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削指 5 至大極微
康浩陵奔到一半，見妘渟這般上前，心頭也是重重一震。
－－將近二十年前，年幼的自己在北霆莊外山坳，曾見到父親使這一招
對敵司遠曦。這是雲湧霧幻的一招，正宗列霧刀法。
妘渟驟然失去以長攻短之利，竟以手臂手掌為刀，冒險直進。這一招，
或者是他早從北霆門人身上暗中學來，或者是急切之下，旦夕篇自由揮灑而
出的巧合，總之他使了出來，賺得黎紹之微微一頓的功夫，已迫到黎紹之身
前。
雲霧中突然閃出電光－－不是兵刃的電光，是那隻染血手掌猛地轉為列
霧刀的「電驅刀」式，一「刀」準確地劈向黎紹之頸脈。
他以平生內功所積之力劈出，黎紹之筋肉再強，頸椎與血脈若被雙雙劈
中，重則立死，輕則昏迷，醒後落下嚴重殘疾。當此之時，除了迴刀反斬妘
渟上半身，更無他法。
尋常刀法難以這般迅捷地迴刀，旦夕篇卻能辦到。倘若彎刀一迴，妘渟
的半個身子就分離。
黎紹之腰部受傷，使刀的力度不足，平素這一刀恐能將四名敵人斬成八
截，但就算只餘五成力，將妘渟上半身砍得飛向河中，亦是必然。
南霄門中，練了旦夕篇之人已料到，李天杰、李天哲、封晉敏撕心裂肺
的叫聲點燃了同門的悲憤呼號，直衝河谷上方平靜的天空。
那把門主之劍落入河中。誰都不再理會。
黎紹之果然迴刀！
康浩陵突然煞步，知道自己再上前已無意義，心中也是空落落的。
妘渟兵刃落河，尊嚴盡喪，既已使出這一「刀」，便是跟黎紹之拚個同
歸於盡。他感到刀風從左邊迫來，自己有望在刀刃沾身之前劈倒黎紹之，到
時自己左臂被鋒刃餘力重傷，黎紹之的下場卻是死亡。敵人辱己如此，拚個
重傷當然很值！
但他到底不是徒逞血氣之勇的莽夫，一雙空手，旦夕篇武技仍在，左手
揮出，去抓黎紹之持刀的右腕。那隻右腕剛烈若鐵，能否阻下，他全無把握
，如能夠稍稍減輕自己左半身所受之力，自然是上上大吉。
忽然之間，河灘上靜了短短的一霎。
南霄門人的聲息突然盡都遏止在喉中，崖上也是鴉雀無聲。剛才震動河
谷的叫喊，剩了擺盪的回音。
因為他們看見妘黎二人似乎在生死關頭頓了一頓。黎紹之閃離妘渟掌風
所及之處，宛如一座黑色鐵塔在河灘上憑空挪了半圈，停在妘渟身側。妘渟
左手倏地縮回，彷彿碰到火炭，劈向黎紹之的右手也凝在半空。
原來，黎紹之的腰傷和腿傷固然要緊，卻不曾傷損他身法的靈便，方才
的傷後滯拙之態，全是偽裝！
他根本就不需讓頭頸受妘渟一劈，亦毋需斬去妘渟半身、同歸於盡！
然則他迴刀斬落，為的是……
康浩陵渾身打了一個寒顫，清清楚楚地看見河灘的小碎石上落了一根右
手拇指，一根從手掌指根斷下的拇指。
－－黎紹之那暴狂的一斬，只為斬落妘渟這一根拇指。他的刀勢迫誘妘
渟伸左手來抓，鐵腕一振，已把妘渟左小臂震得骨折。
力道從至大隨意轉為極微，這才是令敵手防不勝防的旦夕篇。妘渟的旦
夕篇由純粹劍術紮底，使用單一兵器的純度遠勝黎紹之、康浩陵。然而實際
較量，勝負當然並非取決於單一兵器的純粹與否……
妘黎二人已各自縱開。妘渟一言不發，急速退往坐榻，不料腳下一絆，
踢飛了好幾顆石子才把腳步行穩。這河灘甚是平整，便是年老村婦來此洗衣
，也未必會被石子絆腳，可見他驟經大辱，神智一時昏亂。看他奮力平衡身
軀時，胸肩難以自持地塌下，從側面看去，卑懦得絕無宗師神采的萬分之一
，自打少年接任以來，從未如斯委頓難堪。
－－上一次這般頹喪，他還只是南霄門的一個小弟子，驚見師父和師叔
伯遭北霆門偷襲殉道……
他搖搖晃晃地在榻上坐好，身周立刻圍滿了弟子為師父治傷。人人惶然
無措，連李天杰等暴躁之輩，也覺無顏與黎紹之目光相對。
挑起決戰的是本門門主，說好的君子局，敗就是敗，說甚麼、做甚麼，
全屬無用！他們只不知怎樣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崩塌！
南霄門行將除名，行將併入北霆門旦夕正宗之下……
黎紹之提刀長笑，望向康浩陵，四處創口在他激烈動作後血流不止。
康浩陵百感交集，如木雕般傻望了一會妘渟，又呆呆瞧著黎紹之。
－－這是最好的結局，再好也不過了。
妘渟的傷，對性命半點無礙，但右手拇指從手掌處被截，終生無法再握
劍。他若改練左手劍，數十載寒暑右手劍的習慣難以根除，從前是精湛功力
之所本，而今卻成了重練劍術的阻絆，五年之內的旦夕篇造詣便難以追上仍
不斷進步的黎紹之，十年後方有望平手。十年之後，他年過六旬，內功氣息
雖將更悠長，筋肉的精微反應之能卻會更低落，已無望發揮旦夕篇顛峰的無
上絕詣。
－－這一任的南霄門主，終其一生，無可能再對旦夕篇宗主之位有任何
圖謀。
黎紹之笑了一陣，將刀往地下一插，對康浩陵道：「別像根傻鳥似地矗
在那裡，過來跟老子慶功。」按著右腰傷口，抬頭向崖上叫：「哪個有酒？」
崖上轟轟一片，分不清是叫好或者甚麼，嘩鬧聲中飛出十來隻大小酒罈
。黎紹之右手按腰、只出左手，閃身引臂，一個偉岸身軀玲瓏轉圜，正是嫡
系正宗的列霧刀身法，將酒罈一一接下，壘在腳邊。
他聽著群豪喝采，從酒罈入手的輕重方位辨認擲出之人，叫道：「華州
府的袁放老小子，早飯他娘的吃不飽，沒得力氣！」「雷大娘子從山東過來
看我建功，家裡喪盡天良的買賣不做了？」又罵：「伏牛山的黃蕭，你這色
鬼想挨老子刀剮麼？在鳳翔城裡喝花酒喝得手軟？」
他接連把十來個擲出酒罈之人的名號來歷叫得半分不差，各罵幾句，在
酒罈堆中大笑坐好，扯開袍子、撕開褲腳，只見大小血塊凝結在黑茸茸的體
毛之間。他豪飲數大口，腰傷穴道已在久按之下封住，這才將最後一大口酒
噴在腿上傷口，上藥裹傷。
他赤裸腰腿盡露，只餘一條破褲搭在胯間，崖上好幾個女子聲音叫罵：
「醜死了，不要臉！」
黎紹之卻不擅長跟女人對罵，喃喃道：「不撕衣褲，怎麼裹傷？老子尚
未娶妻，童男之身，娘們看了也不礙事呀。」他無心佔便宜，崖上男子群豪
卻鼓掌大笑，一眾江湖女子叫罵更兇。
一座風光明媚的河谷，一個殺風凜冽的決戰場，頃刻變了粗言鄙語橫飛
的草莽混鬧之所。不少人心慕他殺敗妘渟的風采，意欲下崖共飲，但聽黎紹
之只邀康浩陵，倒也不想自討沒趣，眼睜睜瞧著黎紹之喝一口酒、噴洗一下
劍傷。須臾一罈已盡，傷還裹不到一半，他面上卻喜氣洋洋。
群豪轉頭一看，康浩陵對這片火熱氣氛視若無睹，逕自走到妘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