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部好片。但看完後的心情很複雜。
從小就看三國演義，對於結義這種事情，多少有些憧憬。共患難，同生死，
就在這麼一跪之間，定了。從此之後，多了兩個兄弟。會為你賣命的兄弟。
我曾經對這種結義很嚮往。但是這部電影看完後，我對於結義這件事情
倒足了胃口。拜把子這麼一跪為了兄弟什麼事情都不管了，在《投》
片裡演繹到了有些變態的境界。或許可以說，亂世的產物就是變態的，但
投名狀的本質在這部片裡有血有肉地呈現出來之後，還不夠變態嗎？
「兄弟結義，各殺一外人，從此，兄弟的命就是命，其他的，皆可殺！」
「亂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兄弟殺我兄弟者，視投名狀，必殺之。」
這種邏輯在最艱困的時刻，可以集聚個人的力量為小眾的力量，形成
求生存的基本社會結構。失敗了，就是大家的失敗。而歷史上小集團的失敗
屢見不鮮。但成功了以後呢？
我認為《投》片就是對於投名狀機制的正方演繹，即，若機制一直成功，在
現實生活之中，會出現什麼樣子的矛盾？我認為這個矛盾是關於唯己無他的
矛盾。從片頭開始，死不了的龐清雲要完成這個三段演繹的過程。從他一個
人力抗政府軍，在山寨中建立威信開始，他的成功，就是投名狀這個機制一
次又一次的邁向終局毀滅的經驗過程。
在第一階段裡，投名狀機制是為了因應生存問題。投名狀於是成為了一個求取
生存的積極機制。它是一種基於死亡之上的求生集體。投名狀這契約的建立，
是基於漠視兄弟以外的人命，來換取兄弟之間對於彼此的性命的絕對相等關係。
即，非兄弟者皆可殺。記得這句話在英文翻譯裡，是others are dispensible。
這是多麼冷血的約定。所以三位核心拜把兄弟為了建立這種死亡為基礎的兄弟關係，
殺了三個過境的路人。趙二虎那一句話說的精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就是兄弟。
那三個過境的路人就該怪自己沒有兄弟罩著，沒有機制保護自己。在這種唯己無他
的矛盾中，投名狀的第一期力量成形了。
經歷了舒城考驗之後，投名狀機制來到了第二階段。這一階段裡，投名狀已然能夠
基本滿足溫飽問題，然而，為了保證山字軍的骨幹班底能夠回家鄉享清福，龐清雲等
投名狀集團必須要確保不斷的勝利，才能夠達成目標。於是投名狀要面對的是己方福祉
問題。除了兄弟之外，誰可殺，誰不能殺；兄弟之外，可不可以搶、可不可以
姦淫別人？在建立投名狀時，這不是問題，一來阻撓投名狀機制的存在代表阻礙生
存權，不需有辯論空間，殺了即可；二來，投名狀在第一期所牽涉到的非我集體仍
然很小，跟一座舒城比起來，跟四千太平軍比起來，等於是沒有任何質或量的問題。
龐清雲的一句：「下輩子投胎找我報仇」在第一階段裡，就能夠讓他殺的心安理得了。
但是在第二期，當投名狀的排外性開始展現他非理性的、具有毀滅性的一面時，
兄弟之外的人命標準在哪裡？兄弟之外的集體生存權為何？成功的投名狀機制到底
除了保障少數人之外，還能夠確保什麼？第二階段的矛盾，就是為了自己所做的毀滅，
到底有沒有極限？有沒有基準點？
很顯然，對於龐趙姜三人而言，極限與基準點是很模糊的。舒城之後，龐希望藉由
犧牲兩個自己人來形塑關於城破之後軍紀方面的某種極限、某種基準點。但後來，
他基於軍事理由主張殺四千人時，他之前建立的極限被趙二虎挑戰了。於是對於
這個投名狀機制而言，任何關於處理他者利益的基準點、極限，都是模糊不清、
自由心證的。同時，機制內缺乏冷靜、理性的聲音來形塑基準點，也是狠大的問題。
姜午陽說，大哥是對的；對於趙二虎不理他，姜午陽說，二哥是對的。這等於沒說。
這個情況說明了投名狀的排他性、非理性層面。姜午陽為了維繫兄弟三人之間的情誼，
不讓趙二虎跟龐清雲正面對抗，不讓兩人的衝突昇華到討論何種價值觀最適當的階段，
是投名狀這個契約最可怕的成功。小眾成功地維護自己的利益之後，能不能夠超脫只
維護小眾利益的階段？顯然地，龐清雲希望能夠，但始終無法能夠。他總希望藉由
犧牲什麼，來完成一個可能的將來。這套邏輯對於趙二虎而言不是不通，而是應該
要有限度。犧牲別人的權益應當要有限度。而對於姜午陽而言，沒什麼限度不限度的，
最重要的就是龐、趙、姜這個三人集體永遠活著，永遠是互相幫助的。於是，在第二
階段，三種邏輯的相互衝撞，意味著投名狀機制本身的可能性；但衝撞結果本身也預
言了投名狀這種小眾利益作為出發點的集體契約形式若要昇華成為更高層次的利己利
他思維，不僅需要經驗、摩擦、更需要運氣。
第三階段裡，龐清雲成功踏入了朝廷殿堂，得到了恩寵。這是投名狀機制的極致成功，
卻也是三人關係的冰點。這矛盾關係存在於一個門檻：山寨小眾集團跨向朝廷普世型
集團。這個跨越是相當不容易的：就如帶龐清雲入朝的老傢伙說的：在宮門外滾了
三十年，才踏進去，就已經老了。說是走不動了，但其實老傢伙說的是對於行動派的
宮門外份子而論。在宮門內，靠的是另外一套花樣：是不帶血的投名狀。入宮之後，
可以為宮裡帶來什麼？可以為圈內人帶來什麼？那個罩著龐清雲的老傢伙，願意犧牲龐
這個能爭善戰的手下，不也是給另外兩個軍機處的老傢伙投名狀的好處嗎？反觀龐清雲
入了宮後，第一件事情不是想辦法為宮裡帶來好處，而是求皇太后免去兩江三年賦稅。
對宮裡投名狀的建立，龐清雲很明顯是完全摸不著邊的。他能夠殺一個人，說投胎再來
報仇，是狠勁；但他沒辦法主動卸去兵權、想辦法剝削地方進貢中央、沒有拍馬屁的口
才、沒有疏通沒有方法，就是嫩了。所以他死了；一如軍機的三個老傢伙說的，是個人
才，但未夠班，看不到另外一種投名狀機制的運作方式。而晉見太后這龐清雲唯一一次
證明自己屬於朝堂的機會就這麼毀了之後，龐清雲也就步上陌路了。這是關於外圈進入
朝廷的悲哀，也是說明政治本身就是投名狀一環一環搭起來的高塔。能夠往上走，不代
表能夠走的順、走的穩。不是因為沒有腳，而是因為沒有理解新的一環的邏輯。
就這點來說，龐清雲與趙二虎還有姜午陽所建立出來的投名狀與紫禁城的宮廷投名狀雷同
。契約形成的機制，都仰賴參與人的理性運作，才能發揮好的功效。不然，總是有犧牲者
。姜午陽很明顯地有種制式的、非理性的理解。可以說，姜代表著投名狀的原型，他的所
作所為是希望維持住這個機制運作的正義行為。然而，這個小團體的成功，以及知道官場
滋味的龐清雲，不斷把一些新規則、新想法帶進他們的投名狀機制之後，變通以及原則性
遵守投名狀契約似乎成為了維繫投名狀機制的唯一方法，反而姜午陽無法調適，以致於讓
一個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女人就這麼為了瀕臨崩解的投名狀做了無謂的犧牲。趙二虎調適的
很好，即便是有多方壓力要迫使他擺脫投名狀的契約關係，他仍然能夠秉持原則性的問題
，即兄弟的安危是要顧的、兄弟們的福祉是要顧的。可以說，趙二虎與姜午陽最大的不一
樣，就是在於趙把握集體生存與集體發展的原則性問題，而姜只在乎三人的小團體生存與
小團體發展的原則性問題。龐清雲希望能夠建立在這種投名狀契約上，達成把握普世生存
與普世發展的原則性問題，但不幸手段拙劣，生不逢時，無法調適，以致於丟了性命。
《投》片的結局，說明了投名狀這個契約建立的機制是一場積極甚至賭博性的機制。
此機制的積極面，是以參與機制的各個獨立個體，為了本身的利益，努力追求機制的利
益，所獲得之利益與成員共享之。若利益不足以維繫此機制，則機制崩盤，個體面臨生
存危機；若利益足，則依比例原則或某種共識正義分贓利益。而取得利益之方式，為
不擇手段：因為沒有任何其他集體或個人比機制內的任何個體更重要。這是種掠奪性
極強、有極為扭曲的人權觀念的集體。而《投》片除了在道德方面展現出了投名狀的缺陷
，更在政治議題上展現出政治的投名狀本質。政黨政治似乎在此片之中被影射為具有
侷限性的良性政治體制。軍機處的勾心鬥角促使一群少數人結束了一場戰爭。就兩江百
姓乃至於全國百姓而言，這種勾心鬥角有其好處；然而就參與其事、甚至深受其害的人
或集體而言，政黨政治是冷血的、與現實脫節的、思維模式不以「人」的基本權利作為
出發點的殘酷政治。當然，君主政治也是罵點之一，但看那三個軍機處的老傢伙在打蘇
州的時候機掰的樣子，很難不讓人覺得《投》片是在針對與現實生活最貼近的民主政治
做嚴厲的批判。由此可見，我認為《投》片不是在讚揚投名狀這個中國固有之社會現象
，而是在討論甚至檢討這個現象。三結義的本質於是在片中被解構；中國宮廷政治的本
質也在片中與三結義的本質劃上等號。（我真的覺得三個軍機老傢伙是龐、趙、姜的宮
廷政治版的引伸。）
結義、投名狀的毀滅性本質在《投》片裡，經由寫實（甚至超現實）的戰爭場景鋪陳
出來了。每一次龐清雲等人的勝利，都是巨大的毀滅；敵人、自己，都是。第一期的
邏輯：別人毀滅，所以自己活下來了，已經不再適用。第二期的投名狀機制已經開始
討論，作為一個成功的集體，目的應該要設定在哪裡？是要設定在求溫飽，還是要追
求什麼更高的東西？龐清雲又再度扮演投名狀的領導者，指引這個契約機制應該要朝
向什麼樣子的目標前進。而決定目標、方向，代表的又是什麼？第三段的邏輯則是地
方與宮廷集體相撞的問題。這種機制如果單純是學術論文，是文字敘述，是一場討論
、一場演講、甚至一段唱說的故事（如片中的戲曲），都會把毀滅機制的終局給
淡化。戲曲猶是，如片中往往成為類似流行音樂一樣的一小段，讓選擇曲段的
聽眾很爽，卻無法給聽眾帶來突破性的經驗。唯有親身經歷的人，聽到戲曲，
才會知道那些讚頌成功的背後是多麼駭人、多麼可怕，是多少血、多少道德掙扎、多少
靈魂受到無法承受的驚嚇形成的共業。
龐清雲去找何魁要糧之前，對姜午陽撂下的一句話：「如果你還看不清，就回去。」
我認為這句話是《投》片裡最真實、最純真、最智慧的話。
換成鄉民的語言：「還是讓專業的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