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去
帶著人臉的魚，即便那張臉美麗，總體看來還是奇醜無比，魚肉透明，纖維緊抓著魚
鱗，小魚在黑暗中悠游，直到遇見一群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魚。牠的感官變得模糊，嗅
覺卻異常靈敏，一點鹹腥在水域擴散，就像是線香的引信，小魚無需倚靠視線，味道已替
自己闢出了條捷徑。
牠從未想過自己能游得如此好，只知道眼前慢慢的亮了。
那道光在頭頂閃耀，許多魚群都已經爭先恐後地到達，像是海鷗一樣盤旋在上頭，撕
裂著入水的肉餌。
水中的動靜更為鮮明，一隻隻帶著滿足的人臉魚銜著肉塊，鮮血從齒縫迸裂，殘忍的
畫面衝擊著牠的記憶，小魚脫離了魚群，緩緩靠近罩在周圍的玻璃，每當牠靠得越近，外
頭一張張真實的臉孔搭在靈長類的四肢上便更清晰，直到牠在玻璃外頭看見了自己的臉。
天空蟻聚烏雲，烏雲蟻聚天空，天空烏雲蟻聚，整幢實驗室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筆直的公路上充滿了迷霧，前後不見人影。
王崇學從一場可怕的噩夢中驚醒，他夢見自己協同精神病院的權威院長來到夢幻館，
他夢見一群長著人臉的魚、蝦蟹，他看見弟弟王昱學和一個陌生女子被囚禁在一處殘破的
舞台上，最後看見的是一位身披黃袍的人，他從觀眾席裡走出，戴著和觀眾們一樣的蠟製
面具，然後便什麼也記不得了。
他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公路上，由於迷霧過濃，濃得他看不清自己，甚至開始健忘，一
開始，他不以為意，忘記那場噩夢，忘記自己要做甚麼，再過不久，他卻想不起自己的名
字，他甚至遺忘了自己的長相，父母，兄弟有誰？他們長什麼樣子？
他低頭瞧了瞧雙手，他忘記手該長得什麼樣子，長度，厚度，皮繭，指甲，他全忘了
，他開始有些慌張，他想趕緊記得些什麼，卻發現記憶中還有一絲溫暖的黃色光芒，他死
命地記住，直到黃色從記憶蔓延到腦海，充斥他的全部，有許多人都站在自己的身側，有
莫杜爾博士，有那個贈恨自己的婦人，有微笑先生，有停車場的警衛，有自己毒死的鄰居
，有所有自己見過的任何人，大家手牽著手，圍繞著中央的黃色太陽跳起了舞。
沿路，一輛廂型車緩行而來，然而他早已忘記身為人的一切，價值觀，好惡，恐懼，
連最後一點求助的慾望都消失了，他只是讓身體蜷伏黃色光芒的暗示行動。車子拋錨了，
一位膽小的男人躡手躡腳地打開車門，好像在找著什麼東西，也許他需要幫助也說不定。
他緩緩靠近。
「你在找我嗎？」「你在找我嗎？」
「不要吵啦，你是誰啦！」膽小鬼氣急敗壞，大喊亂叫。膽小鬼左顧右盼，不過什麼
也沒看到。
「搞什麼啊，看個東西可以看到五分鐘？」車內的記者不耐煩地喊道。
突然，車子好像啟動了幾秒，整台車跳動了下，車上的人皆嚇了一跳，都放下了手中
的東西。
他疑惑，這小夥子沒看到自己嗎？他嘗試伸出手去碰他，觸手蜷曲地吸附在膽小的男
人腿上，針刺不自覺地貫穿皮肉，將源源不絕的消化液從針頭灌入男人體中，男人雖然痛
苦，仍用力地敲擊引擎蓋試圖求救。
牠似乎不懂，為什麼男人掙扎，很快地，牠連掙扎和痛苦也忘記了，男人被拖進了車
底下。
半晌，又一個男人下了車，這次牠沒有疑問，只是不斷地問著。
「你在找我嗎？」
他為什麼不答話呢？
牠沒有多想，只是在牠記憶中眾人的舞蹈裡，實驗室，也就是夢幻館外圍的一位警衛
替牠解了答。
「嘻嘻嘻，我們講過話囉。」
遠離迷霧，可以看到樹林的後頭，巨大湖泊的後頭，整個美洲大陸上頭，夢幻館發出
的強光，那道光，往天空不知名的方向射去。
●（二）未來
在無盡的藍色海洋裡，包容著無數孤島，曾有人說，島嶼們與夜晚的星星相對應，當
然這只是臆測或鄉野奇譚，也許有詩人把太平洋的島嶼稱做「沒有記憶的故鄉」但那只是
人們擅自替千百歲的土地所下的註解。
鄰近大溪地，位處南太平洋的玻里尼西亞島上，煙火綻放於夜空，他們將小山脈剷平
，把小島之間用泥砂填補，他們燒光樹林，在島的中央升起一幢建築，夢幻館分館的落成
典禮在微笑先生的介紹下隆重開幕。
建築並不獨特，外觀與燈塔無異，但想必與夢幻館一般，燈塔底下必定精彩可期，就
像冰山一樣難窺全貌，驀然，相似的異光從燈塔中散發，貴賓們各個昂首，微笑先生則脫
下西裝，甚至扯出裡頭的支架，少了鋼骨的支撐，微笑先生不禁蹲了下來，光滑無毛的皮
膚一直蔓延到了喉嚨，鼓起的聲帶，朝夜空的光芒發出了陣陣蛙鳴。
●（三）今朝
天空佈滿了烏雲，王老師失神落魄地走進校園，甚至有些跌跌撞撞。
大概是因為昨天目睹了男友墜樓身亡還無法消化，昨夜又作了場噩夢，她夢見了從校
園廁所蔓延出來的怪物把學生和老師們都變成了怪物，包括自己，她搞不清楚那是什麼意
思，許許多多的記憶重疊地讓自己頭暈腦脹，甚至看見自己和一台可怕的機器搏鬥，手足
被可怕的紅色射線切裂，這什麼詭異的夢？
也許自己下班後該去找鎮上唯一的解夢師聊聊……
身邊響起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但頭好暈，好痛，無法思考，地板劇烈地震動，許多
學生從校門口往外跑，是地震嗎？頭好暈，分不清楚……
王老師跪了下來，勉強地抬頭看向校舍，學校距離校門最近的校舍總共有六樓，六樓
的高度剛好也與校門口吻合，王老師連同數名學生同時與傾倒的校舍接合，消失在強震的
大地與倒塌的強烈粉塵中。
城市亂成一團，車禍接連不斷，即便警鈴激動地發響，路上卻也無生人聆聽。
林慶幸狠下心來把插在手上的點滴管扯下，儘管鮮血直流，他仍使勁地提起點滴架當
作武器……往來大廳，讓他想起過去的記憶，那時候的自己還想帶著昱學一起逃，卻沒想
過樓上被可怕的觸手佈滿，伴隨著回憶，林慶幸正小心翼翼地走出死氣沉沉的安瀾醫院大
樓，門口雖然有許多警車，紅燈閃爍，卻不見任何一名員警，只有滿地死去的麻雀，還有
老鼠屍體。
這裡應該是安全的呀。
心裡頭又陷進了往日的夢魘，如同外頭陰鬱的天。
他看見了馬路對頭的麥噹噹，又看向了一旁的老人公園，終於在那上頭覓著了一道熟
悉的身影──輪椅上的王崇學。
鬆了口氣，林慶幸三步併作兩步，杵著點滴架，跑過無人的斑馬線，沿路直喊著王崇
學的名字，他心裡夾雜著不安，怕他是不是死了。
「王崇學！」再次醒來的林慶幸相當信任他，他認為這個世界裡也許只有王崇學懂自
己，他知道好多東西，什麼時間空間那類的東西，還有自己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希冀他還
可以為眼前的情景解答。
「王哥！」他又呼喚了一次，直到停在他身後五公尺不到的距離。
大地憤怒的搖晃，偷空減料的電線桿紛紛不支倒地，電線在半空中甩出零星火花，柏
油路陷落，連自己也不穩地重重摔落，就好像大地被分成數塊，人們像是碎紙上的螞蟻，
只能極盡所能的蜷伏在地面，肉眼能見到的，不外乎是整個老人公園的歪斜。
那張輪椅仍穩穩地佇立在地板上，林慶幸雙眼噙滿淚水地往前攀爬。
「告訴我，這又是一個假的世界，告訴我，我是不是還能到別的地方去？王哥，告訴
我好不好？」
黃色的袍子彷彿與大地相連，身影漸漸地從輪椅上站起，林慶幸方看清那道身影有多
麼魁武，就像一面牆般遮蔽了視線，即便地面震出了無數的粉塵，眼前緩緩轉身的人卻紋
風不動，斗篷下，戴著手套的手輕掀面具，藏在一團黑暗裡的嘴巴回答著他：「我來看我
的兄弟／I come to see my brother.」
「誰？昱學嗎？昱學在哪裡，你知道嗎？」
＊
在十年後的另一段未來裡。
林慶幸仍在昏迷，只是身上佈滿鮮血與傷痕，尚未氣絕的他躺在公園地上，身旁是荒
廢已久、佈滿巨大觸手穿梭孔洞的安瀾醫院，守在他身前是這趟昏迷前引領他回到過去的
大公先生。
大公先生也是遍體麟傷，破碎的衣領和褲管露出了藏匿其中的魚鱗皮膚，似乎是因為
一隻手臂脫臼，所以不得不放下林慶幸。沿著血跡的方向可以看出他是沿路抱著林慶幸逃
過來的，只為了避免他在夢中死去。
「你們還真是緊追不捨呀。」屈下身子的大公硬起嗓子，朝著踏著自己血跡前來的三
位殺手。
「你居然……居然殺了我們九個弟兄！」嘶吼來自一名女殺手。
「十二個廢物，主，會怨懟我的無能……」
「我一定要殺了你！」女人邊向前，邊朝他的頭開上數槍，槍槍精準打在同一個點上
，似乎是熟知大公皮厚體硬，又看準他現在沒有反抗能力。
大地忽然震了一下，女人失去平衡，大公看準時機，扯下脫臼又僵直的手臂，飛速一
擲，狠狠貫穿女殺手的嘴巴，將她的頭顱分成上下兩半，死愣的雙眼在陪同上腦袋墜落地
面前轉白，餘下的兩名男殺手還未及查看眼前的情景，便被身後的聲音給嚇傻，一隻巨大
的觸鬚由下往上貫入天際，安瀾大樓像是花瓣般片片向外凋零。
觸手上巨大的圓孔傳出震耳的聲響，將殺手們的雙耳螫出鮮血。
「我完成了。」大公說道：「偉大的領主，請原諒Dagon的孱弱，無能繼續侍奉您，
只得為您獻上這頂冠冕。」鮮血遂自大公的前額葉滲出，流過他闔上的雙眼。
觸手直貫天際，和過去未來的兩道光在太平洋的中央交匯，四個點形成的椎體跨越了
時空，是過去也同是未來，美麗的藍色星球產生巨大蛻變。
橫跨各州的三角錐下浮起巨大的城垣，海水被推進了人們居住的土地。不管哪個時空
的日光照在上頭，都被石塊上厚重的苔蘚折射地扭曲變形。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他們總說，偉大的主人沉眠於萊耶，候汝入夢？」
微觀下，才能見得急流的海水是如何衝碎人們的建築與橋梁，輪椅旁，大公的屍體頹
然在側，黃袍裡的人則宛若巨煦的太陽，在水面上屹立不搖，充當末日裡的曙光。
F’grah’n fm’latgh ftaghu kadishtu hai ee ehye’bthnk.
「但卻無人見過這位主人的面目，萊耶只是頂皇冠，對吧，大公？」
我們飲用祂的寶血，
活在祂每一寸皮屑之上，
在祂的血肉中食植聖餐，
祂從未死去，也不曾復活，
我們無法形容祂的偉大，只知道當祂的數隻手推開大地，直達宇宙之刻，又是數個州
際的毀滅，橢圓形的行星儼然便是載城之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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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沙發前驚醒了過來。
抬頭，還是眼中充滿惺忪，只模模糊糊地看見眼前那一大缸的魚缸，還有上頭懸吊的
液晶電視，電視牆中，主播侃侃而談，繞境隊伍穿梭鄉野，一年一度的與神約會。左方是
一間空蕩蕩的審問室。
螢幕裡焚燒的線香似乎飄了出來，直到他發現那是來自於魚缸旁邊關公桌前的小香爐
，他四處張望，沒有一個人，除了主播和記者訪問祭祀隊伍的哆嗦，房子裡一片寂靜。
忽然一陣急躁的步伐闖進，一個中年肥胖的禿頭男撞到了局長桌上，他抱著一疊文件
，慌忙得丟下後便拿著車鑰匙又跑了出去，絲毫沒有注意到剛甦醒過來的他。
他緩緩站起，整理身體裡晃蕩的血糖不濟，擺起的手指任意撫摸走過的每一個角落，
牆角，桌腳，塑膠邊緣，木柴，直到他看著桌上文件，那是環評，還有警局同意書，心裡
好像對這一切挺熟悉的，工廠落成有環評袒護，警長背書，各分好處，對他來說早已是見
怪不怪了。
『人們總說，人只要醒過來，會對於夢裡的一切逐漸遺忘。』但他不想遺忘，他記著
一切，然後掏出口袋裡的槍支，含著槍口，扣下了板機。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