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媽 Emilia Clarke，走出戰爭喜劇如《權力的遊戲》對岸大陸線、以及小品喜劇電影如《我就要你好好的》與《魔鬼終結者：創世契機》（家庭喜劇無誤）之後，能不能挑戰嚴肅一點的戲路呢？
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批評，不過我很高興地認為她做到了！這部美國與義大利片《石牆的聲音》，有第一次拍劇情長片的導演、第一次演嚴肅劇情片的女主角、甚至製作過程命途多舛龍媽還是來救火的。電影當然稱不上是一流傑作，但情感細膩景觀生動，由不賣萌也不挑眉的龍媽、不說話的小男孩、以及很會說話的托斯卡尼古堡，一起譜寫一首溫暖的家庭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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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溫暖地關懷
「溫暖」這兩字，恐怕一百個看本片的觀眾裡九十個都不會同意，畢竟這不是部鬼片嗎？而且還是部復古的古堡大宅型鬼片，不但在電影中段好幾次把龍媽演出的主角 Verena 嚇個半死，甚至看完全片後不論中外網友幾乎都指向「借屍還魂」，儼然是個古堡貴族剝削民女以延續家族美好生活的恐怖故事。
不過，在旅遊中看過幾則義大利城鄉流傳的民間鬼故事，我從不認為鬼故事一定是邪惡恐怖的，反而覺得常常是悲傷憂鬱的。許多心願未了卻驟然離世的人，痴痴地停留在水井邊、石橋下、巷子口，日復一日念著同樣的話語、重複同樣的動作，就等待有緣人幫他們完成那未了心願。有的鬼得到救贖暢然離去、有的甚至留下禮物給有緣人成為都市傳說、當然也不乏遇上小人而相剋的負面關係。鬼當然可以有善鬼與惡鬼，不過一般無冤無仇的鬼，其面貌往往只是反映活人的道德品質罷了。
也不只我讀過的義大利城鄉鬼故事，其實世界各國包括中國的鬼故事，不也很多都是這樣好心好報的賞善罰惡故事？只是也許談到鬼片，這幾十年太多惡鬼虐人的驚悚故事了（其實充滿關懷的鬼片也越來越多），一般觀眾看到《石牆的聲音》那女鬼與女主角並排躺臥的「借屍還魂」戲時，想的都是超自然的惡靈附身、或是隱喻現實的階級剝削吧？說不定，同一部鬼片有光明的解讀與悲觀的解讀，剛好也反應了觀眾的世界觀？不同的眼睛自會擷取不同的電影現象而讀出不同的訊息？
對我來說，這片的基調仍是溫暖的，是從悲傷走向溫暖撫慰，而不是從失去走向自私剝奪。龍媽飾演的村姑保姆女主角 Verena 是個熱心樂觀卻也憂傷的人、龐德女郎 Catarina Murino 飾演的大宅女主人在短短戲份中也是個關愛兒子的慈母、匈牙利大叔 Marton Csokas 飾演的大宅男主人一開始封閉己心後來慢慢融化活了起來、小童星 Edward Dring 飾演的失語男孩友善卻膽怯的眼睛既是期待又是害怕受傷害... 要我認定他們一家都是陰謀貴族剝削草民，實在不太容易。
何況，從頭看起，封閉的男主人多次要保姆打退堂鼓離開，保姆一頭熱心留了這麼久也沒人綁她起來下藥還魂... 這家若真是惡魔，還需要演這麼長的欲拒還迎大戲嗎？更何況，從尾看起，化身女鬼充滿大宅每一角落的女主人，在牆內與保姆並排躺下時，那如丈夫隔空撫摸雕像般隔空撫摸保姆的姿態與眼神，真的是邪惡的侵佔嗎？看細微的演技，我一點也不覺得是侵佔，反而覺得是傳承，是一個女人把說不出的愛傳承給下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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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傳承與禮物
開場，女主人對兒子說的話，是任何母親臨終唯一的遺憾與懸念，就怕我走了後孩子缺愛孤苦一生，這慈愛絕不是 1950s義大利尤其是貴族家庭的陽剛爸爸可以取代的，甚至直到今日能夠放下身段體貼說愛的父子也很稀少。為了家人好，尤其為了兒子好，這家是應該要娶個續弦的，一個陌生的女人即將進門了，孩子你別怕：
"You will know her, by the love she shows to you.
Let the words you speak, be the words that call me back to you, promise me.
I will always be your mother."
這段話神秘兮兮地，甚至以鬼片角度來看有點毛骨悚然，但放到任何母親交代遺言的現實情境下，就是「陌生的後母會來，透過她對你的愛你會慢慢了解她，你要敞開心胸對她說話迎接她，就會發現她繼承了我的愛，和我一樣就是你的媽媽。」當然，對自我的母親與觀眾來說，心心念念的往往是「被後母取代」的焦慮；不過對仁慈無私的母親與觀眾來說，心心念念的是「愛如何傳承」，誰願來伴我孩子健康長大，她就是我。
然後，慈愛的母親要把愛傳承下去，同時也是分享出去。這裡讓 Emilia Clarke的旁白訴說著她飾演的保姆 Verena ，但旁白的立場更像是女主人的（畢竟電影最後女主人和保姆傳承，妳就是我我就是妳已合而為一），接續著前一段生前叮嚀兒子敞開心胸迎接後母，這一段死後就來尋覓有緣人，而且帶著關懷的眼光：
"I hardly know the woman I see. Her name is Verena. She is alone.
She remembers all of them, every parting.
Her life is measured out in good-byes. Each one harder than the last.
Until her letter chose the boy who doesn't speak."
這有緣人很仁慈，總是不吝付出愛，但她的社會位置逼她一次次忍痛離別。保姆的第一場戲，就是義大利小女孩依依不捨，苦苦哀求保姆不要走，一旁彷彿事不關己的紳士父母只是感謝保姆把女孩帶好了，但如果保姆的愛才是帶好女孩的關鍵，那保姆走了留下父母是否又要打回原形？看歷代孩子們給保姆的一張張卡片，為什麼互相愛護的人都要忍痛別離？ Verena 是鬼母親傳承愛的理想後母，而鬼能給與她回報的禮物，也許就是給一次終於屬於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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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s 的傳統貴族世家，是很封閉禁錮的，從小女孩家可見一斑，其他托斯卡尼數以百計的古堡大宅孩子們，恐怕也都是苦悶心靈，我們的小男主角 Jacob也許之前還有慈愛母親，現在卻連這也失去了。孩子閉口，必有其拒斥世界的原因；能讓孩子開口的，必是真能走入他心房的人。女主人臨死前並沒有叫孩子閉口，反而是鼓勵孩子要大方開口，只是喪母又與陽剛的父親疏離，在已世故堅強的父親來說是封鎖己心，在仍稚嫩脆弱找不到出口的孩子則是封鎖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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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古堡會說話
隨著 Verena 走下巴士進入古堡，母親的面孔與聲音都退下舞台，化身古堡迎接保姆。導演從此開始精細捕捉了托斯卡尼古堡 Castello di Celsa 室外與 Castello di Montecalvello 室內每一處，隨便一個風吹草動與落葉，甚至隨便推個大門仰望高塔，都是秋意蕭瑟，卻也都是生動鮮活。我們看見小朋友 Jacob都不說話，只到處聆聽古堡石頭，不只聆聽房間那道牆的裂縫，到了室外不論是院子還是採石場都要細細聆聽，若有其事地覺得他還在跟母親說話，也搞不好真的都有對話到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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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把母親當作整個古堡來看，這七個月照顧 Jacob的所有保姆通通都是在她眼下應徵前來、挫折求去的，她是個鬼但絕不會是惡鬼，她沒有先選中女主角 Verena 也沒有選中任何一位，都只是看她們進來照顧兒子、看她們如何發揮愛心融入大宅，頂多在適當時機給予點提示或鼓勵而已。 Verena 能當故事的主角，就是她的愛心與耐心不同凡響，她可以跟著孩子做各種本來不想做的事、甚至可以跟著聽那本來嗤之以鼻的石頭聲音，明明沒聽到什麼卻放下成見一起聽得好開心。這個可以放下自我與孩子平起平坐的愛心，才讓 Verena 突破重重心理難關打入古堡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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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有採石場，是這家族千年來賴以發跡的財源，也是被挖掘千年留下的廢墟，像是生命枯竭的母親與愛心枯竭的父親，不論生死都是遍體鱗傷，自我封閉的 Jacob不想玩別處淨往這裡跑，挑戰滿心疑惑的 Verena 能不能放下自己跟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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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封閉拒絕童年的 Jacob，會去的地方只有三個，除了採石場外第二個就是古堡塔樓，母親那束諸高閣的塔頂起居室，Jacob 高處不勝寒，Verena 儘管驚訝害怕，真來這裡卻受到已故老女僕的鼓勵與歡迎，算是女主人鬼魂傳遞訊息的唯一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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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高塔沙龍，吸引 Verena 的是琴房，是屬於貴族大宅的生活之美，也是屬於女主人的母子連心。村姑保姆 Verena 好想伸手彈，卻彈不成曲，被發現怯生生跳開，男主人卻不介意反而幽幽地話說從頭，其實 Verena 只要多知道一分就願多付出一分，如能代母親與孩子聯彈她也很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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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b 會去的地方，除了偏遠採石場與孤高塔樓，就是深埋城堡基底的洞穴祖墳了，這也是神秘兮兮的古堡中讓 Verena 最後一個登堂入室的禁地，能被園丁與男孩分別帶來這裡，就漸漸被接納為家庭友人了，Jacob 每每來此試著傾聽母親， Verena 一樣在此祈求女主人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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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b 一次次接收到了誠意，接下來才慢慢鬆動能帶 Verena 玩別的，走出自己眷戀不捨的三大禁地，可以開始重新擁抱點孩子的純真。儘管仍然一語不發，已能拉著保姆登上童心的樹屋，童心在前無條件呼應的 Verena ，犯著刮破衣服也要上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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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孩子越來越有默契、從拘謹節制的保姆慢慢成為敞開心胸的家庭友人，在每一段保姆關係中都渴望留下真情的 Verena 初次僭越女主人，打開了這村姑從不敢奢望的衣櫃，男主人不願面對卻努力面對，不願面對的是妻子被取代的禁忌罪咎、努力面對的是放下儀禮的真情傳承，畢竟這是已故女僕鼓勵 Verena 穿上的，是女主人的鼓勵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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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男主人意料地，保姆和亡妻驚人地相似！其實 Emilia Clarke 與 Catarina Murino 兩位女星臉孔身材膚色姿態都天差地遠，但只要有愛有默契的女性都驚人地相似，就等封閉己心的男主人打開眼睛而已。開了眼也漸漸開了心，男主人的心靈活水也漸漸泉湧而出，全部投注在他塵封已久的雕塑工坊，就是一個鰥夫擁抱改變迎接新人的契機，一場聚精會神的雕塑宛若揮汗如雨的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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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牆，古堡的撫慰
至此，不能說的祕密都說了、不能面對的禁忌也都面對了，膽怯壓抑但一拍即合的後母入門即將水到渠成，欣慰的母親第一次紮紮實實地稍來訊息祝福 Verena ，號稱有聲音的那堵石牆真有聲音！然而當一切潛藏心底的暗潮初次攤在陽光下，things become real 卻不是任何人都能承擔。有亡妻歡迎、有管家鼓勵、保姆勇敢決定留下來、男主人也完成了愛的雕塑，美夢認真地成真時，大家卻開始走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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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愧咎畏縮，矜持起來保持距離，甚至口不擇言要保姆離開；挫折的保姆求愛操之過急，反而打了男孩推開了愛與信任。女主人聲音如盤旋陰影般不停響起，聲音可能是鼓勵與安慰，但保姆聽來處處是鬼影，以後母來說就是處處與生母比較、陷入自虐掙扎，是任何新媽媽融入家庭必經的陣痛。抵受不住挫折、自我出格亂了套、男主人定定神也挽留不住自卑的逃避， Verena 突發怪病看似是受到女主人傳染，但其實只是任何新媽媽自我調適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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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這場 Verena 最驚懼害怕、觀眾們也最毛骨悚然的封牆戲，性惡論者當然都視為顯而易見的「借屍還魂」了，但對人來說最強勢的詛咒，對鬼來說可能是最乾脆的擁抱。關於許多中世紀古堡的「封牆」或「人柱」等神話，本片也讓男主人提了一次封小貓嚇嚇觀眾，不過電影認真的封牆梗應是帶著懸念死去的女主人，以這堵牆為中心化身為會說話的城堡。 Verena 只差臨門一腳卻打退堂鼓的最後關頭，女主人終於要親自出面了，就算新媽媽緊張忐忑，舊媽媽還是要請來牆裡登堂入室喝杯茶，讓我好好看看妳、撫慰妳、祝福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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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然面對，化恐懼為浪漫
當然，許多觀眾會言之鑿鑿「園丁把牆封了，女主角陷入黑暗」，不過 Verena 最終還是醒來痊癒了，這次牆中會面只是南柯一夢，而且就算在夢中也不是 Verena 消失、而是女主人滿意地闔上眼睛消失，像是 Verena 在夢中與女主人精神融合，帶著她交棒的愛重新醒來，再無芥蒂擁抱新丈夫與新兒子。人鬼交棒的默契是愛，鬼送人的禮物則是一身美妙的鋼琴技藝了。
片末再回首一次 "I hardly know the woman I see." 呼應片頭開幕句，我們可以當片頭是舊媽媽尋覓新媽媽、片尾是新媽媽遙想舊媽媽，一個健康的家庭與健康的童年，不管發生了多少困阨打斷了幸福，都是值得放下俗世成見以愛交棒的。兩個女人互不認識但彼此惺惺相惜，有空間可以伸展愛，還須分什麼你我？當然，這樣毫無芥蒂與壁壘的愛，不是俗世廣大觀眾能普遍接受的，也許多數觀眾寧可相信是階級剝削的「借屍還魂」？那就讓電影自己實現一個出世的大同理想吧。
《石牆的聲音》是導演細膩而浪漫的嘗試，這浪漫乍看之下是驚悚恐懼，就像苦苦渴求愛的小人物站在冰冷古堡前自慚形穢般，來回躊躇就是不敢奢求愛、自卑地覺得我不夠資格；但跨越了那關恐懼、以誠心面對挑戰、坦然接受鬼的關愛與邀請，才會發現這座「會呼吸的古堡」其實分分秒秒都溫暖地照看大家。這片，推薦給龍媽 Emilia Clarke的粉絲、推薦給喜歡從鬼片看感情的觀眾、也推薦給義大利迷與城堡迷，文藝復興托斯卡尼城堡儀態萬千妙語如珠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xuJTAKC3Aw
愛心保姆出頭天
看完本片，若將鬼故事反映回現實，我們可以得到什麼道德啟示或人生體悟呢？在網上我也看了些憤世嫉俗的觀點，有傳統的「貴族剝削草民維持繁榮」，也有現代的「鄉下女孩攀上枝頭再也不認識自己」，這些都是鬼故事中的競爭模型，提醒讀者與觀眾戒慎恐懼防衛自己，外面人人等著要把我吃乾抹淨，記得自力更生嚴陣以待，切莫受到誘惑自我失守。基本上，這種觀點投射的還是受害者心態，把自己當成弱者草木皆兵。但，我們在社會身處的地位，真的是受剝削的草民嗎？有沒有可能是消費別人的貴族呢？
若以鬼故事的關懷模型看，我反而覺得這片給予我們有錢中產觀眾（是地，能把讀書逛藝廊看電影當嗜好的，就算嫌自己賺不多，還是相對的有錢階級）一個溫柔的提醒：我們在外打拼賺這麼多錢，但第一線養育孩子照護父母的責任，都分擔出去給了更低薪的保姆看護等等（若這勞動不低薪，我們怎會外包給別人做？）。其實真正代我們含辛茹苦實踐愛的，是他們，那也回報給他們應得的愛吧！
本片的大宅女鬼主角，以超凡胸襟邀請了保姆來當續弦繼承自己，這可能是太驚世駭俗了點 XD 但對我們凡人來說，愛可以實踐在很多生活小細節，我們可以大方地讓小孩叫他們阿姨、可以讓他們上餐桌當一家人、僱傭關係可以平起平坐沒有階級、可以把他們當家庭朋友保持聯絡分享一切... 還有，晒幸福晒小孩的臉書自拍文中，也別忘記加入他們的身影吧，別讓真正付出愛的人淪為隱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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