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太陽(8)

作者: dragonman527 (天樂-咻!-)   2018-08-19 21:24:54
  還是拉麵。但這次是由莉小姐提議的。我說妳不是覺得拉麵油油的感覺負擔很大。她
說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那麼糟。於是我們決定嘗試另一間新的拉麵店。然後果然跟由莉小姐
說的一樣,想不起來也分不清兩碗拉麵的差別。
  過程不再沉默,可能基於那畢竟是門診的替代形式,所以於情於理由莉小姐都必須說
些什麼,話題也很直接的圍繞在我的病。我簡單敘述了這半年來的生活,跟這城市大部分
的人一樣,標準的作息,固定的模式。改變也僅只於偶爾提早下班,或是在與昨日更之前
或之後的街口轉彎。失去感觸之後連欲望也跟著消失了,假日待在家,床上或電腦前。音
樂和電影也漸漸不碰了,覺得浪費錢吧。
  『電影嗎?好久沒看了,如果不麻煩下次一起去吧。也可以當作是治療的參考。』由
莉小姐說。
  「聽起來不錯。」我說。
  然後聊起了健吾。由莉小姐似乎對健吾頗感興趣,並沒有多問些什麼,只是在我提到
這些的時候,由莉小姐會放下筷子,握著水杯專心聆聽。藉由這個機會,我也將和健吾來
到台北之後的事大略想了一遍。工作、愛情、做夢、和女朋友分手、回到一個人…這途中
斷斷續續地與健吾保持聯絡。其實離開校園以後,能夠判斷時間流逝的點所剩無幾。當期
中考、期末考、暑假、寒假從生命中畢業,每次驚覺都已經是過年。到底健吾有沒有交過
其他朋友或女朋友?現在想想這個問題相當重要,可我卻一點也不敢保證了。
  「所以由莉小姐判斷,我失去感觸的事情跟健吾有關?」我夾起碗裡最後一條麵。
  『直人先生應該也知道,任何事情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心理,那是在主觀不過的東西
了。或許你覺得微不足道的,在其他人眼裡可能價值連城,畢竟其中包含太多私人情緒了
。那動作會讓事情附加上誰也想像不到的力量,足以影響人的一生。』
  「這倒是。」終於了解為什麼醫生也需要看醫生了。
  『但直人先生的情況有點奇妙。就順序上來說,你表示是在得知健吾先生過世時察覺
到自己失去了感觸。但那到底是之前就不見了呢?還是當下才被突然切掉的?也有可能是
長久累積的加乘反應。不過就我觀察直人先生提起健吾先生的語氣跟態度…當前我還真沒
辦法肯定健吾先生對於你這個人本身佔有多少比例的純粹重要性。』
  「沒關係,慢慢來,我不急。」就像之前說的生活上並沒有造成太大的不便。我喝了
幾口湯後放下湯匙。
  『直人先生…』由莉小姐沒有看我,像放愣般思索著什麼,抓緊了肩上包包的背帶。
『你能不能跟我去一個地方?』
  「可以啊。反正我們約定的時間好像也還沒到。」店裡牆上的時鐘指針靠近九的位置
。一次約診三個小時,理論上我在九點半之前都還是由莉小姐的病患。「是關於診療的流
程還是私人性質的邀約?」
  『嗯…都有吧。』由莉小姐嘴唇周圍的肌肉似乎有些僵硬。
  「那妳應該說,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會比較吸引人一點。」我微笑拿著帳單
起身,希望這小小的輕浮能化解她的不安。雖然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引起的。
  由莉小姐也微笑,蹬腳站了起來跟在我身邊。『那今天的治療時間就提早到現在結束
吧。』
  沒有搭捷運,由莉小姐說那個地方捷運到不了。也許可以轉公車但她不是很確定該怎
麼搭,所以我們租借了Ubick。雖然應該是真的,但我直覺性地認為由莉小姐是在避開近
距離接觸的機會。一來防止太多的對話,二來她可能需要時間消化那突來的緊繃。沿途望
著由莉小姐的背影,我想著。那看起來就像…就像…可惡不行!心還是空空的!所有的角
落都上了鎖!打不開恰當的抽屜蒐藏那對應的感覺。一定很快就會弄丟了!到時候風只是
風,東區只是東區,Ubick只是Ubick。而由莉小姐的身影,只會是混在人群背景裡的其中
一張物件。真可惜…
  可惜?!這讓我想起了某件可以拿來對照失去感觸時間點的事情!
  跟前女友分手之後,一連好幾個星期胸口清楚地重複著那削刮般的痛。少了基本定義
的身體要很用力才能勉強找到一兩行存在的價值。上班下班,吃飯上床。就那麼躺著。只
是那麼躺著,過著。因為有攝取足夠的食物,身體還算稱得住。那段時間變得經常往健吾
的套房跑,但不一定會特地約他。現在想想那時候健吾好像經常不在家。
  一個人進去,打開櫃子拿出威士忌和兩個杯子,各放進一顆拳頭大小的冰塊,一個人
喝著。通常健吾會在十點左右出現,安靜地坐在我的對面。有時陪我聊幾句,然後把另一
杯喝光。
  很明顯那時候的我是正常的。也就是說,應該是去年的十月十號之後。加上稍微還有
知覺,差不多兩個月的頹廢期,大概是在十一月底左右發生的事。十一月?!那不正好是
一年前嗎?不知道這算不算重要的訊息,再找機會告訴由莉小姐好了。
  騎過國父紀念館,在市府站之前左轉離開了忠孝東路。然後朝北,在八德路附近的地
方右轉。接下來視線被失序的車陣和不斷逼近的舊式住宅壓迫著,光是跟緊由莉小姐嬌小
的背影已經非常吃力,路線方面完全沒有心力注意。像被帶進亂了套的迷宮,回過神時周
遭的景色已經變成跟之前毫無邏輯的關係了。
  『到了。』由莉小姐緩慢握緊煞車。
  眼前橫開一條清亮的長河,我和由莉小姐站在堤防上。沿著岸邊立了一排路燈造型的
柱子,但好像壞了很久全都啞暗無光。右前方有一座紅色的弧形鐵橋,像孩子塗鴨的山那
樣連接河的兩側。左邊則什麼也沒有,水流靜靜地延續到地平線不知是上游或下遊的那端
。對面是一大片坡地,再過去可以看到露出半截的大廈。而因為鐵橋上川流不絕的車輛,
藉著那車燈才讓這裡不至於太暗,夜淡淡灰灰的,怎麼也沉不下去的感覺。
  『腳踏車放這邊吧。』
  由莉小姐將車牽到堤防右側的Ubick停車區,用悠遊卡感應發出嗶的一聲。沒想到這
種地方竟然也有Ubick車位。我跟著把車牽了過去,卡進機器,用悠遊卡發出嗶的一聲。
  「這裡是?」
  我走到由莉小姐身邊。她沒有回話,蹲下來小心地伸出右腳緩緩滑下河堤。我直接跨
大步跳了下去,比由莉小姐早一步抵達。她拍掉手上的沙土,我們一起來到岸邊。
  有風,河面淌徉著粼粼的光屑,那不太像車燈的灑落,比較像什麼整體性的破碎。不
論線條或波動都擁有自主意識,間隔著一定的距離積極尋找彼此。直接由畫面上的分析最
多只能拆解到這裡,很薄很薄,我卻看不到那再下去的部分。
  『直人先生聽說過嗎?』由莉小姐雙手放進外套的口袋,望著河面正中央附近的地方
,表情空洞地說著。『回憶…是會沉澱的。』
  「是指那會漸漸不在意嗎?」
  由莉小姐搖搖頭,轉向我輕輕一笑。『怎麼可能不在意呢?!』她索性坐了下來,拉
了拉我的褲管示意要我也坐下。我照著做後由莉小姐用力伸直了雙腳,高舉手臂將整個身
體向外擴張,吸了一大口氣,然後花時間慢慢吐出。看來這裡就是故事的主要場景吧。
  『好吧,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怪你。』由莉小姐說。『人啊,是不可能不在意回憶的
。能夠那麼輕易就放掉的東西,頂多只稱得上記憶。那跟回憶可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呢。』
  「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
  我轉頭。這才發現我們幾乎是以肩膀靠著肩膀的情況坐著。由莉小姐淡柔舒服的髮香
,和著小巧美好的耳朵,白皙從耳根延伸到領子深處,讓我不自覺想像起那底下藏著的細
緻的背。和任何樣式都有可能的內衣的後緣。
  那裡面,又鎖著什麼呢。
  『回憶啊,是會沉澱的。』由莉小姐將散了的髮撥到耳後繼續說。『不管稀薄厚實,
隨著時間那都會確實的沉澱。不是所謂淡忘或虛浮的意象,是物理性的,更實際上的掉落
。但因為我們一直走著,在生活的階梯上忙著,忙著創造時間,忙著沒有時間,脆弱又堅
固的走著。』
  階梯…是指昨晚捷運站的那座嗎?我沒有問出聲,不想打斷由莉小姐,也不想再追究
夢境和現實的連續。總覺得那樣遲早有一天會迷失似的。
  『可是回憶還是不斷在添加啊!添加然後沉澱,沒有一刻會停下來。於是便從最下面
開始堆積。腳底板,腳踝,小腿,膝蓋,大腿…一點一點,將所有縫隙塞得滿滿的,某個
程度之後用力擠壓,騰出空間接著繼續沉澱。』由莉小姐雙掌合十,想盡可能表達那高密
度的感覺。『一直到實在太重了,走不動了,人們才暫時關機,坐下來仔細端詳那些回憶
。好好大哭或大笑。然後發現藉著回憶又增生了新的回憶,想刪掉什麼卻無能為力,最後
還是不得不把它們全部收進抽屜。』
  由莉小姐的表情讓我有點混亂。像忍著痛,像突然的釋懷,像事不關己的看待。感觸
喪失在這裡又遇到了瓶頸,對於由莉小姐為什麼特地透過距離和言語,將我的人或精神帶
到這樣的狀態底下,實在一點頭緒也沒有。也毫無辦法,已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是只
有純粹的某一邊都無法抗拒的東西。
  『但我跟他們不一樣。』由莉小姐側過身,手掌貼在泥土上尋找著什麼。接著拿起一
塊不規則,生了鏽的鐵片,將銳角的部分在地上來回摩擦,發出從沒聽過的摩擦聲。
  『直人先生…』由莉小姐左手從底部將牛仔褲管拉緊,右手握住鐵片,突然一口氣刺
穿褲管向腰部猛拉!一陣緊繃的撕裂,由莉小姐的整條右腿就那麼直接躺露在我眼前。從
鞋子的上緣到髖骨,連那深紫色的蕾絲內褲都被順勢波及,剩下一絲細線苟延殘喘。
  「妳!妳在幹麻?!…」我的心跳傳來難得的猛烈撞擊,但那不全然是因為由莉小姐
接近完美的曲線。而是在那腿上,觸目驚心地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疤痕。刀傷、燙傷、勒痕
…瘀青、結痂、皺摺…有發炎後自行癒合留下的紅塊,有拆線後皮膚上縫補的痕跡。有的
舊了,有的彷彿是昨天的事。
  「為…為什麼?…」寒風流過腿上,清晰的疙瘩將傷更立體的浮現。我不自覺更新了
想像中由莉小姐的背,那會不會也…這時想起了她脖子上的OK繃,那也許不只是一張O
K繃。
  『這些,就是我回憶的沉澱。呵,比想像中的還要物理性吧。』由莉小姐身體前傾脫
下鞋襪,露出的部分當然也一樣。她左手輕捧小腿,右手指尖從腳背溫柔地向上觸撫,彷
彿在欣賞著一件絕世珍寶。
  『說穿了沒什麼特別的,差不多就像常見的社會新聞那樣。父母親天天吵架然後離婚
,因為爸爸有暴力傾向女兒跟了媽媽。但媽媽新的同居男友一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喝酒
鬧事只是家常便飯,也不乏對自己的女友拳腳相向之類的情節。』由莉小姐撫過臀側,右
手僵住半秒後慢慢放鬆,將手掌蓋在我的手背上。
  『接著漸漸的,媽媽的男友仗著自己是經濟支柱變本加厲,開始性侵與自己毫無血緣
關係的女兒。媽媽束手無策,只能這樣一天撐過一天,一天忍過一天…直到聽見自己生父
自殺的死訊。直到了幾乎忘記傷心是什麼感覺…』  
  沒有開關般強烈的觸發,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企圖在掙脫。
  『呵,很普通吧。若要說有什麼比較深刻的地方,就是這一切都集中在短短的兩年裡
頭。從來沒想過九歲到十一歲的路可以如此漫長。像被不幸的機關槍掃射一樣,留下的彈
孔從來都不只一兩個。』
  由莉小姐的手冰得令人訝異,要不是還有眼睛可以確定,我的手背根本感覺不到任何
東西。刺骨的凍從指甲開始往上爬竄,指關節,手腕,手臂,手肘…一路蔓延到心臟。淡
淡的霧氣從胸口暈散出來,我幾乎無法順利呼吸。
  『因為年紀實在太小,因為回憶會增生回憶。雖然兩年或許不真的多長,但那卻硬生
生卡住了瓶口,不管什麼只要一走過便會繁殖出痛,成為霸占夜晚的噩夢。』由莉小姐面
向我,將左手也伸了過來,兩隻手上下包覆著我的手掌。兩股極地般的寒氣交纏,我的手
就像浮在半空中,被結構精巧而扎實的冰晶黑洞不斷吸吮,嘔瀉。
  『不論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奔逃,那就像前提一樣被定義在我的世界。所有正面中
潛藏著負面,所有愛裡流淌著恨。就算從令人羨慕的頂尖學府畢業,就算擁有令人羨慕的
完美生活也一樣。惡的種子一旦冒出墨綠色的芽,就連風,都能輕易讓那茁壯成隨著四季
枯萎重生的循環。於是傷口怎麼也無法根治,只能在陳舊與鮮紅中交替流轉,只能…』
  「由…由莉………我……」我快不行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見自己左側的身體結上了一層厚厚的霜,連距離最遠的右手
都已經無法動彈。肺部稍微一動吸進的全是冰屑,刮刺著經脈管壁。一點反抗的餘地也沒
有,周微的所有顏色都開始泛白了起來。
  由莉小姐一看到馬上放開我的手,跳起身向後退了好幾步。
  『對…對不起!』由莉小姐吃驚又內疚,雙腿發抖著,沒多久便癱跪下來。
  我奮力用意識命令著全身上下的肌肉,一有鬆動就拼了命在地上打滾,藉著這樣才終
於找回所有關於皮膚的感覺。但寒冷還沒退去,胸中那幾乎生根的結晶,我必須繼續,還
不能夠停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由莉小姐雙唇顫著,她沒有哭,很快便站了起來。『不要害怕
,直人先生。我來幫你。』由莉小姐透著一隻腿,褲管被風往後吹。她拉開了自己的外套
,一把將所有的衣服從脖子上全部脫掉,遠處的車燈剛好閃過那件殘存的紫色內衣。在我
還來不及反應的瞬間,由莉小姐撲了上來將我抱住。
  「妳在幹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逐漸恢復的身體只覺得喉嚨深處非常乾燥,嘴裡
一點口水也沒有。我下意識馬上敞開大衣外套,將裸露的由莉小姐抱進自己的懷裡,右手
護在她的腦後,左手臂緊貼著那片幻想中雪白的背。
  幾圈後一切終於靜止,差一點就會滾落河裡。我迅速將由莉小姐扶了起來,把大衣脫
了包在她身上,趕緊跳開。
  「這到底怎麼回事?!妳為什麼帶我來這裡!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妳到底想幹什麼
?!」我吼著。就算失去感觸我也知道,剛才是因為由莉小姐做了什麼才讓我進入極凍般
的冰冷。而那個什麼,是會致命的。
  『是魚。』由莉小姐從裡面拉緊我的大衣,苦笑的表情參雜了歉意和失望。
  「什麼?」我不懂。
  『魚。』由莉小姐凝望著河,遠方的殘光將我的影子重疊在她身上,看著這些我竟覺
得由莉小姐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個我曾經如此熟識的人。
  『健吾先生曾經在這裡,製做「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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