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判為了挪出位子給小蟬，以往只坐副位的他，稍稍往堂下眾鬼期待他
應該在的大位挪過去一些。
小蟬喜歡這裡的視野，伸手就能摸到陸判。
陸判隨手把白花插入墨水罐中，眼也不抬詢問小蟬：「妳已經看過案卷
？」
「報告前輩，我看完了！」小蟬在紅玉的訓練下，讀字比生前快上許多
。
「好。」
小蟬腦中迴響著陸判這聲「好」，激動反應：「謝謝前輩！前輩對我的
指導，我會永遠記在心上！前輩──！」
陸判頓住筆，想直接戳下小蟬的腦袋，但思及眾目睽睽，還是忍住衝動
。
「開庭，帶王軒志。」
小蟬在枉死城認識的王生，被官差帶上審判堂前。
王生見到小蟬，神情顫動，想要確認她平安、想知道她發生什麼事，最
後什麼也沒有說。
陸判要小蟬重述她的意見，小蟬兩眼大睜，認真盯著陸判的側臉。
陸判終於受不了，轉過頭瞪著小蟬：「陳、知、涼。」
「抱歉、抱歉。」小蟬回神過來，她剛才都在數陸判眼鏡下的睫毛有幾
根，「大家好，我是陳知涼，大家都叫我小蟬！」
陸判冷眼糾正：「不需要妳自我介紹。」
堂下鬼眾笑成一片。
「前輩，我是新來的鬼，我想大家都很好奇，判官大人旁邊的鬼是誰。
」小蟬面對群眾的目光，不怎麼緊張，但坐在陸判身邊實在讓她太過亢奮，
「我來陰間的時候，被判到枉死城，在城裡認識王軒志。聽了他的冤情，覺
得他很冤枉。」
陸判提筆記錄：「哪裡冤枉？」
「他被大嫂栽贓成垃圾人，家裡沒有人相信他，為了證明自己清白，不
得已走上絕路。」
「可是王生並非古時無資源的婦女，他年輕健康，好手好腳，可以離開
扭曲的家庭另謀生路，他卻自尋死路，妳也認為他對自己的死沒有責任？」
「可是他沒有家人。他家的人住在一起，但沒有一個人把他當作親人。
我受到委屈能再站起來，不是因為我很堅強，是因為我有媽媽可以依靠。」
王生在堂下嗚嗚低泣起來，生前從來沒有人為他說話。
「妳以個人感受為依歸，我就以妳為標準量度──陳知涼，回答我，遇
到同樣的困境，妳會去死嗎？」
小蟬想也沒想就否定這個問題，她比誰都想要活下去，她還有好多想做
的事情，她有想要守護一輩子的母親。
陸判沉聲道：「殺人有罪，何況是無辜之人。」
自殺吊詭之處，就是被害者同時也是兇手。人間的法律不罰自殺未遂，
而已遂的也不可能罰得到，但從陰律來看，橫豎都是一條人命。
「可是他已經後悔了，對吧？」小蟬看向王生，王生卻低下頭。
枉死城的罪魂不比地獄的惡鬼罪行重大，但改判更審的機會卻非常渺茫
，因為兇手同時也是被害人，要是自己認錯了，表示當初還有別的生路，但
就是無路可走，才會想不開，幾乎沒有亡魂可以走出生前痛苦的迴圈。
好一會，王生才微弱地回應小蟬：「我不知道，我很蠢，什麼事都做不
好，可是我現在常常會想，要是我沒死……說不定我能阻止大嫂。」
「你一定可以的！」
王生虛弱笑了下：「妳是哪來的自信？」
小蟬認真說道：「你大嫂被抓去關，至少還有你可以送飯菜給她，孩子
生了也有你幫忙照顧。你比你以為的重要多了。」
「好像有點道理，為了她，我什麼都肯做。」
小蟬很高興王生終於打起精神。
王生雙手抵地，向堂上拜過。
「我錯了，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時候，任由小蟬暢所欲言的陸判才發話。
「就算是糟糕的人生，你也接受嗎？」
王生吞了下口水：「那個……我還是私生子嗎？」
「是，而且你父母皆是大罪之人，半生居無定所，過得很窮、很累。」
王生傻眼，陸判的意思是：可以給你重抽牌，但就是一手爛牌，要不要
隨便你。
「前輩，那會有疼愛他的家人嗎？」
「愛不愛，不是我們可以決定。」
小蟬用自己的想法吸收陸判的話，轉而向王生鼓舞：「說的也是，就像
你和你大嫂，雖然沒有血緣，但她關心你，你也把她放在心上，久而久之，
就會有感情。」
王生並不是完全相信小蟬樂觀的說法，他大半輩子都被人糟蹋，連父母
都讓他失望透頂；但是他在這裡，這麼多人在看，他不想讓這個女孩子失望
。
「雖然沒好日子過，但我會努力活下去。」
「太好了！」小蟬燦爛笑了起來，「陸判前輩，真是太好了！」
「妳朝我張開手幹嘛？」陸判以端正的姿態寫下判決書，看也不看小蟬
。
「為了慶祝，來抱抱。」
「有什麼好慶祝？妳在高興什麼？審判與教化都是我們份內的事，做好
工作是應該的，不要得意忘形。」陸判嚴肅指責小蟬，讓小蟬的笑容變得有
些難堪。
「那抱抱呢？」
「沒有要抱抱！」陸判用力回絕。
「嗚嗚！」小蟬好不失望。
堂下民眾響起聲音：「大人，您就讓她抱一下，好可憐。」
「對嘛對嘛！」
「閉嘴，少起鬨，再吵都拖去扔城河！」陸判連敲好幾下驚堂木，但圍
觀鬼眾似乎不太怕他。
「對了，前輩，還有一件事！」小蟬突然大叫，全場最無視陸判臉色和
公堂氣氛的鬼就是她，轉頭向王生詢問，「軒志，我問你喔──」
「陳妹妹，妳好歹也加個哥哥。」王生被小蟬直呼名字，有點不好意思
。
「不好意思，我以後只會叫一個人哥哥。」小蟬一口回絕王生的建議，
「我掉下河那晚，你是不是有看見推我下河的男人？」
王生倒抽口氣，被那男人一手拔走舌頭的痛苦瞬間又回到身上，獄中的
鬼差目睹那男人的暴行，卻沒有誰敢阻止。
「他……祂是……」
陸判打斷王生的話：「此事與本案無關，退堂。」
小蟬所在的高堂後方，傳來男人的笑聲。
審判終了，王生被陰差帶走，大殿關上紅漆大門，公堂變得很靜，剩下
陸判和小蟬兩鬼。
小蟬覺得剛才聽見的笑聲很像是兇手的聲音，想要繞到後面去看，被陸
判一把抓住。
「陳知涼，這是王生案件的資料，統整後，依參考格式，明日落日前，
交出五千字報告。」陸判塞給小蟬三大疊卷宗。
「咦？」小蟬不擅長寫字，作文課都在睡覺。
「回去吧。」
小蟬站在原地，死沒多久的她，還不了解陰間的生態，以為陸判是所有
鬼的大人，什麼事都辦得到。
「前輩，推我下去的犯人是個男的。」
「我知道。」
「他聲音很好聽，應該是個大帥哥，比你還帥！」
「……」雖然是正確的推斷，但陸判還是皺了下眉。
「而且他有提到你的名字，雖然他是笑著說話，但我覺得他和阿荷大姊
頭一樣，非常討厭你，你一定要小心喔！」
陸判垂著眼，沒有回應。
小蟬對著陸判再三鞠躬，謝謝前輩大人今日的指導。
小蟬繞去枉死城跟管理員大哥確認細節，管理員大哥只是一直拿點心出
來餵她，對她失蹤後發生的事支吾其詞。
「我發現王軒志的醫療紀錄，他的頭動過手術，為了把舌頭被塞回去。
他是不是因為看見兇手被滅口？」
就算王生不能說，不代表小蟬查不到。就像她來不及申訴自己的冤屈，
陸判卻能還她公道一樣。
小蟬記得事發當時，王生對她大叫，也驚動枉死城的鬼囚。
「我相信這麼多人，一定會有人願意出來作證。」
「小蟬妹妹，很危險，妳不要再查下去比較好。」
「那個人對陸判前輩滿懷惡意，我一定要把他抓出來。」小蟬挽起袖子
去跟枉死城的亡魂取證，管理員大哥攔住她。
「不行，判官大人好不容易才回來陰曹，妳這麼做，只會讓他感到為難
！」
「為什麼？」
管理員大哥咬緊牙搖頭，把小蟬趕出枉死城。
小蟬回到女子官舍，盤腿坐在書桌前，噘嘴頂著筆。
「怎麼？報告寫不出來？」
「紅玉前輩，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蟬在官舍有自己的房間，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別人家蹭床蹭飯，住在
隔壁兼指導員的紅玉最常受她打擾。
小蟬向紅玉說了自己面臨的難題，大家都叫她不要查，她是不是該聽話
收手？
「原來妳一死就遇到大垃圾，難怪他會親自出馬。」
「什麼？」
紅玉正色告誡小蟬：「這是妳的案子，妳自己決定，結果是死是活都是
妳要負責。」
如果紅玉也告訴小蟬「這樣不好啦、我們乖乖的就好了啦」，小蟬說不
定會打退堂鼓，但紅玉叫小蟬拿出骨氣，小蟬覺得受到了鼓勵。
小蟬整理好王生的資料以及她落水的案子，向上級報告。
照理說文件會呈到陸判桌上，小蟬的報告卻被送去閻王的私房。
「陸判，你底下人真有眼色，自動把東西帶來本王這裡。」閻王指尖彈
著資料上小蟬生澀的簽名，「要不要本王親自教育這小姑娘，什麼叫作倫常
？」
陸判低下頭，恭敬地為閻王端上茶水。
「大人說的是，孩子不懂就是該教，屬下銘感於心。」
閻王看了陸判卑順的笑容一眼，再看向桌面，報告不翼而飛。
陸判收起笑，昂起冷臉。
「大人或許誤會您所謂『底下人』的意思，他們知道交給我，我一定會
技術性吃案，難得有個有膽無腦的小鬼敢指出您的錯處，應該要讓您見識一
下新人的膽識。」
閻王長指敲著腦袋：「你以前敢這樣本王頂嘴嗎？還是牽連上陸家以後
，奴才有了靠山，膽子大了？」
「大人，時代已然不同。」
「可本王只記得少女柔軟的軀體……真可憐，你可愛又心疼的小妹妹死
得那麼早，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吧？」
「屬下沒有妹妹。」陸判鄭重表示，一字一字說給閻王明白，「不過如
果您敢再動她一根寒毛，我會讓您後悔莫及。」
「真有趣，人都死了，本王就看你還能守住什麼？」
小蟬用腦過度，睡得很沉，卻在深夜被信差叫醒。
她收到新的人事派令，十萬火急，公文上的官印還沒全乾。
──實習生陳佐員調任奈何。
－－
被惦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