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風雨肆虐，來日奔走，折損不少傘具。傘具失去強健的骨架，必然無法抵禦烈雨
的攻勢，也只能棄之不用，可惜的是傘面精緻，細膩的質料搭配低調的基底色，很適合遮
掩因雨而暫且低落的心情，尤其現今凡事流行樸素系列，沒人還在撐閃亮花俏的大傘，除
非萬不得已，要不然若真要選用跟不上潮流的老氣花樣，心中頓時百感彆扭。
但母親和我的習性截然不同，歷經無數回合的狂風嘯雨，她堅決不換傘，即便傘面佈
滿斑駁的汙暗水漬，外圍的支架刺出破碎的小洞，儼然上千年出土的歷史文物，她寧可稱
之為歲月的價值，越老的東西越有自身存在的意義。事實上她鮮少更動家中擺設，就算每
次經由勸說才勉強棄用，也是偷偷將舊物打理到儲藏角落，長滿記憶塵埃。
我記得第一次母親曾暗自喃語，像是偷聽到她對整個家庭的盼望，說自己並非為了勤儉，
只不過是微小的，生活僅存的安定感，但那時思想天真，尚未有能力解讀背後語意，以為
玩笑而作罷。但我記憶猶然清楚，她的微笑尚些沉重，感覺頗有肅穆之意，卻很有餘力地
保持在只有小孩才能承擔的重量。
直到最近即將初出社會，我才有點意識母親來到塵埃落定的年紀，凡事不求雅貴，只
求安好，面對人生後半勢流，只取一飄清淺而飲。當我吐露跨考研究所的新鮮念頭，她認
為我是無來由地選擇科系，賺錢是一回事，如何計畫長久才是思考的決定要素，而且古怪
的是，我在她眼中看不見一絲期待感，彷彿我微微抬頭，卻只是無邊無際觸手不及的黑夜
，連許願的可能都終將瓦解。但如果她探問理由，或許我是無法打自內心對答如流的，我
只知道這是大勢所趨，一種自己不敢承認的盲從。我是在那時發現母親的轉變，我覺得她
不再對子女擁有主動的要求，反而像是站在初霧的港口，朦朧的光線中，遠遠地觀望著。
窗外烏雲蔽空，接著狠重地傾雨而落，我本能架起傘，但倘若執意穿梭暴雨的街頭，
傘骨定然報銷。這次我記取教訓，只是避在騎樓下歇等，流動的人潮在我的身邊漸漸輻輳
起來，他們貌似也在等待大雨緩停的時刻，每個人擁有不同的時間尺度，有人不耐煩先行
離去，索性連傘都懶得撐起，有人無助地仰望天空，好像正在祈禱眼前一片清朗，彩虹掉
落在故事裡，有人左顧右盼不知去向，偶爾與我磨肩而過，總有那麼三兩過客無意出現，
給予生命一點出其不意的力量。每個人出發點皆有相異，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正確的
抉擇，誰也不知道手中的傘具是否值得依賴。
凡事非要急於求得，如果稍待片刻，結局亦然有所迂迴的空間。我漸漸知曉，我並非
無法得到母親一次期望的眼神，而是每個人被安排在殊異的時空，走向各自應有的結局，
也因此，我已經不是隨口欲說，就要博取回應的小孩，而母親只是一個需要善終的傘。
母親再也無法以明快的步調與我偕走，她的眼睛是離別的港灣，目送每艘載浮載沉的
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