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怕我死的太無知，自我年幼就說了很多關於這世界的舊事。
她口中的神仙只住在天上，存於民間神話，即使神仙本領高強，那
些沒根據、以訛傳訛的事蹟，一向眼見為憑的她打死都不信。
而腳下有影紮實，真實存在世上卻又自稱是仙人的傢伙，不是騙子、
自戀狂就是神經病。
要不是別無選擇，他們又真的有兩把刷子，我想，我一定不會跟著這
一大一小的可疑人物走。
「陸曜燃、百里望摸魚偷溜被抓包！廣場罰站兩小時！」
「老吉，不要！城主大人會看到！」
見城外守門人醉醺醺地與這兩人上演酒醉官爺調戲良民的戲碼，我就
知道這群怪人中十有八九是樂天過頭。
「做壞事還怕被城主發現？你們帶了一個流血的傢伙入關，那香味大
家都聞到啦！」
老吉直瞅我血淋淋的腿猛嚥口水，城牆邊還有幾個虎視眈眈，我有點
緊張，山海吃人，但我不確定這群怪人是不是也吃人。
「再香也不准你們打他的主意！這是我的！」
陸曜燃以眼白一一回敬，齜牙裂嘴地劃分不屬於他的主權，腦袋病的
不輕。
「是嗎？」老吉盯著我會心一笑，由衷替山林野仙開心，「恭喜你，
終於找到失散千萬年的老相好了啊。」
我想，大概是不願戳破山林野人的美夢，他們才捨不得說實話，任誰
都知道人類壽命最多不過百歲，能活上千萬年的肯定是老妖怪，不是人類。
老吉笑咪咪地放行，警告兩人下次不准再偷溜，但聽他好像說上千萬
次的口吻，顯然他的警告不具效力，這對摸魚拍檔肯定會再溜出去。
弦月升起，一大一小分二路行動，百里望跑去匯報我老家的災難，陸
曜燃則揹著我於古色古香的城內奔馳。
小時候鎮上隱約能見到個位數的人類，到成年已經只剩下我，發現城
裡路過的居民全是體態完好的人，很難不訝異。
唯一不同的是，城裡的人們容顏令人為之傾倒，包含守門人老吉，各
個高挑俊美。
他們嗅覺格外靈敏，在幾百米外的地方就會用一雙犀利的眼盯著我被
虞子聞啃過的腿，猶如山海。
最後，陸曜燃在一間掛有妙手回春招牌的醫療所停下，大辣辣地穿著
一條內褲踏進去，裡頭的護士略略瞥過他兩眼，對山林野人清涼的扮相見
怪不怪，只在意地上黑漆漆的腳印。
「混蛋！也不看看是誰拖的地，要看診下次請洗過腳再進來！」
陸曜燃臉皮很厚，護士尖銳的叫罵聲被他當清風略過，也不事先知會
，黑腳印一路直奔診療室內。
門一開，三個年輕醫生肩膀不約而同地顫了一下，火速遠離中央散發
著香氣的大鍋子。
「阿、阿阿阿阿燃……你會當作沒看見對吧？對吧！」
醫生們冷汗涔涔，舌頭打了個大結，我深深感到無奈，這個城裡的人
們私底下好像都有共通的缺點，就是摸魚。
「看見什麼？」
陸曜燃別過臉，作了跟老吉一樣的事情，睜隻眼閉隻眼。
「我才不管你們在幹嘛，我朋友的腿受傷了，看起來很痛，快點來幫
他治療！」
「等等，我們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嗎？」
我從剛才就很想這麼說，希望可以讓他認清「錯認萬年老相好」的事
實，他反倒認真拉著我的手，逼我加入他虛構的小圈圈。
「我不知道，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我就是覺得你是我認識的人，你跟
我一位幾千萬年前的人類朋友氣息好像……話說你這世叫什麼？」
「我姓季、名長曦。」
莫名其妙十指交扣，想抽手又敵不過怪力。瞧他眼神深情到讓我想埋
了自己，有些誤會一定要趁早說清。
「先說好，我不可能活千萬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麼，就是叫小曦了。」
他直接拍板定案，我總覺得他是連著萬年老相好的身分一起定下來，
難不成友誼也有所謂的一見鍾情？
「小曦，我請他們幫你療傷，治好以後，就留下來一直在這裡跟我一
起生活，好不好？」
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已經過時了，我可以為他做牛做馬，但我還想
保有人身自由。
醫生們比了個手勢，要阿燃往旁邊坐，我一個屏息，由著他們撕開我
染血的破褲子，看著被啃爛的傷口，很難不想起老媽和好友，如果我被啃
兩口喊疼，那被我拋下的他們又算什麼？
「抱歉，我不能留在這裡，治好我、送我回去。」
或許白天的那場地震災害可能沒我想的嚴重，或許老媽與子聞還在等
我回去，我想得很美，但無論是死是活，要死了這條心，總得眼見為憑。
我自認沒說錯話，但三個醫生看一眼傷口，卻直接診定：是山海咬的
；又添多餘的一筆：腦袋有問題。
「阿燃，你從哪裡帶回這個瘋子？他不想要活就隨便他去死好了，外
頭多的是想吃肉卻吃不到的山海，去餵去飽他們剛剛好！」
負責寫病歷的棕髮醫生差點砸了病歷，我只是渴望得知親友下落，並
沒有想死。
「小曦才不是瘋子！反正我不准他死……」
陸曜燃二度撲上，病床太小沒地方躲，我這隻死魚只好露出眼白滿足
他。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為什麼一直想離開我？」
他人長這麼大隻，為何講出來的話像被負心的情婦？還好我胃袋是空
的，沒有東西吐。
三位醫生眼神聚過來，我想今日不解釋，可能沒辦法離開這地方。
「我並沒有想要變成山海的糧食……只是我媽跟子聞陪著我長大，
不管如何我都想知道他們還在不在。」
我說完，棕髮醫生瞪大眼睛，闔起診療簿往我的腦袋劈下，好痛。
「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笨蛋了！」
我偷偷瞄了他的名牌，好一個暴力的藥榆醫仙，我要申訴！
「雖然不知道確切發生什麼事，不過你竟然想著要回去找山海，找到
又怎樣？還不是照樣把你吃掉，有比較好嗎？」
沒親眼見到的事情，他怎麼能篤定？
是生存機率最低的我在那場災難倖存下來，這令我忽然覺得這世上還
是有奇蹟，搞不好奇蹟出現在老媽與子聞身上，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
「醒醒吧！小夥子！」
「會變成山海的人，被啃出這種深度的傷口，早就山海化了，但你沒
事，代表你還很健康，也不會輕易去死，這裡是人人搶破頭都不見得能進
來的仙城，有我們這些仙人庇護，大家都想在此安居樂業，如果你是想找
一個能讓人類安身的地方，這裡可以供你到老死。」
我獲救的時候，百里望也說過類似的話。
偏偏這時候，我想起之前聽過的傳聞，不得不對其中幾個他們得意的
專有名詞抱有懷疑。
關於仙人之說，除了老媽版本，還可以添個子聞版本。
基於友人非常討厭神仙，當他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以為抹黑成
分大過事實，是他瞎掰來降低我心中神明印象的故事，不過現在想想，好
像有幾分可能。
他說，在山海現象還沒出現之前，瀛島遍地是廟宇，盛大的廟會、神
明出巡屢見不鮮，人們篤信拔得香爐裡第一枝香的頭籌，今年就會風調雨
順，殊不知燒再多香火紙錢，也只是在製造空汙，聲音不曾達到天上。
後來山海現象日益頻繁，人們終於相信天上的神仙不再庇佑世間，心
中的神死去，卻有組織打著仙人旗幟在亂世起頭，施展妖術騙取人們信任
。
明明整個城內上上下下都是山海，他們卻謊稱安全無虞，大肆招攬儲
備糧食。
「長曦，他們生的像人，卻不是人，真正的人類不會飛天遁地，更不
會使役術法，他們是披著人皮的強大山海，這個世上沒有神。」
不管是不是人，本人秉持實事求是的精神，打破砂鍋也要問到底。
「我朋友提過神明，他說真正的神明早就拋棄我們了，倒是世上有山
海偽裝仙人，拐騙無知民眾做儲糧，指的該不會就是你們吧？」
藥榆被我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這不就是惱羞成怒的證明嗎？
「哼！你朋友不惜撒謊把你留在身邊，不告訴你能去更安全的地方，
居心叵測！我才懷疑你們是不是有什麼特殊關係！」
他把我們生死之交說的像斷袖之情，我氣不過，想給他一點顏色看，
他卻冷不妨地往我傷處扎針，夠卑鄙！
「好……痛……」
我像隻蝦子蜷起身子，又被按了回去。一針、兩針、三針，我被他當
草人扎得開心，把別人的痛楚當作是快樂的泉源，真是變態。
「嗯哼？自動獻身當糧食的傢伙還知道痛？」這跟那個又不一樣！
救命恩人見我痛得要死不活，忍不住替我說話：「拜託！再溫柔點，
阿榆！」
雖然很痛，但我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受人同情。
推開山林野仙，牙關閉的死緊，像條漢子挺直腰板，冷汗如雨下，扎
進肉裡的金屬長針變成白光，有如打赤膊走在烈日下，令我渾身發燙。
「哼，還挺能撐的嘛……」藥榆瞇起秀目，我有不祥的預感。「那再
多扎幾針！」
說完，銀光閃動，傷口附近的針又多了好幾根，痛感如巨浪襲來，我
差點昏死在病床上，這是公報私仇！
「你朋友跟你說的那個故事，我不認同，不過有一點是對的。」
藥榆邪惡的笑開來，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平順的棕髮上忽然隆出兩個
小丘，最後彈出一雙長長的兔子耳朵。
我忍不住伸手摸向那對兔子耳朵，不但柔軟溫熱，用力一掐，主人還
會哇哇叫痛，不是魔術戲法，是真的兔耳。
「會痛好嗎！誰准你亂揪了？混帳！」還曉得要縮耳朵，早知道我就
多捏幾下。
怪不得這座城裡的居民會在意我的腿傷、怪不得陸曜燃與百里望會做
出常人辦不到的事，不需任何器具輔助就能在空中飛。
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人類。
「我們仙人是山海，但又跟一般山海不一樣，我們有神識，力量比一
般山海更加強大，所以能隱藏自己原本的樣貌，裝得像人類，自然也可以
控制飲食，雖然肉很好吃，但是像你這種又瘦又小的人類，塞牙縫都不夠
，就算用送的我們也不屑！」
沒關係，我也不想進你的胃。
據他所述，依照山海化的程度分法，輕微、中期與重度，仙人是屬於
該被流放的重度。
儘管與一般山海同樣喜愛血肉，卻不怕植物的氣味，蔬菜水果吃得入
口，中藥頂多讓他們反胃，但還不至於會產生「昏死」的效果。
我知道人會變成山海，但我不曉得山海能不能變成人，我看著他們，
想起我老媽與好友，忽然覺得世界還有救。
「你們曉得怎麼把山海變回人類？」神話中的仙人總是神通廣大，應
該不至於無法滿足我這小小人類的願望。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要是明白有方法能把好幾十億的山海變成人，
我們早回天上享福了！誰想待在這裡吃苦？」
說的也是，原來神仙也不過爾爾，沒有特別厲害。
「我們一開始也是人類，有著像前世一般的人類記憶，也曾變成多數
山海那般的下等怪物，大概是因為特別優秀、特別強，受到天命喚醒神識
，自然而然就能變回人形，這又不代表能渡化眾生！」
這些數量稀少的泥菩薩表示，這裡不是他們的地盤，手腳無法好好伸
展，或許在少數者眼裡他們厲害到足以享譽仙名，但他們終究沒有能力幫
助懸在蜘蛛絲上的所有人。
「所以你是想說神明棄下世間，是因為你們沒有力量是嗎？那還有臉
充當什麼神？」
摸摸良心好嗎？我連說自己長得又高又帥這種不痛不癢的虛話都不敢
，不曉得臉皮到底要長多厚，才像他們一樣敢欺騙眾人的信任。
我實話實說，以為兔子醫仙肯定會惱羞成怒在我身上扎滿針，但他只
是收回垂軟的兔耳，為自己細聲辯白。
「神仙沒有拋棄這個世界，是人類先拋棄神仙，山海現象還沒發生之
前，人類在最繁盛的時刻，選擇相信科技，把信仰捨棄掉了。」
人們關閉廟宇、斷卻香火，過了一段時間天上才發現「信徒」不見了
，祂們在雲的另一頭引頸盼望，聽見像是從地獄來的尖叫與哭喊，才驚覺
事態嚴重。
人們也曾想要重拾信仰求救，但忘了千萬年來祈神的儀式，又不記得
祂們的名，邪教與不軌之徒趁虛而入，人們傷痕累累，一口怨氣積在心裡
無處發洩，只好責備在天上的祂們。
於是祂們的老大拍案發怒，扔下一句話：天地崩碎、鬼神同責。
祂讓待轉世的靈魂全數沉入地下長眠，封閉兩界，不分陰陽將眾神推
入變成煉獄的世間，感受萬物疾苦、找出山海現象的禍根，將之剷平。
這是神仙的版本，可以納入參考，不能完全相信。
但他們既不是人類，又不同於一般山海，我也只能姑且按話當他們是
神仙。
「小曦，祂真的很帥，個性素來是說到做到，不管大家有沒有哀嚎，
長案一掀，我們所有仙人都得下凡。」
山林野仙以懷念舊情人的口吻說著，憨傻的笑容徹底浪費一張極品俊
容。人笨看臉就知，我不小心把他及地紅髮墊在屁股下方，他竟然抱怨病
床吃頭髮。
「曾有個人類說過，永遠不會忘記祂，小曦覺得呢？那個人類還記不
記得祂？」
我不想回答，連搖頭都覺得多餘，又不是活在他內心世界裡的蛔蟲，
怎麼可能知道？
「祂說祂很想那個人類，無論如何都要我們把對方最喜歡的世界以及
他的子嗣留下來，所以我們才……」
「夠了！阿燃，那不是你想提就可以隨便提的事，把你那些神經病才
信的話收回去！」
沒錯，藥榆醫仙都說了，放一百二十個心，有顆正常腦袋的我絕不會
相信。
「我不要。」阿燃翻了翻金色眼珠，氣得藥榆說不出話。「我一定要
跟人類的後人說，我們絕對會把這個世界從山海手中搶回來！」
「所以，不要一直想著離開我了，我絕不會讓你死翹翹……」
這話邏輯在哪裡？我真不該高估神經病的表達能力！不但傷口痛，腦
袋也開始痛了。
作為今日最大苦主，我沒掉半滴淚，他寬厚的肩膀卻輕輕顫起，有一
抽沒一搭，如同為我無聲哭泣。
本人一句話都沒說，卻被一室三位醫生以眼白鄙視，想喊冤都沒人信
。按眼神解讀，他們認為我弄哭了低智商小動物，禽獸不如。
我發誓，我絕不是一時心軟才安撫這笨蛋，只是單純覺得太丟臉。
臨時想不到安慰人的話，我只好拍拍陸曜燃的背脊，隨手順起他的毛
，一遍又一遍，直到成功止住他顫抖的雙肩。
一個不小心，長到腳底的紅髮就這麼被我編成漂亮的髮辮，都是過去
幫老媽編髮養出來的壞習慣。
「嗚嗚，你果然跟以前一樣，沒變真是太好了。」
這個神經病到底誤會什麼？
發現山林野仙說話沒哭腔、鼻音，我觸電似的把他推開，見到上衣沒
沾到半點眼淚鼻水，一瞬間想弑神的衝動都來了。
「小曦，我們還是在一起吧？」
他堆起人畜無害的笑容，很遺憾的本人目前只有四個字能送他：
「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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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體內裝著孩子靈魂，
一個太過年少老成，
沒有粉紅色，只有粉藍色。
正常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