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怡然不知道老太太在想什麼，但是知道自己正想念著另外一位老太太，這個老太太是她
幾年前故去的外婆。外婆沒能活到這麼大歲數，七十幾歲就過世，略低於台灣女性的平均
壽命。蔡怡然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走得早，也不知道算不算走得好。外婆身上沒有拖磨很久
的病痛，但還是在醫院受了幾天苦，算不上安詳辭世。蔡怡然心目中的「好走」，是前一
天好好的，睡一睡就醒不來那種，外婆命還沒那麼好。她也不知道外婆命算好還是算不好
，只知道她走的時候，八成還在擔心自己。對於自己這個不孝外孫女，讓外婆至死還要擔
心，蔡怡然每次想起來就要心痛。還好，一年一年過去，現在心痛的程度逐漸降低了，最
近沒給自己左腕添上什麼新疤。
老太太靜靜坐著，耳邊響起飛機轟隆隆的引擎聲。徐永昌握著她的手不放，兩人的手心溼
著，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自己的手沁出的汗。前途茫茫呀前途茫茫，還好有永昌在身邊。
飛機降落在台南空軍基地。陳淑玉還記得，一下飛機，那溼溼熱熱的風迎面撲了過來。十
月天啊，卻像故鄉盛暑之時，那熱，真悶。永昌隨即到空軍子弟小學任職，他們也在空軍
眷村裏住了下來。
那些飛官太太們個個打扮得明豔動人，身上的旗袍無論華麗還是素雅，料子都比淑玉在鄉
下過年時新裁的衣裳要好上許多。她很不自在，覺得自己是個鄉下人，土得很，又長得難
看。但大家都是離鄉背井的，如果不跟他們打交道，又該跟誰往來呢？還好斜對門的郭太
太是個熱心的好人，他們搬進宿舍那一天就主動來打招呼，從此就像大姐姐似地照顧她。
她總說：「妹子，你皮膚白嫩嫩的，真叫人羨慕。記得穿深一點顏色的衣服，會襯得你更
白。」郭太太教了她一套飛官夫人打理自己的方式，陳淑玉聰明，早學了十成十，但她只
用了二成功力，因為自己不怎麼愛打扮，徐永昌的薪水也遠不及飛行員。
因為村子裏的女人個個都穿，所以淑玉到布行剪布給自己縫了旗袍，雖說是自己學著作的
，穿起來也挺好看。在鄉下只穿過樣式簡單的棉布衫，哪懂什麼旗袍。淑玉還記得永昌第
一次見她穿著稍顯曲線的旗袍時，眼睛發了光，他輕聲說：「這深藍色襯得你白，真好看
。」這是永昌第一次稱讚她的外表，她臉紅了，覺得真開心。這是他們來台灣第三個月的
事。
鄰居太太們見淑玉手巧，紛紛問她願不願意幫忙作衣服。她跟永昌商量，順勢作起裁縫貼
補家用，她成了飛官太太的專用師傅，訂單應接不暇。淑玉不貪多，她還是想把心思放在
照顧永昌多一點，可是大家都是鄰居，有些工作怎麼推也推不掉，趕著要交件的時候，難
免會耽擱一點家事。
永昌學校下課一定直接回家，有時見她忙著剪布縫線盤扣子，總會說：「我來作飯，你忙
你的。」他年少失怙，什麼事都會作，兩個人的飯菜也簡單，所以他作得輕而易舉。他最
常作湯麵，把蛋打散滑進熱油鍋，半煎半炸得膨起來，再加水加菜就成了湯麵底，然後另
起一鍋滾水下點麵條，二碗簡單的麵就是一餐了。她很愛這道永昌自創的「炸蛋麵」。有
時天氣熱吃不下，永昌進廚房先熬好綠豆稀飯，再隨手弄幾個小菜，一會兒功夫就可以開
飯。
永昌在家時間多，小院子裏除了本來就有的一棵樹，他又弄了個小菜圃，種些白菜蔥蒜什
麼的。淑玉也在旁邊種了幾株梔子、茉莉、含笑花，她喜歡這些外表樸素卻帶著馥郁香氣
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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