表群臣奏封。
  「兩位皇太后明鑒,這只有兩位皇太后乾綱獨斷,臣等不敢有所主張。」
  「那要你們幹什麼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時提出警告:「將來皇帝成年,追
究這件事,你們想想,你們現在這樣不負責任,怎麼交代?」
  這話說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無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
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氣,提高了聲音答道:「蔡壽祺參劾議政王的那幾款,
得要有實據。」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這樣一句話,一時無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話說對
了,以下就比較好辦,趕緊又把想好的話說了出來。
  「臣的意思,請兩位皇太后給個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後,詳細查明了再回奏。」
  慈禧太后明白,周祖培這是緩兵之計,以便找機會給恭王老六開脫,但事體重大,輕
率不得,今天也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慈禧太后便點一點頭說:「你們下去,立刻就查
!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這一案關係太大,不能一個人負責,便又說道:「大學士倭仁
,老成練達,請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讓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對這個建議,倒是欣然接納,「你們傳旨給倭仁,讓他用心辦理。

  跪安退出,個個額上冒汗。周祖培等人心想,這個大政潮一旦出現,必定波瀾壯闊,
恭王自身有損不說,而且有許多直接、間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將被淹沒在裡面。得失榮辱
所關,所以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周祖培立即趕往恭王府作了稟報,軍機處的大臣也迅速趕往恭王府,絞盡腦汁地商量
對策,商量結果,對策三條:一是釜底抽薪,派人去找蔡壽祺,一邊恫嚇不可憑空捏造事
實,誣陷好人,一邊又安撫他事情有了轉機,少不了他的功勞。二是疏通與周祖培同時辦
案的倭仁,讓他不要火上澆油,多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第三是敲山震虎,故意放風說慈
禧太后有意讓七爺醇王奕譞來接替恭王,誰都知道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以這個裙
帶關係逼著醇王為避嫌疑,不能不站出來說話。
  他們的對策不可謂不周全,可慈禧太后胸中早有她的定數。誰也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還
有更厲害的時法。她正在親自寫旨,依照當年在熱河的辦法,預擬密旨,回鑾到京,召集
大臣,不經由軍機而得拿問「三凶」。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諭的款式、語氣、用詞,她都熟悉,但嘴裡念得出
來,寫到筆下,卻似乎遇到了一別多年的兒時遊伴那樣,只覺得模樣兒彷彿有些像,就叫
不出名字來。
  自知別字連篇,也顧不得臣下笑話了。寫完收起,準備第二天交內閣明發。自己覺得
辦了一件大事,便恬然入睡。這就是她與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鎮靜

  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倭仁,周祖培,慈禧太后不問他們調查的情況,先發制人,親手
頒下一道朱諭。
  「裡頭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們替我改一改!」
  三十剛出頭的太后,作了個略帶羞澀的微笑。以她的身分,這樣的笑容,難得看見,
所以格外顯得嫵媚。但倭仁茫然不見,他的近視很厲害,而在殿廷之間,照例不准帶眼鏡
,所以接過太后的手詔,雙手捧著,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得出上面的字跡。
  這樣看東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請兩宮太后的詣,可否讓周祖培宣讀,咸使共聞?

  「可以!」慈禧太后點點頭。
  周祖培從倭仁手裡接過失諭,因為聽慈禧太后說,內有別字與詞句不通之處。所以不
敢冒失,先為她檢點一遍。那書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兒塗鴉;把「事」寫作「是」,「傲
」寫作「敖」,「制」寫作「致」。還有錯得很費解的,「似」寫作「嗣」,「之」寫作
「知」,「暗」寫作「諳」。但就是這樣如蒙童日課,掉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起來看一看
的一張紙,筆挾風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驚之餘,強自鎮靜著,走到御案旁邊。
  這天召見的還是七個人,少了個入闈的副主考桑春榮,多了個倭仁,除去周祖培,那
六個人分班次跪下聽宣懿旨。
  於是周祖培改正了別字,朗聲念了出來:
  「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的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
,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種種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辦公事?查辦
雖無實據,事出有因,究屬曖昧之事,難以懸揣。恭親王從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狂傲
,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
,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口亂談胡道。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
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種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寬大之恩。
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預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諭。

  等他念完,個個心裡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輕視。也就是這一念之間,恭王猶未出軍
機,慈禧太后的權威已經建立了。
  「你們都聽見了,」她問:「我們姐妹沒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聲,只有周祖培轉身說道:「臣謹請添如數字。」
  「噢!你說。」
  「『恭親王從議政以來』這一句,臣請改為『恭親王議政之初,尚屬謹慎』。」
  慈禧太后還不曾開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這倒是實話。」
  既然都如此說,慈禧太后也覺得無所謂,准許照改,又特加囑咐:「馬上由內閣明發
,盡快寄到各省,不必經過軍機處。」一紙上諭,就把恭王逐出了軍機處。
  恭王遭貶,故然是慈禧與之有隙,害怕恭王成為第二個肅順,使自己大權旁落,但安
得海從中推波助瀾的作用亦是不可小視的。
作者: iiooiioou (愛幻想的O宅)   2014-09-15 08:31:00
從這之後,恭王到甲午收拾殘局,都死死的被慈禧壓著...
作者: fge16 ( TT)   2014-09-15 12:36:00
淑真與家輝…啊斯,還是撕破臉了
作者: ps20012001 (開始想明年新計畫)   2014-09-15 12:59:00
家輝早給斬了吧...
作者: gametv (期待著今天)   2014-09-15 18:20:00
上面的大大們XD
作者: jackjack0040 (小肥肥)   2014-09-16 08:12:00
自從恭王被安德海這麼一壓…這故事我就沒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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