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唧。
黑澤捏了捏玩具小鴨，聲音嬌嫩清脆，新買的一樣。
霍華望著這個可笑的東西，正想吐槽幾句，就看見夢魔露出既厭惡又驚恐的神情。
啵唧，啵唧，啵唧。
黑澤又捏捏手裡的小鴨，明明是平凡無奇的塑膠玩具，夢魔卻狼狽地往後退去。
「想跑？」
唧啵一聲，小鴨開始吐水，深色的液體蔓延過地面，帶來濕冷的氣息。
「小華，弄個能踩的地方出來，高台之類的最好。」
霍華瞥了青年一眼，將手按上地面，一道金屬與岩石構成的方型台面隨之升起，
邊緣還有簡單的線條作裝飾。
黑澤走到台邊，將玩具小鴨丟下去，水面上隨即冒出更多吐水的玩具小鴨，每隻
的表情還不大一樣。
底下的水位迅速升高，霍華探出頭，瞧見夢魔在黑水裡掙動著，遲緩而艱困的模
樣就像陷入了沼澤裡。
「啊啊，好討厭的感覺啊──」
一聲綿長而幽怨的呼喊，夢魔徒勞地划著手臂，在大量玩具小鴨的擠壓下滅頂了。
「哼哼，知道小鴨鴨沼澤的厲害了吧。」黑澤扠著手，台下的玩具小鴨還在繼續
增加，最後一直堆到高台邊才停住。
霍華站在一旁，臉色有些陰晴不定，夢魔是被困住了，但是他也得努力克制那股
想打爆這些滿坑滿谷的、既可笑又可憎的小鴨子的衝動。
「咳，這東西只能關住他而已，小華你如果覺得礙眼的話，可以先到我那邊去。」
「你那邊？」霍華看著黑澤，覺得他的話有點難以理解。
「沒錯，首先你需要一扇門。」
「什麼門？」
「都可以，就想像它是個可以通往有我在的地方的門就行。」
眼前出現一扇老舊而掉漆的木板門，上頭掛著事務所的門牌，黑澤咧嘴笑了笑，
伸手推開。
將驅魔師帶入自己的夢境裡，黑澤馬上把身上的衣服換成休閒服，並關上門，將
夢魔的咒罵聲隔絕在外。
頂上的水晶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各種深色的、有著金線與寶石點綴的傢俱隨興
地擺在四周，既奢華又不過分鋪張。
霍華踩上厚厚的絨毯，覺得這個房間有點似曾相識。
「好了，先休息一下吧。」
黑澤彈了個響指，變出一張床，在上面拍了幾下。
「來來，小華，睡覺囉。」
驅魔師一臉嫌惡地看著他。
「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滿意嗎？」黑澤挑了挑眉，那張床馬上變成King-Size大小，
上面還多了幾個桃紅色的花邊枕頭。
驅魔師的表情更嫌惡了。
「這樣也不行？那你乾脆睡地板好了。」黑澤撇了撇嘴，本來只是隨口說說，沒
想到霍華真的走到牆邊，脫下外套往身上一蓋，就這樣躺了下來。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望著那個高大的沉默背影，黑澤悻悻地撲上床，百般
無聊地翻來覆去，最後還是又爬了起來。
他走到牆邊，伸手戳了戳地上的驅魔師。
「小華。」
對方毫無反應，連動都沒動一下。
黑澤湊上前，先是捏捏驅魔師的臉，再拉拉他的臉皮，滿心期待霍華會忽然醒過
來，然後生氣地追著自己跑。
地上的男子兀自沉睡著，即使舖了絨毯，地板仍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但他似乎
完全不介意。
果然是累了吧，能與夢魔對峙那麼多天，這傢伙也算厲害了。
一手托著下巴，黑澤歪著頭，開始觀察起驅魔師的睡姿。
話說回來，這裡是自己的夢境，他竟然就這樣倒頭就睡，真是一點防備也沒有。
想到之前那件燕尾服，黑澤哼了哼，手一揮，霍華身上的黑色皮衣馬上變成了灰
色條紋睡衣，接著他又變出一個床墊，一個特大號的羽毛枕頭，一條溫暖的海軍藍羊
毛毯，最後再加上一堆圓滾滾毛茸茸的雪鴞玩偶。
對自己的傑作相當滿意，黑澤掏出一台拍立得，把酣睡的霍華與那堆大大小小的
貓頭鷹都照了起來，一連拍了數十張。
透過鏡頭，他看著男子的側臉，心中莫名平靜。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霍華不會真的傷害自己，至少在清醒的時候不會，所
以才會允許對方踏入自己的夢境。
同樣地，自己能夠毫無阻礙地進入霍華的夢裡，也是因為他把自己列為「允許」
的對象吧。
將拍立得丟到一旁，黑澤坐到驅魔師身邊，把一隻雪鴞玩偶捉過來抱在懷裡。
當初會把霍華撿回來，真的就只是一時興起而已。嗯沒錯，就是一時興起。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的存在漸漸地重要起來，幾乎就像雷門一樣成為了自己
的家人……是家人嗎？應該是家人吧？
原本發現霍華被夢魔纏上還有點擔心，看到他被引誘更是……嘖，那個變態幹麻
變成自己的樣子，這樣自己事後就不能取笑小華了。
實在越想越火大，黑澤動手去拉扯驅魔師的臉皮，把他的五官擠成各種滑稽的模
樣。
十個夢魔九個色，這種惡魔的最大特色就是卑鄙無恥下流淫蕩，老愛變成目標在
意的對象進行性騷擾攻擊。等等，在意的對象？自己是小華在意的對象嗎？
還維持著揉捏驅魔師臉皮的姿勢，黑澤就這樣發愣起來，直到一些片斷的畫面進
入了他的腦海裡。
「不要，我還沒有玩到旋轉木馬！」
黃昏下的遊樂園出口，一名年約五、六歲，有著淺棕色頭髮與亮綠色眼睛的男孩
攀在柵欄邊，一臉倔強地與雙親僵持著。
「霍華！」他的父親舉起手，卻被妻子攔住。
「時間已經很晚了唷，小壽星，媽媽答應你，下次來就第一個坐旋轉木馬好不好？」
憐惜地在兒子頭上親了一下，有著模糊面容的女子溫柔地說。
男孩吸了吸鼻子，對母親伸出手。
「一言為定，打勾勾。」
「好，打勾勾。」
最終，男孩的母親沒有兌現那個諾言，就在幾天後，她發生了可怕的意外，以她
所愛的、及愛她的人最不能接受的方式離開了世間。
男孩的父親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氣若游絲。
許多高大的黑衣男子在一旁竊竊私語著，有的搖頭，有的冷笑，就是沒人上前為
他拉起滑落的被單。
男孩走上前，吃力地抓起地板上的綠色被單，矮小的身高卻無法為父親蓋上。
一雙有力的手將他抱了起來，男孩認得對方，是Ｅ家的叔叔。
把男孩放在椅子上，高瘦的驅魔師接過被單，替床上的好友蓋好，深深地嘆了口
氣。
畫面就此停住，而後忽然跳到了另一個地方。
灰白的水泥建築裡，男孩拼命地奔跑著，敏捷而迅速地繞過幾個想攔阻他的人，
接著他撞開厚重的鐵門，翻過有些高度的圍牆，就像一隻脫離牢籠的小鳥般，頭也不
回地遠去。
男孩跑過晌午的街道，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力，他的模樣就與同齡的孩子差不多，
正在發育的身體卻纏滿了繃帶，有的部位甚至還能看到滲出的血跡與藥液。
「哇，好誇張。」
「真可憐，一定很痛吧……」
男孩面無表情地穿越議論紛紛的人群，彷彿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頂上的太陽散發著熾熱的光芒，他拖著短短的影子，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抵達
記憶中的約定之地。
趴在鏽蝕的柵欄邊，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已有些褪色的旋轉木馬，綠色的眼睛裡
有著遙遠的渴望。
夕陽西沉時，他的父親來了。
聽見熟悉的拐杖聲，男孩倏地回頭，有些驚慌。
他的父親沒說什麼，只是買了兩張票，牽著兒子的手進了遊樂園，直直地走到那
座旋轉木馬前。
直到被父親抱上木馬，男孩的眼裡還是一片茫然。
曾經歡快，卻又有些變調的音樂響起，旋轉木馬轉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
男孩抬起頭，看到四周的景物逐漸拉長、變形，最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他覺得頭有點暈，於是閉上了眼睛。
「在所有的小孩中，你跟我最像。」
頂上傳來父親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
「所以，我不希望你變得跟我一樣。」
「你必須比我強，比我壯，比我更精通於對付惡魔的辦法，然後，給予他們應有
的懲罰。」
「只要擁有力量，就能保護你所重視的東西。不必仰賴他人，不必看人臉色，更
不用擔心會遭到背叛。」
「如果……如果我當初不要專注於研究，能多鍛鍊一下身體，說不定就不會失去
伊娃了……」
旋轉木馬的音樂還在繼續，夾雜著男人輕微的、幾不可聞的啜泣。
幾滴溫熱的液體落了下來，男孩沒有動，默默承接著父親的悔恨與悲傷。
回去之後，他不再逃跑，全盤接受了那些嚴苛的訓練，對於父親的要求也總是全
力以赴，即使那可能會帶來生命危險。
時光飛逝，男孩的身體逐間長開，眉宇間也隱隱有了現在的模樣，他的身手越來
越犀利，也越來越沉默寡言，就這樣被父親送進了驅魔師的專門學校裡。
什麼，原來小華有去上學？
黑澤大大地訝異，又大大地好奇。
實在很難想像霍華參加運動會還是準備校慶的模樣，他不禁又把手往驅魔師身上
按。
雖然偷窺別人的記憶是不道德的，但這傢伙根本完全沒設防，不看白不看。
嗯，就從小華最難忘的校園回憶看起好了。
畫面上一片濃稠的紅，到處都是破碎的肉體與斷肢，有誰在大喊著「不能睡！」，
霍華的意識卻還是陷入了黑暗。
幽藍色的夢境空間裡，一名少年護著渾身是傷的霍華，憤怒地與幾個夢魔對峙著。
兩人都穿著學院的制服，但樣式有些微的不同，期間霍華掙扎著要起身，卻又虛
弱地倒回去，一頭半長不短的灰白頭髮格外醒目。
見此黑澤不禁皺了皺眉。
小時候的小華頭髮明明是淺棕色的，就跟之前視訊裡出現的弟弟一樣，所以是因
為後天因素才會變白的嗎？
至於那名少年，霍華的記憶裡確實有他的名字。
諾蘭˙Ｉ˙諾蘭。
空浮島事件後，黑澤閒暇時翻閱了一些驅魔師的相關資料，知道Ｉ家是專門對付
精神系惡魔的驅魔師。Ｉ家的人擁有強大的心靈力量，初代家主不但能在夢境世界裡
行走，甚至能消滅他所碰到的任何東西，無論對方是天使，還是惡魔。
眼看那名叫諾蘭的少年即將被夢魔吞噬，霍華發出絕望的吼聲，那是他在學校交
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自己終究還是和父親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重要
的事物被毀壞嗎？
後面既沒必要，也不想再繼續看下去，黑澤抽離了手，沉著臉坐在一旁，認真思
索著驅魔師的記憶所包含的訊息。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霍華曾經被夢魔入侵過，搞不好還造成了某些實質性的精神
傷害，所以他這次才會這麼快就察覺，並且立刻作出防衛反應。
其次，旋轉木馬的回憶具有相當特別的意義，以霍華的個性一定會小心地藏起來，
怎麼可能那麼隨便地丟在旁邊，所以那個俗到有剩的東西絕對是夢魔變出來的。
床墊上的驅魔師翻了個身，就算在睡覺也是一副撲克臉，好像有誰欠他錢一樣。
「明明小時候那麼可愛，長大後卻變成這副德性，果然是環境造就個性嗎？」
黑澤歪了歪頭，伸手在霍華髮上亂揉一通，接著變出另一張床墊與枕被，跟著躺
了下來。
總之，小華現在是自己的員工，當然就只有自己才能欺負，那些惡魔還是妖怪什
麼的，就通通滾到一邊去吧。
霍華睜開眼，看到事務所的灰色天花板，上面還有一個之前打凹的洞。
自己果然還是在沙發上睡著了，甚至作了一個混亂的夢，雖然感覺並不討厭。
有什麼東西蓋在身上，帶來舒適的暖意，他低下頭，發現那既不是毯子也不是棉
被，而是一片黑得發亮的羽翼。
著魔似地將臉湊上去，黑色的羽毛既柔軟又濃密，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深深吸了口氣，金髮青年的睡臉頓時映入眼簾，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霍華
瞪大了眼，完全清醒了。
想到這傢伙之前才拿羽毛插自己，現在竟然還毫不客氣地拿自己的肩膀當枕頭睡，
簡直是得寸進尺的最佳典範。
「喂。」他沒好氣地推了推對方。「喂，起來。」
「別吵，再讓我睡一下……」黑澤喃喃地說，無意識地在驅魔師的頸間蹭了幾下。
霍華瞇起眼，再次將臉湊近那片漂亮的黑色羽翼，狠狠地咬了下去。
黑澤馬上跳了起來，一陣鬼哭神號。
「發生什麼事了？」雷門從廚房裡衝出來，看到青年跨騎在驅魔師的身上，滿臉
通紅地揪著他的領子，兩人靠得很近、很近。
「呃，抱歉，你們繼續。」
黑澤給了霍華一個頭錘，霍華賞了他一記拐子，兩人你掐我我擰你地打成一團，
雙雙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啊，是正常的霍華。
對這樣的景象感到放心，雷門點了點頭，回廚房繼續準備晚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