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步出山莊，看著一台黑色轎車從前方樹林鑽出，駛至山莊前。他踏著顫巍巍的腳
步，走下門廊迎接。階梯在他的重量下，像他的關節在冬天時一樣，發出唧唧喳喳的哀
鳴。
車門打開，一名面容嚴肅、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飽經風霜洗禮，他英俊的
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
「好久不見了，波特老師。」男子臉上綻開一朵小小的微笑，他大步向前，來到比爾
身前。
比爾凝視著那名男子深邃幽藍的雙眼。「你是亞契。」
「你果然還記得我！」
「當然，你令我印象深刻。在我教學生涯，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那樣頑皮的學生。」比
爾輕輕笑了，笑容有些僵硬。
「說頑皮還真是給我留情面，那時候的我家庭破碎，自以為無人關愛，整日憤世嫉俗
。要是沒有你的諄諄教誨，恐怕會就此走上歧途。」亞契說，「波特先生，我一直都很感
謝你。」
「而你感謝我的方法，就是把我女兒拐跑。」比爾的笑容黯淡了些，沉默降臨在兩人
之間，比爾頓了頓，繼續說，「要是沒有蘇珊，就算我再怎麼費神也拉不回你吧！」他笑
了笑，「我知道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會聽我的話。」
亞契嘆了口氣，微微笑道：「被你發現了。」
「先進來吧！」比爾慢慢轉身，走回那座半邊牆壁覆滿枯藤的山莊。「這裡很久都沒
有客人來訪了。」
一踏進屋裡，亞契可以感受到時光在此凝滯的沉重。這棟曾經輝煌華美的山莊，脫離
了時間和世界，守著過往的歲月，像過熟的果實，永遠停留在將腐的那一刻。
「要不要喝點什麼？我想有些酒應該還能喝。」比爾駝著背，往客廳另一側的通道鑽
去。
「不用了，謝謝，我還要開車，被同行逮到可丟臉了。」亞契朝裡頭喊，一低頭，熟
悉的笑容撞入眼裡，他執起桌上的相框，細細凝望，跌回往昔。
不知過了多久，比爾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那是蘇珊八歲的時候。」
亞契笑了，眼角擠出深深的皺紋。「她的笑容都沒變，我以前最愛她的地方，就是她
總是笑臉迎人。」
比爾把水杯遞給他，兩人面對面坐下。
「抱歉，能喝的只有水。我本來想泡點茶，沒想到茶葉發霉了。」
「別在意，」亞契輕啜了一口白開水。他的目光遲疑來回在比爾和照片之間，往牆上
櫃上看去，不同年齡層的蘇珊露出一樣傻氣歡快的笑容。
「要是沒有照片，我會忘記她的樣子。」比爾留意到亞契的目光。
亞契凝視許久，才慢慢開口。「我想我們找到她了。」
比爾倏地抬起雙眸，灰白的眉毛跳動。
「我想先以私人身分當面告訴你。之後會有正式的通知，會請你提供檢體，幫忙確定
她的身分。」
「在懸崖下，是嗎？」
比爾的反應另亞契有些詫異。「是的，在懸崖下，有群人到山裡玩空拍機，他們發現
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紅色的車體在樹林間格外顯眼。」
「格外顯眼？那當年怎麼會沒有發現？」比爾口氣發酸。
「那地方很偏遠隱密，要繞進森林深處，距離當年的搜索範圍也很遠。」亞契舉杯輕
啜，潤了潤唇後，繼續說。「波特先生，我知道你那時候很討厭警察，也知道你很不滿警
察沒有認真看待你所提供的線索，只把蘇珊的案子當成普通的失蹤案處理。」亞契頓了頓
，「我那時候也是相當憤慨。只是等我進入了這一行，才能真正體會到，有時候，有些事
真的是無能為力。」
「我知道，現在想想，我當時說的話，會被人當成胡言亂語也是理所當然。」比爾跟
著舉杯，咕嚕灌進一大口水。
「但你是對的！」亞契忽然有些激動，「我們在車上發現了駕照和皮夾，上面染有陳
年血印，所有者正是你當年向警方提供的那兩名青少年！蘇珊大概是偷偷拿走，藏在車上
，想當作證據。你說的夢果然準確萬分！要是當時那些警官相信你的話，再一次仔細調查
那兩個人，她也許不會孤伶伶在懸崖底下待上十幾年。」
對比爾而言，那不只是夢，而是比現實還要真實的地獄。冒著冷汗驚醒的每個夜晚裡
，每一次心跳間隔都有如永恆一般漫長。儘管醒了，那些噩夢的細節卻依舊糾纏著他不放
，他被迫一再重溫那些令人心碎的畫面。安迪和湯姆在暗夜裡呼嘯，狂笑著像玩弄獵物一
樣殘忍地對待蘇珊。
沒有任何一個無辜的生命該受到那樣的痛苦。沒有。
「要是你，你會信嗎？」比爾淡淡地說。
亞契不說話了，他心有不甘微微搖頭。「夢境是無法當成證據的……」
「蘇珊的狀況怎麼樣？」比爾問。「別顧慮我的情緒，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
我只想找到她。」
這麼多年來，警方早已自案件裡退場，但他仍鍥而不捨，劃定區域，每當有空，就會
開車逐一檢視那附近山區每一個可疑的地點。先是安迪，而後湯姆，他無能從兩人嘴裡挖
出蘇珊究竟在哪，仍悔恨不已。
「很糟。」亞契恨恨咬牙，他原以為自己忘了，直到蘇珊再度現身，才發現痛苦仍蟄
伏在心底。「那些人讓她連人帶車摔下懸崖，或許是為了要掩蓋她生前遭受凌虐的事實。
她只剩下骨頭了，但是骨頭還是能告訴我們許多真相。」
比爾微微抬頭，望向亞契身後，他輕聲自言自語。「她鼻樑被打歪了，眼眶骨折，頭
髮被扯得亂七八糟，頸子上有瘀青，全身多處深淺刀傷，他們劃傷她的雙腿，或許是為了
防止她逃跑。」比爾的最後一句話有如呢喃夢囈。「但真正致命的原因是她失血過多。」
「什麼？」亞契問道，他沒聽清楚比爾半含在口裡的話語。
「沒什麼。」比爾將目光自半空中收斂，凝聚在亞契所坐的椅腳下，低垂的眼裡滿是
恨意。他知道她摔下去的時候其實還活著，他們拋下她孤單等死。
亞契沉重地嘆口氣。「這麼多年來，我有時回憶往事，內心就悔恨不已。我早已忘記
了那時和她吵架的原因，大概是某些小事吧！要是那時候，我能跟著她一道走，或許她現
在還活著。」亞契輕洩出一聲哽咽。
「但是後悔也沒什麼用了。」比爾聲音微顫，「我也一直在想，要是那時候我不早早
上床，或許還能親耳聽見她說的那一聲我愛你，而不是把話留給答錄機。」
哀傷沉重地罩落在兩人身上。
良久，亞契沉聲開口：「關於那兩名人士，警方也會持續追查。當年警察找過他們問
過話後，他們到現在就一直行蹤成謎。我發誓，我一定要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
「屆時我將感到無比欣慰。」比爾慢慢地說，他的眼光低垂，彷彿穿透了地板，落在
了地窖之內。不，他不會後悔，沒有人可聽見他們的垂死哀鳴，就像蘇珊的垂死哀鳴迴盪
在暗夜森林裡，也同樣無人諦聽。
亞契離去前，向比爾伸出了手。他握著那雙長滿老人斑的乾枯之手，忽然察覺到眼前
這名老人已臨風燭殘年，他的生命之火，在終日的悔恨與悲哀間正逐漸消磨殆盡。他喉嚨
一緊。「波特先生，請你務必保重。」他不由自主地用雙手緊緊捧起昔日恩師的手。
比爾看著亞契手上的戒指正閃閃發光。「我很高興我們之間有人能繼續邁步前進，亞
契，我很高興那個人是你。」
亞契的目光也跟著落在婚戒之上。
「啊，她叫做蘿娜，」亞契放開手，「改日我會與她一同前來拜訪。」
雖然知道亞契絕對不會帶她來的，比爾還是點點頭。「有孩子了嗎？」
「有了，我女兒現在六歲。」
「啊哈，」比爾喟然而嘆，「那麼你將會體會到『孩子就是父母的地獄』這句話。」
「呃，有時候她的確像是地獄來的小惡魔一樣頑皮。」亞契嘴上抱怨，臉上微笑。
「好好保護她，孩子。」比爾說，全心全意。「好好教育她、鼓勵她，讓她學會誠實
、勇敢、正直，能以善意對待他人，能明辨是非，切勿步入歧途。更重要的是，」比爾閉
上眼睛，再睜開時已微濕泛紅。「永遠不要吝於表達你對她的愛。」
亞契鄭重點頭，猶如承諾一生。「我會做到的。」
步出了屋舍之後，亞契拉開車門，忽然想起什麼，他轉身回望。
「對了，那時候在電話錄音裡，蘇珊不是說她有一名神秘旅伴嗎？」
比爾點點頭。「是在說安迪或湯姆其中一人吧？」
亞契猶豫了一秒，接著下定決心。「鑑識人員在她遺骸裡，找到一些不屬於她的細小
人骨，雖然還需要進一步鑑定，但我想她說的旅伴，那時或許正安睡在她體內吧！」
比爾張大了嘴，過了許久才發得出枯啞的聲音。「你那時候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我們那時吵得很兇，關係瀕臨破裂。」亞契苦笑，「大概是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告
訴我。」
比爾曾聽過上百遍的錄音，此時又在心裡回放。
『我誰也沒說，想先告訴你，做好心理準備囉！』
比爾拚命咬住下唇，他顫抖的手抹不去不斷滾落的淚水，他像個孩子，不斷啜泣。在
亞契的環抱下，過了好久好久，才稍稍平靜。
「謝謝你，把這消息帶來給我。」他眼角帶淚，綻出微笑。「如果是女孩，我想用蘇
珊亡母的名字為她命名。」
亞契點點頭。「我想蘇珊一定會很高興。」
轎車帶風，沿著來路駛離，車輪底下落葉飛捲，比爾站在樹林邊緣凝望，直到一切又
重新歸於平靜。
滿山紅葉襯著發亮的藍天，燃燒著亮麗秋色。比爾抬頭望上遙遠蒼空。蘇珊的身影自
眼前消散之後，鳥鳴啁啾之間，他所渴望的一句話，終於，像飄飛著拂過晴空的紅葉，輕
輕落在他心底。
他終於親耳聽見了那未聞之聲，也終於，能夠予以回應。
「我也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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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看到這裡的各位讀者。
比爾對付安迪和湯姆的手法，靈感來自於愛倫．坡的小說《一桶阿蒙蒂亞度酒》。
再次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