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幼獅文藝2019一月號）
　　你在桃園出生長大，小時候也住過一陣子台北；上小三時，「據說」為了躲避父親那
幾座永遠也無法順利交屋的失敗建築模型所欠下的龐大債務，你們舉家南遷。才剛剛與曖
昧的女同學傳了幾封幼稚但清新的情書，連道別都沒有，便從此不再相見。九零年代，明
星雜誌後頭全是徵友廣告、手機尚未數位化、網路還沒宰制生活，生活沒有今天那麼豐富
多彩──最新話題臉書分秒轉載的年代。同樣是時間，現在的時間好像快了一點，也許單
純是因為小時候能做的事不多，讀書看卡通；而現在有沒完沒了的讚得按，明明要讀書、
明明要寫稿，開了電腦先看看LINE、收收信然後逛臉書，一晃眼兩個小時過去，又是一事
無成的一天，唉時間過真快。
　　十八歲，頭次聯考進了高師特教，從家裡到學校騎機車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待了幾
個月，受不了保守的校風，於是辦理休學打算考第二次。重考班蹲了一年，沒上台大也沒
上政大，考砸了，忘了自己怎麼亂填志願的，填上市北師，一樣是師範院校，不過遠在台
北，藝術教育系，看起來畢業了是要去小學教美勞的。你不太肯定自己是否有美術天份，
但顯然你並沒有特殊教育方面的稟賦。
　　那年暑假，你陷入一場熱戀，熱戀讓人喪失理智，於是你為了與彼時尚在高雄念某大
學碩班一年級的戀人相守，厚著臉皮回到了高師。（一年前還揚言離開這個「鬼地方」，
現在志氣去了哪裡？）
　　後面幾年，戀情（理所當然地？）生變，年輕時的你過度耽溺於兩人世界，人際關係
一片空白，認識的「圈內人」一隻手數得完；學業也因為始終提不起興趣而不值一晒，最
後「因故」沒有拿到大學學位，靠「同等學歷」報考研究所，考上了中山、東吳和台北大
學，決定念台北大學，念和教育不怎麼有關係的社會所，會念它全是因為戀人日常的分享
與灌輸，當時你深深為社會學的批判特質著迷。
　　「因故」，說清楚點，大三上學期，某天，你想起自己在轉學考的戰場上，以一分之
差與台大社會系失之交臂，加上長期以來忍受戀人的慣性劈腿，忽然腦袋跳電錯接，開始
被害妄想地以為自己一切的遭遇全有安排，你的挫折與磨難是一場又一場的冷血實驗，你
身邊的儕輩全是某個神祕研究者安插、你有通天的本領……強制送醫後，高醫精神科醫師
專業診斷：典型躁鬱症，躁型。因為這個精神疾病，你在學校做了許多乖謬荒誕的事，使
你決定徹底放棄、壓垮你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次午餐間，對要好的姐妹淘說：
「有件事超好笑的！」
「甚麼事？」
「我跟阿三告白。」此時眾人已笑做一團……
「他說──」
　　眾姐妹齊聲：「他說他喜歡的是女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跟著笑，可是卻
一陣寒心。原來這件事已經人盡皆知？這使你徹底醒悟到自己很有可能早淪為同學間茶餘
飯後的笑柄，即便富同理心的他們仍那麼關心照顧你、不拒絕你。
　　這次，終於要離家了。對於高雄，這個讓你感情上受挫（愛了一個其實可能不那麼愛
自己的人那麼多年）、學業上受折磨（單純為了愛情回高師，可以想見接下來那三年真的
不好過），並關住你（就是字面上的「關住」，關在精神病院裡那種「關住」），這座浪
費了你一整個青春歲月的城市，現在你終於要離開它了。
（這是一場逃亡，目的地台北，天龍國，你將成為天龍移民，和所有人一樣融入這座忙碌
的盆地，拿到碩士學位，然後念博士，然後和眾人一同航向色情烏托邦或與某個尚未謀面
的優雅男士相戀。你前半生的失敗到此為止，等著迎接你的將是逐漸響起的掌聲與一連串
使人心醉神馳的成功）
　　拎著四包很有份量的行李，一零年九月初秋，二零一二末日倒數前兩年（從小到大經
過好幾個末日，遂慢慢相信不必期待末日為所有人的生命畫下公平的休止符，也許相信末
日使人安於自己的平庸？也許不期不待，就沒有傷害），你負笈北上。
　　長到二十五歲首次隻身離家，頭一天滿心擔憂的母親特地放假一天跟著你去，千叮嚀
萬交代作息正常規律服藥，定時回診垃圾食物少碰……聽著很是心煩，然而心底的雀躍、
對自己與碩班新生活的期望，讓你的情緒異常高昂。顯然你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宿舍就那
麼丁點大，你把全部的衣褲鞋帽、愛看的書（天哪居然還帶了一本枕頭厚的佛經，又不是
要借住蘭若寺，弄得跟收妖一樣這是怎麼回事？）全往箱子裡塞，台北大學的研究生宿舍
已算寬敞，但面對你這個初次離家念書、從不做家務（與戀人同住時，家事他完全包辦，
你純然是個廢人）的，對，年紀一大把的「媽寶」來說，真是嚇壞了你的越南僑生室友，
委屈他跟你同住了幾個月（下學期，這位早睡早起甚且會起床晨跑的「正常人」便逃難似
地搬出學生宿舍）。
　　走出家門，九如路右轉中華到建國路轉左，來不及預定的和欣客運，位置是不太理想
的最後座。怎麼不搭高鐵？學生什麼沒有時間多的是，省點錢拿去買兩本書也是好的。恍
如魔術迷宮的台北車站指標東南西北橫七豎八簡直是在凌遲你這個天生方向感奇差無比的
高雄人！抱著一種「走錯了頂多折回來」的勤勉態度，終於順利轉進捷運到永寧站，到站
後搭上908號公車，國立台北大學三峽校區站下車。
　　倒過來，這成為你往返在家裡與宿舍的叛逃路線。進入這個盆地，在盆地的邊緣（坐
到板南線最後一站永寧，還得搭公車半小時上高速公路才到得了的三峽，說邊緣算客氣，
大白話就是偏僻）呼吸遊走，開始進入「研究生」的狀態──然而彼時你的身體真的奇差
無比，暑假還在凱旋醫院住院，出院就直接去學校，藥也沒調好、腦袋也不大清醒。而且
必須誠實地說，自己不過是以一個門外漢的姿態涉獵社會學理論，運氣好考上了而已，實
際上，談到對社會學的熱情……相比於它，你真正的鍾愛是文學。沒錯，大學因為一個人
放棄了來台北的機會，結果又因為同樣一個人，你選了一個自己有時都有點質疑的專業來
念（他拿《見樹又見林》等入門書給你時，你居然讀得不亦樂乎，也許只能說社會學「批
判」的本質，恰恰迎合了當時在高師深受環境保守之苦的你）。
　　他真是誤你一生啊！這個初戀情人。
　　你的病是個大問題，那時恩主公醫院精神科主任開的藥奇重無比，你甚且因為藥物副
作用顫抖得連拿著筆寫字都有問題，期中考只能到系上的電腦室打字作答。且不可考到底
是因為台北大學社會系的開放、友善讓你不懂得節制自己的情緒，還是醫生給的藥不適合
你，無法控制你的病況（多年後一次住院，在主治醫師的「實驗」之下，證明當時恩主公
醫院主任醫師開給你的「理思必妥」對你的躁症並無幫助），那時情緒一直不穩定；毫無
意外，上學期過不到一半，母親就把你押回凱旋醫院住院。
　　你剛剛開始的研究所生活、你對回到「常軌」所付出的努力就此盡付東流。
　　這次，是真正的逃亡。
　　住院時只要醫師許可，每週可以請假外出四小時，那時母親到醫院載你回家，你穿著
拖鞋拿起錢包、手機，趁母親假寐不注意，到翠華路招來一台計程車直奔高鐵左營站，用
VISA卡剩餘的一些錢買到車票，就這麼逃出了那座仿如（等同？）監獄的精神病院。那時
能收留你的也就只有學校了（而這也種下了惡果，因為有逃跑紀錄，後來住院要請假真是
難如登天，徹底地不被信任）。母親醒來找不到人當然是又急又氣又傷心，但也只能哭哭
啼啼地回醫院替你辦理強制出院。
　　這是你唯一一次，在住院的過程沒有經過主治醫師的首肯就得到出院的機會。其實其
他病友多的是住一兩個禮拜吵著要回家就辦出院了，可是母親不，她堅持相信專業精神科
醫院裡專業醫師的專業診斷，醫師不點頭，住二、三、四個月（四個月是最高記錄了，你
有點懷疑醫師讓你住這麼久是否違法？）也得住下去
　　還記得台北大學三峽校區大門口遠雄建設一整排差點沒嚇死你這南部人的氣派大廈層
層疊疊，排開到遙遠的天際線。校內也不遑多讓，法學院文學院社會科學院風格殊異，尤
其法院有類希臘式建築長柱顯得典雅又嚴謹，獨系所佔一棟大樓更明言了法律系做為台北
大學的一塊金字招牌。校內車行大道（無障礙空間都設計好了，就是怪哉不劃人行道）纖
塵不染地排開，接到校中央三峽居民假日的最愛，也是你經過時心底總為之輕揚的「心湖
」（記得臉書塗鴉牆上還留過這樣的句子：通往心湖的步道上，兩旁羊蹄甲奼紫嫣紅地開
了，你怎麼還不回到我身邊－－實在太過矯情），其後是成環狀的三座學生宿舍，依規模
是皓月樓、曉日樓，以及你住的繁星樓，中央的廣場或拿來烤肉用或社團表演用，學校大
歸大（對比雞腸鳥肚般的高師和平校區），但從宿舍走到社會科學院上課，也不過十幾分
鐘光景。
　　都說台北人冷漠，你卻覺得並非如此。你毫無戒心地在入學健康檢查時告訴家醫科的
醫師自己的躁鬱症病史，後來所上助教告訴你，學校在開會時要求系主任拒收你這個學生
，因為怕「有麻煩」，結果主任一句：「他是靠自己實力考進來的，憑甚麼不收他？」力
保你入學。而你在學校的短短數個月中，主任更是對你關心有加，總在你於系辦值班打工
時關心地問：「吃過飯了沒？」、「別喝太多飲料，對身體不好」。而系辦的兩位助教也
總是溫厚待你。有次你甚且昏了頭，半瘋癲地對美玲助教說自己可以控制三峽連日陰雨的
天氣，讓天空放晴，你不知道，或著她當時心裡也大翻了個白眼，但她只是溫柔地對你微
笑說：「那拜託你讓待會下班的時候不要下雨好嗎？」
　　這一場叛逃，結局是失敗的，你並沒有成功拿到台北大學的社會學碩士文憑，當然也
沒有談成任何一場成功的戀愛。「逃」不僅僅是逃離這個母愛太多的家，逃離港都湛亮的
晴空與灼熱的天氣，「逃」更是要背棄過去那個因為精神疾病而被一筆畫進失敗深淵的自
己。又過了幾年，病情愈來愈穩定，也愈來愈能分辨自己「想做的事」與「能做的事」。
現在雖然依舊是眾人眼中的媽寶，但不同是，現在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就得捲起袖子來自己
去做的道理。
　　且因為父親改姓的關係，自己也改名換姓用了一個全新的名子，這是某種「意義上」
的重生，你把父母給你的名子，與那個名子有關的所有歷史，放進一個輕薄的信封裡焚毀
。而後，你可以如初生嬰兒般牙牙學語幾年，度過下一個童年與青春期，這次你從上個人
生徹底叛逃，迎接你的將是光榮，或著失敗？
　　就這樣慢慢摸索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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