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風細密地篩動了葉子，波浪一般破碎的聲音打了過來，梁二涕倒在樹幹下，身上蓋著
吳志恩脫下的運動外套，吳志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兩個人像是這座森林唯一的動物一般
緊緊相依著。早些時候梁二涕還在大呼小叫，不過當僅剩的陽光隨著金星的光芒消失在西
方的山脈時，他突然倒了下去，僵硬的關節還維持在揮舞的動作，像個斷電的機器人似，
突兀而奇特。
　　吳志恩吃了一驚，連忙過去攙扶，不過梁二涕毫無反應，雙眼無神地瞪向前方。
　　應該不是死了，和睡著又有點差距，也不知道是不是癲癇發作，吳志恩沒辦法判斷，
專業的醫療知識不存在在他的腦海裡，所以自己不是醫生？又多了一點關於自己的線索，
但那在現在不重要，該生火嗎？該找水或食物嗎？現在能離開倒下的梁二涕嗎？太多問題
在吳志恩腦海裡閃過。
　　森林裡只有風、葉子、樹幹、泥土與苔蘚，但閉上眼就什麼都沒有了，聽不見蟲聲，
聽不見鳥叫，唯獨潮濕的氣味湧上吳志恩的鼻腔，他吸了一口，毫無睡意。
不對勁。
　　這個地方徒有森林的外型，卻沒有森林的內在，整潔乾淨過了頭，不存在競爭，不存
在攝食，吳志恩這時也發現自己的變化，不渴、不餓、不睏、遠離了求生的欲望。
　　什麼也沒有，風聲吹過了枝葉構築的荒原，聽久了吳志恩覺得自己腦袋發出嗡嗡的聲
響，明明肉體並不痛苦，他的意識卻陷入極端的混亂之中。
　　到底是怎麼樣的世界呢，思考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答案，也不能阻止自己繼續思考，一
次一次的反覆演練自己的「記憶」——那些奔跑與樓梯，子彈與天台，從學校冒出的小人
們——還有那些無法確認真假，吳志恩卻相當篤定的「知識」。
　　梁二涕的身體很溫熱，這稍稍給吳志恩一些安慰，最起碼他還能碰觸自己以外的人，
比起身後的樹幹，地面不知道有沒有包含任何微生物的土壤，梁二涕的不受控制或許對吳
志恩的理智來說稍微親切一點。
　　張開，閉上，反覆數萬次的眨動，眼球有一點乾燥，但在可以接受的範圍。空氣中沒
有一點自己的味道，深夜蠢蠢欲動，想要大吼，想要逃跑，不過吳志恩只是坐在樹下，讓
梁二涕靠著他。
　　漸漸地、霧氣飄盪而來，滲入骨髓般地綿密而陰魂不散，不成眠的夜晚啃蝕著他，吳
志恩毫無抵抗能力。
　　然後，吳志恩認為在這個世界發生了奇蹟。
　　在森林東方的間隙之中，薄紫色暈染了天空，潮濕的空氣漸漸變得像溫水一樣，包裹
著吳志恩待著的小小空間裡。
　　除了風聲與落葉，沒有任何聲音的森林裡，陽光緩緩爬升，傾斜而和緩地照到隱身樹
下的吳志恩與梁二涕身上。
　　於是，原先無法動彈分毫的梁二涕閉上雙眼，又緩緩地張開，肢體柔軟了下來，他舒
緩而放鬆地搖晃起來，然後挺起上半身，發呆似地看向吳志恩。
　　「嗯？你誰？」
　　吳志恩看著這一切，無法言喻的感激湧上他的胸口。
　　「……搞什麼？我跟你很熟嗎？為什麼一臉要哭要哭看著我？」
　　「沒事，真的沒事。」
　　梁二涕從樹下跳開，並把披在自己身上的運動外套丟到一旁，臉上寫滿了「現在是怎
樣？」，表情相當易懂。
　　「蛤？現在是怎樣啦？……喂、你不會真的要哭了吧？表情好噁心。」
　　「嗯嗯，沒有，沒事。」
　　吳志恩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只能一直嘴上重複著沒有意義的詞彙，不過依照梁二涕真
心感到噁心的反應看來，大概是好看不到哪裡去。
　　太陽升起時，吳志恩不理會梁二涕的嘮叨詢問，半強制地把人拖出森林，大約花了幾
個小時沿著森林植被下的坡度，緩慢地走下山。路很難走，沒有器材無法開路，只能靠人
力撥開植物，但吳志恩經歷昨晚的一切，認為這座森林應該不是「真正的」森林，最起碼
不是鳥語花香的那種。
　　爬過蕨類、鑽過姑婆芋，被咬人貓刺入衣物，除了輕微的不適，沒有太大的痛苦，這
和吳志恩腦袋裡知識並不相符。他們花了一些功夫爬下山，又走入了一片比人還高的野草
中，吳志恩不管梁二涕的反對，硬是抓住他的手前進。
　　「你要走去哪裡啊！」
　　「……離開這裡。」
　　野草掩蓋住了天空，偶而才有生長得比較稀疏的空隙，吳志恩只能朝著太陽的方向前
進，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繞圈子，當太陽爬升到天空最高處時，他們終於來到這片草
莽的盡頭，一條鐵路，只有鐵軌的部份相當光禿，吳志恩雖然知道那裡沒長植物是因為鐵
路底部鋪滿了碎石，但這片景象還是相當奇異，因為在鐵路的對面，是另一片瘋長的草原
，看不到盡頭。
　　「左邊，右邊，你要走哪裡？」
　　吳志恩此時放了手，梁二涕踏出草叢，站在枕木上東張西望，身上的西裝背心還沾著
草屑：「還不都一樣？」
　　鐵路兩頭都隱沒在綠色之中，些微的彎曲路徑讓他們看不到通往何方。
　　「那就走這裡。」
　　於是吳志恩擅自往北方走去。
　　「喂。」
　　梁二涕在吳志恩身後喊了一聲，吳志恩沒有回應，自顧自走著。
　　「喂！你現在要走去哪裡？」
　　又大喊了一聲，梁二涕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吳志恩只是揮揮手，示意梁二涕
跟上他的腳步。
　　吳志恩沿著鐵軌前進，他們又走了一個下午，這段期間從來沒看過火車經過，不知道
是這條鐵路沒有在使用，還是這世界根本沒有讓火車定期運行的系統。
　　「喂，不要不理人嘛，都你害我掉到這裡的，和我聊天嘛。」
　　偶而梁二涕會受不了沉默而開始自言自語，或是想讓吳志恩開口，不過他完全沒有提
到昨晚的事，像是沒察覺到自己曾經發生異變，也像是那段時間從他的意識中被切割出來
一樣，吳志恩也沒有提起，只是觀察著梁二涕的狀況，不發一語。
　　花了一個下午，他們繞過一個山頭後景色終於有了變化，一座鐵橋橫越著山谷，圓弧
鋼架跨過橋面，就算上頭鐵橋紅漆剝落，在山中還是相當突兀。
　　本來很一直順從的梁二涕突然間顯得不樂意了，吳志恩低聲問他怎麼啦，梁二涕扭扭
捏捏的，不願意直說。
　　「你怕高？」
　　「嗯……嗯，不完全是吧，你先走啦！」
　　不是怕高，那就是單純的「怕」吧，吳志恩想。
　　吳志恩考慮著要怎麼帶梁二涕走過鐵橋才安全，鐵橋底部到山谷高度頗高，鐵橋的距
離也不算短，另一端接通著山洞，在這頭無法估計山洞的距離，如果在山洞裡迎接夜晚，
吳志恩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反應，他可不想在密閉空間裡對著僵硬的梁二涕一整晚。
　　「喂喂，快看。」
　　就在吳志恩糾結的時候，梁二涕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後指著天空說道：「大眼睛來了
耶。」
　　吳志恩這時抬頭才注意到，天空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眼球，仔細一看雖然看不見眼皮
和睫毛，但眼球的形狀是杏仁狀，所以這東西的眼皮是天空？吳志恩第二次看到巨大眼球
才有餘力去思考這些五四三，此時眼球像是注意到的地面上的兩人，一下子消失在天藍色
的天幕下，一下子又突然閃現。
　　「大眼睛？」
　　「就是大眼睛啊，沒想到它會跑到這裡來，說不定他的這隻眼睛一直都待在這裡呢，
好酷喔。」
　　「你常看見它嗎？」
　　「嗯！偶而就會看到！」
　　梁二涕談論「大眼睛」的語氣非常熟稔，說大眼睛只有被攻擊才會反擊，其餘時間相
當溫和，雖然梁二涕所謂的溫柔只是大眼睛飄浮在天空上什麼也沒做，但光是這樣梁二涕
就對大眼睛十分有好感，不難想像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艱苦之處。
　　或許繼續待在「人口」少的荒野會比較好，吳志恩動搖了，梁二涕大概能應付和「各
種東西」的戰鬥，但吳志恩可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梁二涕，你不想走過鐵橋嗎？」
　　「可以不走嗎？」
　　吳志恩伸手拉下棒球帽來遮住陽光，用眼角餘光看向大眼睛，不知道是左眼還是右眼
的眼珠凝視著地面，看不出任何感情。
　　「不走鐵橋的話，可以走走看另一片草原。」

梁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吳心中的好感度上升了www

在這裡行走真是精神上的考驗啊，加上又失憶了……另外是「就在吳志恩『糾』結的時候」？

前面看得起雞皮疙瘩，結果後面出現姑婆芋和咬人貓瞬間覺得超級親切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