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條例：百應
2.小閻
「閻同學，你有家人嗎？我覺得這種事，應該要先通知他們……閻同學？」
她是閻厲婷，每次人家一看到這名字，就會直覺說她的名字好兇，她不怪他們，因為據說
她的生日跟某個城隍爺犯沖，為了擋煞，她媽媽跟一個很靈的算命先生求了這個名字，厲
婷，每次補習班櫃台總是寫成莉，然後在改的時候一邊碎唸女生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你有在聽嗎？雖然報告結果並不樂觀，但這種病症不是沒有治癒的可能，只要……」
她現在在哪裡？喔，眼前她的主治醫生正看著螢幕上的報告，極力擠出一些還算樂觀的字
眼，像是有可能、也許會、大概可以、總是有機會，但是她不是白痴，當她看到護士看到
報告的表情、護士拿給醫生看報告時的竊竊私語，大人們那種想說卻又必須努力壓抑自已
的神情，她就知道：狀況真的很嚴重。
「閻同學，外面那些是你同學嗎？我覺得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先跟家人說一聲──」
她已經說了，爸爸在加班，媽媽說還要半小時才會趕到醫院，她好像也傳Line跟弟弟說了
一下，但她弟弟連讀都沒讀，照現在的時間，她弟弟應該才剛扯掉制服、邊歡呼跑向籃球
場──
「閻同學？」
「喔，啊。」
「我剛才說的，你有聽到嗎？」
「啊，有，沒，我只是在想要怎麼跟我爸媽說。我等等還有事──」
「閻同學，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我建議等妳爸媽到醫院，我們再跟他們一併說明，不管
你有什麼事，我建議你都先取消掉──」
她為什麼這麼冷靜呢？可能是因為事情的發展實在太離譜了吧。上個月，她開始會突發性
的昏厥，同學說她一定是吃太少，老師覺得她應該是睡眠不足，回家跟家人說，大家也說
趕快去醫院拿個藥就沒事了。
結果她沒有拿到藥，她拿到一份報告，這份報告很不樂觀，宣告她，十七歲的閻厲婷，竟
然罹患了一個罕見的症狀，在台灣，有七十趴機率她下輩子要跟藥袋一起共度，有二十趴
機率她會完全痊癒，有十趴機率她會……英年早逝？是這樣說的嗎？但她記得這個成語的
意思，是她得先做出一點了不起的事再死去，問題是，她閻厲婷，有做過任何值得人家記
住的事嗎？
「閻同學？」
「我……我想先叫我朋友回家，我爸媽等等就來。」
「恩。」
小閻站起來，以一個剛被宣告病症、並被提醒死亡機率的高中生來說，她的表現實在有些
冷靜過頭，也許是看穿這一點，於是當小閻推開診療室門時醫生又補上一句：
「閻同學──」
「恩？」
「會沒事的，保持樂觀很重要，好嗎？」
樂觀？小閻不太確定自己應該要對此有甚麼反應，她一直以來，都對於要在什麼時候、做
什麼反應，有著奇怪的疏離感，很多同學常常說，搞不懂小閻在想甚麼，但老實說，她自
己也常常不明白。所以小閻只好用力的點點頭，像是要讓醫生安心似的回應：
「好的，謝謝醫生。」
小閻走出診療室，來到外面的等候大廳，所有人都在看手機，好像對於她剛被宣告壞消息
毫無感覺，她在想，也許她該抓著一個陌生人痛哭，對著等候大廳的所有人哭訴自己才十
七歲就這麼靠近死亡，在小說或是電影裡，有人被宣告死亡時，不是全世界都要起一點變
化什麼的才對嗎？
但是沒有，一切平靜往常，有個人在等待過程中睡著了，一個鼾聲讓小閻清楚，她就只是
個舉無輕重、一點都不重要的小朋友，倒楣的在十七歲時、因為一個好像沒什麼大礙的昏
厥症狀、而被宣告接下來的人生將在苦痛中度過。
小閻走向陪她來的那兩個同學，兩個人正擠在一張椅子上，嘰嘰喳喳討論IG裡的內容。
「欸，他追蹤我了耶──」
「只是按到而已啦，三八──」
「欸，我──」
「喔，小閻，你看你看，我之前follow的歌手反追我了耶──」
「我告訴你，那只是因為他還在發展階段，所以才會理你這種路人──」
「你好吵喔，對了，小閻，報告還好吧？」
「恩，還好，醫生說拿個藥就沒事了。」
「哀，我就說不會有什麼事嗎，又不是在演韓劇──」
「喂，今天隔壁班那個劉浩偉，約我們去參加直播耶。」
「劉浩偉？你說那個WohWoh喔？在YT上有一點紅的那個？」
「對啊對啊。」
「幹，他的影片很白癡耶，誰要看啊──」
「你不看我想看啊，欸，小閻，今天劉浩偉跑來跟我說，問說能不能邀我們三個放學後，
去參加他的直播──」
「劉浩偉才不是邀我們三個，他根本就只對小閻──」
「你好囉嗦喔，當煙霧彈又不會死！而且劉浩偉有幾個朋友很帥耶！我本來是說我們要陪
小閻來看醫生──」
「喔，好啊，我們去。」
「啊？」兩個女生終於從手機抬起頭來，看著小閻。
「去看看不會怎樣，說不定很好笑，走吧。」
不等兩個女生回話，小閻抓起剛才放在兩人身邊、要她們幫忙保管的背包，開始往醫院外
的大門走。
兩個女生慌慌張張，收起手機，追上了小閻。
劉浩偉，小閻心中閃過那男生模糊的樣子，她在同學的慫恿下看過幾次他的影片，好像是
什麼高中生怪談之類的，專講一些補習班、或是學校傳出的怪事，最近好像還開始聊起什
麼都市傳說；小閻看的那支影片，劉浩偉跟隔壁班的一堆男生，正在解說一個網路上流傳
的儀式，說蒐集高一高二高三女生用過的衛生棉，揉在一起燒掉、就可以許願──
影片是大部分高中生喜歡的內容，不用太去思考，偶爾穿插一兩個糟糕、帶有一點性暗示
的笑話，還有高中男生慣有誇張的肢體語言，以及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主題。
那不是小閻會想花時間看的東西，在平常，她更不會想去看什麼現場直播。
但今天她被宣告自己生病，自己有可能會死，這一切的荒謬決定讓她來做點不一樣的事，
她想要暫時拋下爸爸媽媽，醫生，還有關於病症死亡這一類的事情，去好好的笑一笑。
雖然，劉浩偉有暴牙，還是個阿宅，她記得劉浩偉最喜歡的，就是一個拿著錘子的超級英
雄──
3.牽亡
那個高大的外國人，拿起主辦單位特別製作的道具錘子，在眾人面前舉了起來。
日本媒體的閃光燈不斷，現場粉絲的尖叫聲震天，活人的興奮，似乎也能穿過生死的隔閡
，穿透到會場一隅，正在看著著一切的三個魂魄。
劉浩偉的魂魄發出尖叫，那聲音已經不是先前巨人所發出的怪聲，而是一個十七歲台灣男
孩，用盡力氣所能擠出最高亢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劉浩偉的魂魄恢復正常後，一時半刻，他就出現在他最喜歡的超級英雄，錘子男的粉絲見
面會上，在日本，神奈川的一個體育館內，現場鎂光燈一閃一滅，有如呼應粉絲此起彼落
的興奮叫聲，劉浩偉雖然已成魂魄，但他的興奮程度還是讓魂體的輪廓，也隱約出現了一
點顫動。
「欸，他應該不會太興奮，直接魂飛魄散吧？」
「你不要水鬼嘴，謝北七，幫我看一下頭七程序的計時，他在這裡的時辰還有多久？」
「還剩十五秒，接著我們就得跳回台灣，我看看吼，他還有學校，漫畫店，等等，為什麼
有這個，女生廁所？」
「那個，刪掉好了。」
「或是我們可以把他留在這，我們自己去──」
這是陰間提供給死者的一個福利，頭七程序，由陰差帶領死者，在規定的時辰內，去拜訪
所有他生前所思念的地方，用陰差所允許的方法，夢境，暗示，或是顯靈，來完成死者對
於生前之物的告別。
魂魄在現世移動，不拘泥於現實法則，所以上一刻鐘三人還在台灣的車禍現場，下一刻就
已經出現在神奈川，讓劉浩偉的魂魄對著他的偶像，超級英雄錘子男，其扮演的男明星不
住尖叫。
這也是陰差的工作之一，最近陰間的城隍府，到處可見「讓他們笑著去死吧！」這一類的
廣告標語，讓死者帶著無比的滿足下陰間，就透過頭七程序來實踐。
八爺一直緊盯著劉浩偉魂魄的上頭，有一個數字正在快速減少，那就是劉浩偉的時辰指數
，時間一到，七爺和八爺就要帶著他，前往下一個告別的地方。
「時間快到了，老八，幫劉浩偉打上死結，我們要走了。」
「哀，這是我第一次希望他的頭七可以長一點，那男明星還不錯帥耶。」
「不要說這種人鬼不分的話，你只是羨慕人家長得高──頭七還告繼續執行，死結重新綁
定，準備走──」
在七爺一聲令下，地上憑空冒出許多鐵鍊，鐵鍊像是自有生命，開始纏繞住劉浩偉正在跳
上跳下的魂魄，鐵鍊固定後，八爺十指輕彈，在空中出現陰間文字，文字再凝聚成實體的
影像，只見這幅影像內，劉浩偉原本的班級，導師正在跟全班同學宣布一個壞消息──
七爺和八爺一齊抓住鐵鍊的凝聚處，將鐵鍊另一頭往畫面內一拋，只見一股巨大的拉力將
三個魂魄一起遷移，周遭的畫面從神奈川沸騰的運動館，逐漸化作台灣一處隨處可見的教
室。劉浩偉頭上的數字飛快地減少──
三魂一齊落地，八爺帶著劉浩偉，開始走進教室，七爺正想跟上，卻聽見走廊傳來一聲輕
咳，七爺轉頭一看，走廊另一頭，兩個身穿黑西裝、頭戴鳥頭龍頭面具的男人，正在對自
己招手。
「文判武判？」
「嗨，謝北七。」兩人異口同聲的說。
「什麼陰風把你們吹來的？頭七程序還沒結──」
「我們知道──」
「但魂魄‧劉浩偉的牽亡過程──」
「在我們這有看到一點奇怪的波動。」
「他的魂魄快速暴漲，產生了不太正常的靈動。」
「按常理判斷，這是所謂的成怨，陰差應該會動用咒令執法──」
「但是你跟小八，什麼都沒做耶？」
七爺看著文判武判，臉上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那一定是你們那邊看錯了。」
「你確定？」
「這幾個月成怨的案例很多，城隍府要求要強化執法力道──」
「成怨者若是攻擊陰差，加重刑罰──」
一晃眼，文判和武判已經來到七爺的前後，鳥頭和龍頭的面具散發著寒光，面具的眼洞處
，兩人慵懶、但卻銳利如刀的眼神在七爺身上來回。
「城隍都說了，寧可錯殺不可勿縱──」
「況且，你的右手怎麼了？堂堂的七爺，只是執行一項簡單的牽亡，右手魂體卻嚴重受損
──？」
文判和武判進逼，像是想從七爺身上擠出一點真相，七爺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出了回應。
「我們慢了一步，我們到時，那孩子已經成怨了。」
「喔？」
七爺的眼光飄向教室裡，八爺正引導著劉浩偉的魂魄進行惡作劇，當全班都因為劉浩偉的
死訊而哭哭啼啼時，八爺耐心指導劉浩偉，如何用一塊橡皮擦飛起來，並插進全班他最不
爽的那個男生鼻孔裡──八爺告訴劉浩偉，這就叫做撞鬼。
「最近成怨的速度很快，如果每一個都聽大姊的、用咒令揍下去，那有很多人沒辦法好好
地走完頭七。」
「但這是陰間條例。」
「條例要維持穩定，成怨是一種異端，不能放過──」
「對，我知道陰間條例怎麼寫，但我們的工作是帶人好好去死，不是真的送人去死！」
七爺的聲量不由得提高，文判武判一愣，同一時間，劉浩偉成功讓兩個橡皮擦飛起來，插
進老師、和他最討厭男生的鼻孔，全班陷入一種又哭又笑的混亂中，劉浩偉忍不住放聲大
笑，同時魂魄的眼角也滲出一點淚水。
文判武判看著七爺，看看八爺和劉浩偉的惡作劇，接著慢慢退開。
「謝北七，你還真的是北七──你讓姓劉的逃過懲罰，然後賠上右手，你知道陰差缺一隻
手、動用咒令會有多麻煩嗎？」
「當然知道。」
「那你知道我跟武判雖然每天都在這扮黑臉，但我們很佩服你這種、不當規矩是規矩的精
神？」
「這我……就不知道了。」
文判和武判手插口袋，慢慢走向長廊另一端，武判輕輕地哼著歌，文判則五指輕敲，走廊
前方慢慢浮現陰間文字形成的通道。
「總之，這件事，我們會當作是牽亡的一點小故障…」
「至於你魂體受損，我們會回報你早上從刀床起來時、翻身壓到自己…」
「這個就不必特別說明。不過，謝啦。」
「但最後提醒你一件事，謝北七。」
「恩？」
「今天牽亡名單，有點異常的多……你不覺得嗎？」
「什、什麼意思──」
七爺話還沒說完，文判武判已經走進通道中，通道快速擠縮，走廊盡頭的空間急速扭曲、
壓縮，又急速恢復原狀。
教室裡已經一片大亂，本來應該哀戚的場景，因為一些無法解釋的飛空橡皮擦而變得熱鬧
，八爺抓著劉浩偉的魂魄衝出教室──
「謝北七！這個撞鬼超成功的啦，我頭七幹這麼久第一次這麼好玩──」
一旁被八爺慫恿、過度運用魂體的劉浩偉看起來有些虛弱，但他疲憊的魂魄臉上，依然寫
著笑容和淚水交織的複雜神情，七爺看著劉浩偉頭上，頭七數字正在持續遞減，他正準備
繼續啟動頭七程序，卻不由得，望了一眼文判和武判剛才離去的地方。
今天的牽亡名單，異常的……多？
「改編自Salah-D老師原作《陰間條例》」
「相關連結：
https://www.facebook.com/2014radiod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