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本日淨重：一百二十四點五七公斤。
今天有兩件事值得慶祝，而且這篇日記絕不會再草草結束！
一件是我的體重跌破了一百二十五大關。
另一件是我成功和家裡攤牌了！以後終於不用再遮遮掩掩。
攤牌的過程真是峰迴路轉，高潮迭起，刺激到差點沒讓我減壽三年。
雖然我比較希望能減瘦三斤。
長期以來，我和家人嚴重缺乏交流，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溝通想法，
彼此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是蓄意冷戰，只是自然而然就演變成的無話可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爸媽兩人都難免有點中年發福，腹部突出了圓鼓鼓的小肚子，但在他們年輕時的照片中，
爸爸英俊挺拔，高大威武，媽媽穠纖合度，婀娜多姿，夫妻的外貌基因都非常良好，
弟弟也是個頗好看的小帥哥。所以根據遺傳學的角度來說，我會一不小心長成這樣，
不是在醫院裡被抱錯嬰兒，就是讓巫婆給惡意詛咒過。
他們的觀念都比較偏向傳統和保守，還有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封建味道，
這點從明知我不適合升學，還願意浪費錢讓我上高中就可見一斑。
不過至少不會太過重男輕女，沒有八股到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是了。
雖然爸媽確實是明顯多疼弟弟一些。
媽媽是全職家管，爸爸是退休的數學老師，目前不但有傳說中的好康月退俸可領，
也還在開班授課繼續賺錢。他平日周一到周五清閒沒事，悠哉愜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只有禮拜六日的上下午，會開設私人家教班幫社區附近的學生補習。
雖然看在左鄰右舍的面子上，學費收得比外面便宜，但因為風評有口皆碑，
家長報名踴躍，每個月固定也有將近三萬的額外收入，
比我感謝政府德政的22K正職還高。
更何況22K只是理論值，還要扣勞健保、福利金、中餐費這些有的沒的，
實際拿到手上的不足兩萬，每年還得被抽稅吸血。
說起爸爸教書一生的累積本領，那可真不是蓋的吹的，實力堅強雄厚無庸置疑。
他在教學上頗具名望，但並不慈祥和藹，上課也不生動有趣，
屬於填鴨式教育的舊派硬式作風，深深相信「背多分」就是真理，上課時常板著臉，
光用眼神就能讓學生不敢分心。
可是他抓題精準，言簡意賅，講解重點深入淺出，
再難懂的公式也能讓聽眾迎刃而解，變化活用，各種自創的解題口訣好記好念，
對付考卷上那些換湯不換藥的經典老梗，更不止是有兩把刷子而已，
對學生的考試成績很有幫助。
再加上台灣人特別尊師重道，所以爸爸在街頭巷尾很受歡迎，
誰見了他都會熱情的打聲招呼，叫聲余老師好。即使他為人不算特別親切。
誰叫我爸道貌岸然，儀表堂堂，氣宇軒昂，不怒而威，
儼然就是一副標準老學究的名師模樣，文人氣息表露無遺，
本身就是塊形像完美的活招牌。
站在這樣有威嚴的爸爸面前，即使我是他親生女兒也會畏縮不安。
我從小到大都尊敬他，卻也很怕他。
爸爸在家的時候，通常都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一份報紙可以讀大半天。
我去他身旁「自首」的時候也不例外。
醞釀情緒，不斷思考該怎麼鋪陳。儘管我已經在房中腦內演練過上百次。
「有事嗎？」埋首在報紙後的爸爸毫無預警，忽然率先打破沉默。
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甚至連動也不動一下。看不到爸爸的臉，當然也不知道他的表情。
怎麼辦？該說什麼？被突如其來的問句嚇了一跳，我瞬間整個愣住，怔怔發傻。
想法雜亂無章，卻又一片空白，鼻根隱隱發酸，好像有點想哭。
「說啊！杵著幹嘛？」爸爸提高似乎不太耐煩的音量。
難以啟齒，可是現在不能不開口了。總不能打哈哈說沒事吧？
難道以後每天都要假裝出門上班？
而且聖母有說，我一定要向身邊的人宣示決心，否則沒有外力叮嚀輔助，
要是我又缺乏自我督促的力量，減肥很容易就不了了之，無疾而終。
職都辭了，破釜沉舟，無路可退，再婆婆媽媽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只能努力蠕動麻木僵硬的舌頭，有些口齒不清的說：
「爸，我……我想辭職，專心減肥。」
「是想辭還是已經辭了？」爸聽到的關鍵字果然是「辭職」而非「減肥」。
我把頭壓到最低，不敢搭腔。
「先斬後奏啊？哼！早知道妳又在搞鬼。」
「我……我沒有搞鬼……」含淚頂嘴，卻馬上被爸爸打斷。
「還說沒有！都這麼大了，做事情有想清楚後果嗎？妳知不知道現在工作有多難找？
妳是哪根筋不對了？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辭職？妳有本事考公務員嗎？
連張像樣點的文憑都沒有，就算心甘情願，爸媽也不可能養活妳一輩子！
都出社會了，還是這樣就隨隨便便任性妄為，調皮搗蛋！
當初是妳不讀書，說要去工作的，不是才上班沒幾年嗎？怎麼又是三分鐘熱度？
老是想怎樣就怎樣，永遠沒個長遠計畫，只會渾渾噩噩的混日子！
書讀不好！事也做不好！妳到底要幹什麼才好？妳到底有什麼行？」
爸爸喝斥，放下報紙，眉頭緊皺，表情看似就要……不對，應該是已經發怒。
「什麼叫好好的？你才什麼都不知道！我做得一點也不好！活得一點也不快樂！
對！我什麼都不好，我什麼都不行，我就是沒辦法讓你們滿意！沒辦法讓你們驕傲！
包含你們在內，全世界都看不起我，我已經接受事實了！這樣子可以嗎？
所以我才想改變！」我的眼淚終於潰堤，歇斯底里地放聲尖叫哭喊：
「先斬後奏又怎樣？我不是來徵詢你的同意，只是出於尊重告知一聲，
因為你們是我的家人。但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資格全權作主！」
我抹抹眼淚，抽抽噎噎的吸氣又說：
「現在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想減肥！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變瘦、變美、變健康！
我想付出，不問收穫，我想為對方也替自己做些什麼！就算註定要單身一輩子，
我也想嘗試追求幸福。我想談戀愛。我想愛人，也想被愛。我不奢望得到支持，
但請你們別阻止我。我也有選擇生活的自由，也有過得像個人的權力！」
爸爸一愣，眉頭舒展，語調竟然稍微放軟：
「這是什麼話？誰說過看不起妳了？我們是一家人啊，怎麼會阻止妳？
想做就去做吧。長大了就要懂事，只要別半途而廢就好，總得弄點成果出來。」
抖抖報紙，爸又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將臉遮起，片面宣告談話結束。
「對了！」爸又一次忽然出聲，嚇了我第二大跳。
從來沒有出言忤逆過他的我，戰戰兢兢的準備好認真聽訓。
「以後家用就不要了。我和妳媽還沒老到得靠兒女養。
就怕哪天被妳給活活氣死，咱們的棺材本早就都安排妥當。妳管好自己就夠了。」
「喔。」我勉強應了一聲，滿面涕淚的萎靡回房。
扣扣！沒過多久，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坐在床上的我不予回應。
「婷婷啊，我可以進來嗎？」是媽媽。
「請進。」我深呼吸，平復情緒，準備遭念或被罵。
現在衝過去鎖門這麼絕情的事我做不出來，寧願再受媽媽的另一頓訓。
她在家裡沒有太多聲音，向來是遵循一家之主的決定，這次肯定也會站在爸那邊吧！
「這樣和爸爸大小聲太不禮貌了。兒女怎麼能和父親吵架呢？」
媽媽坐到我的身邊。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但是媽媽覺得妳說得很好。媽媽以妳為榮。」她忽然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媽不是……來責備我的嗎？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又大量宣洩。
「媽……」我把所有委屈，千言萬語，都化成了這聲呼喚。
媽媽用擁抱溫柔的回應我，讓我把頭側靠在她的胸前。她緩緩撫摸著我的頭髮。
好懷念，好懷念的安全感。雖然我的體型比媽更大隻，至少也是她的兩倍。
「妳爸嘴巴就是又硬又臭，不會說好聽話稱讚人。
他對妳老發脾氣，是因為看不慣妳自暴自棄，不順眼妳一天到晚沒有朝氣。
但是妳的眼神不一樣了。雖然不多，但裡面確實閃耀著希望和夢想。媽看得出來，
這次妳是認真的，一定會拼了命達成目標。就像小時候那個充滿自信的妳一樣。」
是啊，曾幾何時，或許是從知道「胖等於醜」這條定律開始，
我就總是陰沉低落像頭行屍走肉，變得有氣無力要死不活。
我抬起頭來，看著媽媽。她憐惜的望著我說：
「妳要原諒爸爸。他就是這樣，受不了妳掉眼淚，妳一哭他就手足無措，
又死要面子不肯哄妳，只好狠心裝兇。不過妳爸可是鐵漢柔情，十足十的刀子口豆腐心。
他一直都深愛著妳，天天都為妳擔憂操煩，只是不懂該如何表達關心。
這一路走來，妳爸也是很辛苦的，年輕時被一些小人在暗地裡弄得夠嗆，
就靠一股不服輸又不服氣的牛勁死撐下去。他那個臭脾氣啊……做事就是一板一眼，
真以為風骨能當飯吃，是出了名的難搞難商量，打死都不肯同流合汙，
不但看不起貪贓枉法收受賄賂，還喜歡打抱不平伸張正義。
就因為老愛多管閒事，在學校裡沒少得罪過人，又不擅長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後來槓上長官，被調到別的區去。那時候我們剛買房子，
老師的薪資待遇和現在又不能比，光繳貸款和顧三餐就快吃不消。
那段時間為了省油錢和車資，他只好每天早起兩個小時，騎腳踏車上班，
連本來代步的摩托車都捨不得用，晚上回到家天也早就黑了。
還好原校班上的學生和家長都支持他，
和校方抗議了整學期才又把他給調回來，不然不積勞成疾才怪。
以前我們日子還緊，他寧願風吹日曬雨淋也不肯買車，
就是要把錢用在刀口上，也就是你們兩個小毛頭身上。
就算現在生活比較寬了，他又在煩惱房子好貴，你們以後買不起怎麼辦，
或是貸款背得太累會喘不過氣。然後老怨自己沒用，沒本事多攢兩棟留給你們。」
「爸……有說什麼嗎？」我的眼眶因為新的原因而重新濕潤。我
現在才明白爸的偉大。原來他為我們付出了這麼多。
如果媽愛我的方式是包容和眷顧。那爸愛我的方式就是犧牲與奉獻。
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一個會呈現在我的日常生活，
另一個卻是表現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爸和媽對「扶養孩子」的定義和做法各有不同，但同樣的無怨無悔。
「他只說女大不中留。」媽搖頭失笑，接著又說：
「妳不知道，他第一次拿到妳給的家用有多高興，整晚都在和我說女兒懂事了，
長大了，有用了，爭氣了，賺到錢懂得孝順父母。
那幾夜他連睡著了都在呵呵笑，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好夢。
這幾年妳給我們的錢，其實一毛也沒用掉，全都另外開了戶頭，
好好的幫妳給存起來，等以後結婚好派上用場。」
「什……什麼結婚……」我差點沒咬到舌頭。
「我們早就看出來妳有心事，只是在等妳自己說。媽媽不知道詳情，但也能猜到一二。
是遇見意中人了吧？」「……」我眨著眼睛，無言以對。
「別裝傻了，剛剛自己都說溜嘴了。薑是老的辣，知女莫若母。
瞞得過妳爸也騙不了妳媽。別忘了我可是有三十年經驗的家庭主婦，
摸了大半輩子的柴米油鹽。最近家裡的飯菜妳都不去碰，又沒拎著大包小包的外帶回來，
妳也不是個喜歡坐在館子裡吃的人，身上又能聞到廚房特有的油煙味。
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個兒開伙煮食了吧？是嫌媽弄得太油了嗎？
還是偷偷在弄飯給誰吃啊？」
「沒……沒有啦。只是我在吃減肥特餐。」哎呀！還是失風露餡被媽媽看出端倪了嗎！
「什麼時候有了對象，帶回家給我們看看？」媽還是不放棄試探我有沒有在偷餵男人。
拜託，男人看到我就沒胃口了好嗎。
「有目標，但是我條件太差，很難帶得回來。」我苦笑嘆氣。
女追男隔層紗是沒錯，可是龍追人的話人只會拼命逃跑。
「愛情裡沒有既定的勝負，也沒有永遠的贏家，只有認輸的那一方才是失敗者。」
媽淡定地說。
這句話……好像似曾相似？是不是在哪裡聽過？至少遣詞用字的模式非常耳熟。
我微微歪頭，疑惑皺眉。
「不錯吧？媽媽很久以前，從書上背下來的。言情小說是很多女孩年輕時的寄託呢。
忽然想要減肥，是為了愛漂亮吧？」
原來如此啊。我點點頭。
「每個女孩都希望能變得更美，但會真正付諸行動的背後原因，往往都是為了某一個人。
無論已經相會或者尚在等待，不管未雨綢繆還是臨陣磨槍。
甚至根本不在意對方於現世存在與否，那怕這份感情，終究要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這句也是嗎？」我問。
「穿越時空的橋段不是現在才流行喔。註定要分離的相遇，很淒婉動人呢！」
媽陶醉浪漫地說。
「媽，至少家裡的水電瓦斯費讓我去繳。雖然暫時沒辦法去賺錢，
但我還是想開始表現的像個成年人。一個能夠承擔責任的成年人。」
我把媽從回憶劇情的少女情懷中拉回現實。
她料理家務雖然無微不至，細膩用心，但又有點少根筋和天然呆。
「我的女兒好乖，真的長大了呢。都是一家人，媽媽就不跟妳說謝謝了。」
媽摸了摸我的頭。我好害羞，又好滿足。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有空也可以多像以前那樣，偶爾來和爸媽說說話撒撒嬌啊。」
我輕咬下唇，然後像老鷹撲小雞一樣用力擒抱住媽媽：
「媽，我會有出息。我會減肥，然後我會努力變得有出息。
總有一天，我會和現在不一樣。」聲淚俱下，我以對天發誓的語氣說。
「媽知道，媽一直都知道妳很努力。不過妳有沒有減肥，有沒有出息都無所謂，
因為妳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只要妳是我的女兒就好。胖的女兒瘦的女兒都好。」
媽也緊緊回抱，任憑肩頭被我的淚水沾濕。
我整理好心情後，就跑去告訴柔柔這件大事，聊到好晚才從她的宿舍返家，
順便把沒用完的食材和煮好的料理都帶回來。
反正減肥已經不是秘密，我可以明目張膽使用家裡廚房，
不用再麻煩柔柔和佔據她那邊的冰箱。
走回房間，我看到塞在門縫底下的對折小紙條。背面寫著「姊收」。那是弟弟的字。
打開來，裡面是簡短的幾句話：
「姊，我知道妳『餓』很久了。等妳瘦下來，我幫你介紹男朋友。
我有幾個同學很有潛力，應該能開發成優質的小狼狗，給妳大快朵頤採陽補陰。
吃幼齒顧目揪。加油！」
弟弟嗎？好久沒和他說過話了。我們小時候感情很好，但自從他進入了青春期，
懂得什麼是審美觀之後，我們姊弟倆就逐漸疏離。
因為我會害他受到來自同儕間的龐大壓力和嘲諷取笑。
你姊好醜，是他每個朋友看到我之後，絕對會跟他講的中肯評語。
「什麼嘛！這死小孩。我又不是姥姥，還採陽補陰咧。最好是有人這樣幫忙打氣的啦！
一定是媽去亂講然後弟又亂聽，搞得好像我很飢渴很缺男人一樣。」
我擦去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留下的眼淚。
我不久前才又在柔柔那邊哭過一回，當然也有得到鼓勵和安慰。
原來我其實是個愛哭鬼啊！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只是單純無法自己。
謝謝你們，每分心意我都感受到了。決定減肥真是一件好事。
笑中帶淚，我還沒減肥成功，但已經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