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馮初就起身洗漱，一一清點了所有準備帶出門的物品，
確認沒有遺漏後，才下樓到飯店裡的餐廳吃早餐。
挾取了想要的幾種食物後，找了個座位坐下，馮初一面吃著早餐，
一面隨意瀏覽著網頁。
不期然入眼的一則新聞標題，令馮初停下了在螢幕上滑動的手指。
「昏迷孩童宣告不治 獨留傷心父母」
想起昨晚在街頭偶遇的長辮男孩與猴寶，雖然阿爾推測長辮男孩應
該不是孩童命案的兇手，但是思及阿爾此說，不無只是為了讓他安心
的可能，馮初卻仍是無法自己的自責。
要不是他干預，阿爾昨晚就該抓到長辮男孩了。
若是長辮男孩其實是兇手……
雖然入口的明明是自己喜歡的食物，馮初卻瞬間再也嚐不出味道。
馮初匆匆將食物胡亂嚼了嚼吞進肚子裡，填滿了胃，回房提起想給
母親的兩大袋物品，走出飯店，走向火車站前不遠處的公車站。
行經中正路，看著昨晚曾追著長辮男孩與猴寶路過的迎曦門，馮初
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空盪盪的城前廣場。
長辮男孩帶著猴寶究竟跑去哪裡了？如果他沒有要加害猴寶，為什
麼要帶走猴寶的魂魄？
雖然阿爾昨晚曾說要他一起去見「懷祖哥哥」，也不知道此話是真，
或者只是阿爾當時的玩笑話。
無法主動與阿爾聯繫，馮初雖然很想幫忙卻無計可施，只得對著大
街暗自嘆了口氣，強令自己暫時放下此事，先趕往醫院。
＊＊＊
雖然還不到上午九點，醫院裡卻已處處可見正在排隊等候的病人與
家屬，人群間不時有穿著制服的醫護人員，雙腳如踩滑輪般匆匆疾走
而過。
馮初和林桂蘭約在醫院的住院櫃臺前碰面，馮初提著兩大袋物品，
一面在人群裡左閃右躲，小心的避免纏絆到路過的人，一面分神搜尋
著母親的身影。
自人群的隙縫間，隱隱瞧見正坐在角落椅上，穿著鵝黃色襯衫，卡
其色長褲的婦人，削瘦的身形與母親頗為相似，馮初心中一喜，趕緊
想穿過重重人牆走近她，不意聽見一聲倉促停步的鞋跟擦地聲。
馮初趕緊跟著停步，張口就要道歉，「對不……」
馮初道歉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對方猛地驚叫：「是你！」
馮初定睛一瞧，也吃了一驚，「吳醫生！你在這裡工作？」
「對，我剛下班。」雲東推了下眼鏡，馮初這才注意到他的眼下有
頗濃重的黑眼圈。
上次見面時，先是忙著逃命，後來在海岸邊道別時，有夜色的遮蔽，
兩人又隔著段距離，馮初只記得雲東的五官端正俊秀，現下在光線充
足的地方一瞧，才發現他一臉掩不住的疲憊。
「辛苦了。」
「你到醫院來……探病？」雲東瞧了瞧馮初手上兩大袋的物品，再
度露出吃驚的表情，「怎麼帶這麼多東西？」
「我媽要住院做徹底的檢查，讓我來陪她。她平常和我各自居住，
所以我順道帶了些想給她的東西。」
「你也是辛苦了。」
馮初見雲東一臉疲倦，暗忖不好多聊，該讓他趕緊去休息，正想道
別，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只見一名護理師匆匆忙忙從長廊的轉角處衝
出。
「吳醫生！又有個孩子讓救護車送來了！他媽媽說早上帶他上學時，
孩子在校門口突然昏厥，當場就沒了呼吸，幸好有位路過的家長是護
理師，緊急做了CPR，但是剛剛在急診室又停止呼吸了！」
「我馬上過去！」雲東衝著護理師喊了句，抬腳就往急診室方向衝，
跑了幾步，猛然回頭向馮初喊道：「抱歉，我得先去急診室了！」
馮初趕緊放下手上的餅，衝著雲東連連搖手，「沒關係，你趕緊去
忙吧！」
雲東本已往前跑，但是卻忽然轉身又衝回馮初面前，從衣袋裡抓了
張名片，匆匆忙忙塞進馮初的手裡，「我有些問題想問你，晚點麻煩
跟我聯絡！」話說完，一眨眼，人已消失在長廊轉角處。
馮初目送雲東消失在視線盡頭，想起昨天雲東醫生用凌子猶的手機
打電話給他之事，納悶的喃喃：「他自己明明有手機，為什麼要借用
凌子猶的手機……不對，凌子猶不是在台中嗎？雲東醫生昨晚跑到台
中去了？」
「什麼東？」
馮初將名片往衣袋裡一放，看向不知何時走到身畔的母親，卻意外
的見到一名蓄著時下流行的空氣瀏海，綁著馬尾，看起來有些眼熟的
少女，正挽著林桂蘭的手臂。
不等馮初從腦海中找出與少女的相關記憶，少女先一步喚道：「哥。
」
馮初瞬間一僵。
眼前的少女是馮初同父異母的妹妹馮曉瑩。
馮初雖已多年不曾見過父親，卻在三年多前一次到新竹時，在林桂
蘭的金香舖裡偶遇馮曉瑩。三年前，馮曉瑩更曾經帶著一群朋友，突
然到三言書店拜訪過馮初。
馮初一向待人頗為熱情，但是對著眼前笑容滿面的少女，卻怎麼也
擠不出笑臉，只能生硬的回了句，「妳好。」馮初想了想，還是問道：
「妳不用上課嗎？怎麼在這裡？」
「我聽爸說阿姨生病了，所以就拜託他幫我請假，讓我跟著他到新
竹來看阿姨。」
馮初忍不住皺起了眉，「他也來了？」
馮曉瑩像是渾然不知馮初與父親間的疏離，笑著說：「爸也來啦！
媽還要我們幫她帶些好吃的給阿姨！」
馮初轉頭看向林桂蘭，「妳知道他今天要來看妳嗎？」
林桂蘭笑了笑，「他週末打電話給我，說想來看我，順道見你。我
想說你們父子也好多年不見了，就答應了。」
馮初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馮初的父母雖然離婚了，但是由於當初和平分手，兩人的共同朋友
都仍與他們有來往，林桂蘭生病了，即使不專程通知，馮亭君也會從
朋友的口中聽說。
馮初雖然極力說服自己，母親沒有和前夫斷絕往來的必要，當初雙
親離婚，也不是因為父親背叛母親，即使童年時的他是這麼覺得，但
是年紀較長後，他已知道那並非雙親離婚的原因。
但是，即使理智上知道，父親和母親離婚，只是他們人生的一種選
擇，他卻無法抹去心裡的不適。
馮初還在想一會兒該怎麼面對許多年不見，沒有心理準備的在醫院
乍然相逢的父親，已聽到一聲低喚。
「小初。」
雖已多年不曾聽見父親叫喚他，但是馮亭君的聲音一響起，馮初卻
仍是瞬間就認出了那是他的父親的聲音。
馮初只覺得一陣熱辣的刺痛感，自背脊直漫向手臂。
即使理智上認為自己不該責怪父親，但是他卻抹不去多年沉澱在心
底，父親拋下他和母親而去的怨懟。
馮亭君表現得太過淡然冷靜，像是父子多年斷絕往來，根本沒有發
生過一般，更是令馮初感到一陣直竄上心的惱火。
「不好意思還讓你專程請假來看我。」林桂蘭笑著說。
「反正假不用掉也不行，既然休假，就順道來看看。」
「才不是這樣呢！聽說阿姨身體有狀況，爸和媽都著急得很！」馮
曉瑩鬆開林桂蘭的手，改而挽住馮亭君的手臂，撒嬌的說：「媽說要
不是最近公司太忙，不能請假，她也要來看阿姨！」
明明眼前是母親和父親，以及同父異母的妹妹，都是親人，馮初卻
覺得自己像是莫名突然闖入別人家庭的路人。
林桂蘭先和馮亭君寒暄了幾句，才將注意力放到平日話多得很，眼
下異常沉默的兒子身上，「哎，怎麼不叫人？」
馮初聞言，下意識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父親，視線卻僅停駐了一秒，
旋即轉開，「我從台中帶來的餅和我要給妳的衣服，放在醫院裡不好，
妳把鑰匙借我，我拿去妳住的套房裡放……而且剛剛我在醫院裡遇到
朋友，他有要事找我，但是來不及說，就讓護理師叫走了。我想先趕
緊去找他。」
「這麼急？」林桂蘭一頭霧水，卻還是從衣袋裡掏出鑰匙，遞給馮
初，「你去放東西，順道幫我再檢查一下有沒有電器忘了關。」
「好。」
馮曉瑩見馮初收起鑰匙，提著兩大袋物品就要走，立刻叫道：「哥，
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幫你提一袋東西！」
馮初停下腳步，看了眼一臉期待的妹妹，雖然不想戳破她，但是更
不想讓她跟著自己行動，猶豫了下，還是說：「凌子猶在趕稿，他沒
有來新竹。」
馮曉瑩上次到台中找馮初時，馮初不想和她多說，她卻又不想走，
只好尷尬的杵在書店裡，恰巧遇上了難得帶著九風一起下了樓，走進
書店的凌子猶。
九風化成的白色狐狸狗，嬌小可愛，立刻拉走了馮曉瑩的注意力。
不知道是否習慣了和表情不多的父親相處，她像是看不見凌子猶罩
在臉上的一層寒氣，興奮的緊跟在凌子猶的背後，不死心的一再試著
想取得凌子猶的同意，讓她可以跟九風玩。
凌子猶雖然一直不太搭理她，但是倒是沒有堅持不讓她靠近九風，
只說了句：「她不高興會咬妳。」也就由著馮曉瑩自己設法去跟九風
套近了。
九風那天大概心情不錯，沒有跑走，也沒有一尾巴抽在馮曉瑩向她
伸出的手上，就懶洋洋的趴在椅上，任馮曉瑩摸著她的背。
雖然凌子猶對馮曉瑩的態度比起馮初，其實也稱不上友善，但是因
為凌子猶並沒有反對馮曉瑩靠近九風，這在馮曉瑩的眼裡，卻已是足
以令她開心不已的善意了。
自那次在三言書店裡偶遇凌子猶後，馮曉瑩不只一次向林桂蘭問起
關於凌子猶的事，林桂蘭和馮初幾次聯絡時，也在電話中提過。雖然
對異母妹妹的事不太上心，但是馮初卻是記得這件事的。
「咦？」馮初出乎意料的話，令馮曉瑩一時怔愣。
「原來不是來看我，是想看子猶啊！我就想我一個生病的歐巴桑，
有什麼好看的……果然是別有用心。」林桂蘭故作一臉恍然大悟，見
馮曉瑩尷尬的低叫了聲「阿姨」就往馮亭君的背後躲，忍不住笑出聲，
「下次見到子猶時，我要跟他說，我這是沾他的光了。」
「妳說的是小初以前的同學，搬到老家對面的那位？」馮亭君問。
「對！」林桂蘭笑著點頭，「人長得好頭腦也好，品行也正直，我
很喜歡那個孩子。」
「我改天去台中拜訪他。」
「曉瑩這麼喜歡他，去見見也好！」
「嗯。」
「爸！」馮曉瑩雙頰泛紅的低叫了聲，抗議道：「怎麼連你也消遣
我！」
三人一人一句的聊著，這話題馮初無法加入，也沒有興趣，況且又
怕一開口，話題又轉回自己身上，他還沒有想好要跟許久不見的父親
「和好」。
馮初在一旁目不斜視的直盯著牆面杵了半晌，好不容易覷著三人交
談的空隙，趕緊丟了句：「媽，我先去找朋友了！」旋即一陣風似的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