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人都有著一定程度的健忘。
那天，爸爸睡到了下午三點才起來。
他的鬧鐘沒有響，也沒有人叫他。這種事情常常發生，畢竟他常常忘記在睡前要訂鬧鐘，即
使遲到了好幾次，依然沒辦法養成習慣。
爸爸從床上睜開了眼，便警覺到事情不太對勁，他一把抓起放在床邊地板上的鬧鐘來看：時
針正緩緩從三匍匐到四的位置。
從外頭的光線來看，很明顯的，現在絕對不是凌晨三點。
相比指針對於時間的漫不在乎，爸爸像是觸電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在床邊摸索著
他的眼鏡。
沒有眼鏡對他這個大近視來說會很麻煩的，但是他就是遍尋不著。
他一把抓起棉被，甩了甩，希望聽見塑膠鏡框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但是沒有。
他又拿起來了枕頭，希望眼鏡就在枕頭底下，但是沒有。
他看了看床底，然後是床邊桌旁的地板。
最後他放棄了掙扎。
曾經聽爸爸對媽媽說過：「有些東西就是這樣，你越是想要就越得不到，你不想要了，自然
就會來了。」
還說這叫什麼來著……耶穌基督多的腎定律*之類的吧，我也不是記的很清楚。
反正爸爸就這樣放棄了。比起媽媽的執著，爸爸總是比較理性。
他離開了房間，一邊東看看西摸摸的走進了廁所，然後又到了客廳，接著繞進了廚房，打開
冰箱想找些吃的，但是冰箱裡根本沒什麼能吃的東西，牛奶已經過期了好幾天，蛋盒是空的
，瓶瓶罐罐的調味料擺滿門邊，但是其實大部分早就都已經放了至少有一年以上。
他平常也不會打開冰箱，根本不知道冰箱有好一陣子都是這個樣子了。
但我想他其實也不是真的餓了，只是覺得自己需要吃點什麼吧。
爸爸走回客廳，打開電視，切到了自己平常看的新聞台，這時的新聞正在報導關於現任首都
市長○○○的政治新聞……
「○○○？」爸爸瞇起了眼，想要仔細的看清楚電視畫面裡的人的長相，他的表情呆滯了好
一段時間。
這就是他的日常，一如過去二十多年的每一天一樣，這些因為健忘所引起的小事總是不斷
重複在家裡的各個角落發生。
最慘的莫過於瓦斯忘記關的那一次……
他總是自顧自的做著自己的事情，好像在他的日常裡，原本就不包括我這個兒子，我嘗試想
跟他說話、干擾他，但都沒有效果。
然後我學會了接受現實，不再打擾他的生活，而是在一旁默默的觀察、等待。
爸爸始終看不到我，一直到他的生命即將結束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但其實我心裡難免還是期待著哪天他會發現我，就像是在鞋櫃裡找到自己藏的私房錢，就
像是在沙發底下找到遺失很久的結婚戒指，就像是在媽媽回家前想起他們的結婚紀念日，趕
緊在超商買了一條巧克力回家一樣。
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我並沒有機會在爸爸還在時等到那一天。
一直到最後他的生命告終，現在已經化作鬼魂，處在同一個空間裡的我們，卻仍沒有辦法溝
通。
或許我們本就像是兩張不同的圖層疊加在一起，看似在同一個畫面裡面，實則根本無法接觸
吧。
天黑了。
爸爸早就已經離開了。
只剩下電視仍在播報著新聞，燈是亮著的，隔壁鄰居燒菜的香味飄進了家裡，但是這個家裡
沒有半點人氣。
『喀喀——』
媽媽回來了。
「咦？我出門又忘記關燈關電視啦……」
就像是我前面說的，我們家的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健忘。
媽媽外套一脫，工作服都還沒換，就等不及一屁股先坐到了沙發上，塑膠袋裡裝的是外面買
回來的晚餐，她把電視轉到了她平常最喜歡的八點檔台，即使劇情已經剩下最後的三十分鐘
她也不在乎，反正她早就忘記劇情了。
拆開了塑膠袋，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我知道，其實媽媽只是喜歡電視裡嘈雜的人聲，就連洗澡時電視也是開著的，睡覺時床邊還
會播放收音機。
畢竟結髮四十年的丈夫已經過世了，唯一的兒子又死的早，可是人生還很漫長，一個人獨自
要走下去實在太寂寞、太無聊了。
這是媽媽的日常。
而以上，也是我的日常。二十多年來的每一天，我都是這樣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等著。
END.
*註1:原名所指為「耶基斯-多德森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