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甚麼鳳凰？」妳記憶中的他，在那個初夏的午后挑起如劍的眉：「病鳳凰！」
妳抬頭，看著頭頂上羽狀的細碎濃綠、綴在那綠之間的星點朱紅。
還有自那濃綠朱紅的縫隙之間滲漏而下的湛藍。
「那你們屏東尋得出更美的鳳凰？」妳們學校裡的鳳凰木已經是這個東北角的小城市裡首
屈一指的明豔。
他低頭，從那件紅得惹眼的海灘褲裡掏出手機，把螢幕在烈日下調到最亮：「這是我見過
，最美的鳳凰。」
錦簇的花團綻放著，把整棵樹炸成了鮮血淋漓的豔紅，把零散細碎的葉炸得僅餘嫩綠的低
調自卑。
那飽含生命力的，不斷往上升竄，幾乎要從ＬＣＤ顯示屏中脫逃而出的鳳羽，像是以整個
夏天作為燃料一般的熊熊焚燒。
像是，不管不顧，最狂野最痛苦最耀眼的青春。
妳看著他的側顏，鳳凰之焰燒進了他的眼。
他微揚的眼尾上，懸吊著同等重量的歡欣與悲傷。
妳無法參透，更無法參與的哭笑。
此時的他，看起來像是脆弱到妳可以隨時熨貼在他的心上，卻又像是，和妳相隔了一整個
宇宙。
妳亟欲的想要抓住一些甚麼，來證明這個炎夏的午后曾經存在過，來證明妳在他的心底，
也許曾經存在過。
但等妳回過神來，妳卻發現，他已經和一群穿著學士袍的孩子站到了一塊，用笑容和喧鬧
去沖淡即將步入社會的惶，以及離別的哀。
像是將掌心插在奔逃的河水中，妳以為這樣就能把住一整條河流的沁涼，卻也不過是眼睜
睜的看著一切，自妳的掌心出走。
直到。
直到，妳在妳的位子上，發現了那封信。
改了他這麼多份考卷，妳第一眼就可以完全確定，這同時雜揉了工整和凌亂的字跡，是出
自於他的手澤。
信封上是這麼說的：
＂妳是遠在天邊的仙女座，而我是一艘載滿燃料的火箭。
縱然我如何精良，也無法凌駕征服我們之間的光年。＂
妳壓了壓牛皮紙色的信封，發現裡面似乎裝了些甚麼。
拆開它，一塊石子裹著一張紙條，滾到了妳面前。
紙條裡，除了石子，還裹著這麼一句話：
＂但妳終究是，我找了大半個台灣，才找著的寶貝。＂
那石子沒有打磨過，保持著它原先的晶型，像是將兩座古夫金字塔腳對腳的給黏合。稜角
中閃著光，如精靈眼眸一般魔幻迷茫的紫光。
這是一塊紫螢石。
妳愣了一下。把它放在妳座位的名牌前。
名牌上寫著，副教授　言子瑩。
紫螢。子瑩。
妳突然抓起那塊妳掌心大小的石子，把它用力地砸到牆上。螢石的硬度並不足以承受如此
憤怒的力道，狠狠的碎成了一地的晶瑩。
妳把那張紙條，那張承載了妳和他之間那一整個宇宙的紙條，連著信封撕了個碎。
等到妳回過神來，妳的下嘴唇已經被妳咬出了一嘴的血，如那日他手機裡鳳凰的紅。
但依然吞不了自妳心底湧出而上，從喉管擠出的嗚咽。
恍惚間，妳聽見鳳凰花落地的聲音。
像是火苗被風吹落，成了一隻折翼的鳳凰，自它所棲息的樹梢上落下。
那時候，距離妳的３７歲生日，還有１００天。
而他，差一個星期滿２２歲。
「阿姨。」妳的衣腳被扯了扯。
妳站在傑出系友演講的海報前，出了神。
海報上的他正值而立，右邊的劍眉高高揚起，把左眼壓出了些許的譏誚和不耐。
像是一個玩得正開心的孩子，被硬生生掃了興。
在看見那封信時妳其實就有了一種模糊的預感，這孩子此時隨意潑灑的天賦，必定會使他
在過於湍急的時間洪流裡、過於瞬息萬變的世界裡沉澱出一些甚麼。
他的臉龐邊，所賦予的頭銜是新銳暢銷作家。
距離那個夏天，也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歲月了。
妳有過一段婚姻，但那段婚姻短到經常在妳的記憶裡迷路。
而他．．．
妳聽著不遠處的教室裡飄出那熟悉的聲線。
眼裡終於長出了沉穩和睿智，也把那輕狂時期的不羈磨成了一種可以略為彰顯身分但又不
致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傲。
在演講前他和每個老師都打過招呼，敘過舊了。
獨獨漏了妳。
「阿姨！」妳的衣角又被扯了扯。妳蹲下，與那孩子同高：「怎麼了？」
看清楚那孩子的五官，妳的心狠狠的漏了一拍。
那樣相似的鳳眼，笑起來會盛裝世上所有快樂的臥蠶。
他的血脈在另一個生命上開出了令人心碎的奇蹟之華。
「我迷路了。」那孩子也不過五六歲吧，迷路不應該哭鬧嗎？
她卻在話語裡藏起了她所有的悽惶。
他的孩子也如他一般早熟嗎？
「思螢？」一把女聲橫插進兩人之間：「思螢！」
「媽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撲進那女子的懷裡。
那女人有著和妳相似的雪白高挑，相似的眉眼以及妝容。
不過，她喊那孩子思螢呢。
有哪個女人可以接受，在婚姻生活中有另一個影子時不時的擠在兩個人之間？
教室裡猛然炸出的掌聲令妳不用去思考怎麼應對這個女人。妳聽見那女人對她的孩子說：
「呀？舅舅得演講結束了！」
等等，舅舅？
「這是舅舅以前的老師哦。」那女人對那小女孩說。隨後對妳打了個招呼：「我弟弟一直
都不是甚麼好管教的人，妳當初帶他應該很辛苦哦？」
母女倆走遠了。
妳在漸歇的掌聲間隙，像是又聽見了鳳凰花落地的聲音。
而他走來。
像是從八年前的那個夏天裡走來，像是從被妳撕碎的那封信裡走來。
像是，篤定自己會走進妳心裡一般的筆直的，
朝妳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