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柔軟清澈，海面平滑如絲綢。
剛下過一場午後雷陣雨，海風吹散悶熱的空氣，小女孩坐在黑色巉岩上遠望，清澈的
茶色眼瞳裡卻沒有多少情緒。
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冷的怒意壓下，她卻有種過份的清醒，宛如頭上長了兩根小小的觸
角，所有感官不可思議的敏銳。
當她坐在這裡聽著海濤時，世界充滿了聲音和氣味。
攀走於岩石間的是螃蟹細碎的腳步聲，還有淺水窪裡小魚苗碰觸水面的聲音、雪白的
浪花在岸邊破碎的聲音，她深吸口氣，海水的味道那麼親切。她還可以捕捉到大氣裡的微
細變化和海鷗叫聲所傳達的訊息，於是她知道，平靜的海面只是暴風雨前的假象，就如同
她此刻內心的無聲一般。
阿華無法解釋，但她就是很清楚，這種感覺這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情緒麻木下的錯
覺。
水清眾獸現。
是的，她可以感受到心湖底下那股蠢動，有野獸沉睡於心湖深處。雖然惠慈法師曾對
她解釋過，這句詩裡的眾獸指的是水裡的小蝦小魚能被看得更清楚，但阿華卻能感覺到她
的心湖裡沉睡著龐大的力量，透過如此平靜的心湖，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牠的存在。
她就是牠，牠是她的力量，她是牠的身體，她們本就是毫無分別的一體。
然而為什麼當心湖一絲漣漪都不起、當她和那股沉睡中力量只和隔著薄薄的湖面時相
對時，她會突然感到很恐懼，在那股力量前她是如此的渺小。
突然間，小腹一股灼熱的火舌升起，一口焚風卡在胸口，她感到身體的血肉宛如吸水
的海綿般脹開，但她也清楚那只是錯覺……她痛得眼前發黑，整條背脊都痠麻得幾乎失去
知覺。
意識裡她正隔著湖面和底下的獸對望，沉睡的獸睜開朦朧的眼，一瞬，又復陷入長眠
。
一回神，她已經跌落水坑裡，狼狽地喘息。
眼睛底的黑潮退去，她只來得及看到海鷗群驚恐飛遠的景象。她很害怕、真得很害怕
，那是股她無法控制的能力。那股力量是那樣的巨大且無情，她可以感受到牠眼中那毫無
情緒的冷漠，冰冷得宛如就要凍結一切。
恐懼是種警訊。
她不想要牠醒來。雖然還不能夠分辨善惡，但她本能地畏懼這股力量。
她從很小便隱隱知道，只要她願意，她有著什麼都做得到的力量……但這股力量是那
樣的無情，非善非惡，阿華恐懼於那股毫無情緒的力量，那不是如水溫柔屬於守護的力量
，而是火焰般不分敵我的毀滅力量。
懼火是天性。她恐懼那火恐會燒了自己、燒了她所珍惜的一切。
她頹然坐在水坑裡，映在水面上的五彩霞光宛如打翻了的水彩盒，阿華卻沒有欣賞的
心情。
越來越頻繁了，她對著水面變幻的色彩發呆。
這陣子牠睜眼的次數越來越多，尤其當她的心湖越平靜、憤怒的情緒越發清晰時，牠
便會呼應那股月光般冷澈的怒意，細長的眼睜開一縫。
然後，她便會被體內升起如風旋般的力量所影響。她的身體只是血肉之軀，這股微微
甦醒的力量總會讓她很難受，久久無法平復，阿華只能盡力將牠壓下，要不恐會被狂暴的
力量焚燒成灰燼。
海面上彩雲翻飛，變換萬千的霞光將大海染上天地間所有的顏色，倒映在阿華明徹的
瞳仁裡。
適才的驚恐宛如剛做過的夢境，一醒來就忘了，阿華又回到原先淡漠的平靜。
人生除死無大事，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她溼答答地從水坑裡站起，慢吞吞地爬上礁岩，跳著礁石往大屋的方向回歸。
■ ■
阿華回到大屋後先去洗去一身髒汙，這才在晚餐鐘聲響時坐到大桌前。
背景的笑鬧聲宛如潮水，阿華的嘴角卻不愉快地緊抿著，身處人群中她的目光警覺、
面容冷漠，她無法抑止對人感到厭惡。
這段時期，她對人的情緒更敏感了。
比往常更敏銳的感官將所見一切都放大，悶重的空氣裡食物的氣味相互混雜，人們笑
語中最細微的情緒底透著虛偽做作，夜晚覓食的精魅如蝗蟲大軍密密麻麻地附在食物上，
細小的精魅黑壓壓地附在疲倦的院童身上汲取生氣……
人們外露的思緒、人們身上的臭味、人們眼中只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這一切都在在都
讓她厭惡。但更多的卻是她也弄不清的微妙情緒，平靜湖面上掀起冷冰冰的躁風。
她甚至好幾天都沒去惠慈法師的精舍了。
即使面對那麼親切的師父和婆婆們，她仍是無法抑止那種冰冷的厭惡，看到她們仍會
感到陌生與排斥。
又來了…… 她將顫抖的拳頭藏在桌下，唇瓣血色盡退，灼熱的風在深處甦醒，她的
背脊也被染上熱度。
她安靜地坐著，瞳仁卻是漆黑如夜，視野醒覺而銳利，身體深處的力量在躁動，四周
覓食的小精魅驚恐地逃逸遠去。她一面壓制那股灼風，胸口卻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暢，冷冽
的喜悅讓她蒼白的唇瓣浮起冰冷的笑。
燒吧！燒光眼前所見的一切醜惡！燃盡這一切虛偽！
恍惚間，她卻彷彿聽到了不該出現的拍翅聲，她似乎聽見了小麻煩的啼叫聲，啾啾、
啾啾。
她將嘴脣咬出血來，這才將那股難以控制的狂暴力量壓下。這時她才脫力發抖，原因
卻是恐懼，適才的情緒讓她很害怕，那種喜於毀滅的快樂是多麼恐怖？最恐怖的卻是那股
情緒發生得那麼自然，宛如那是她真正的情緒。
無情、冷銳，連喜悅都是那樣的冰冷無情。
喜悅怎麼會是無情緒的呢？
阿華不懂，但適才的喜悅是她從未曾接觸過的感受，那是從心而出的單純，不為什麼
的快樂，和這種快樂相比，從前曾有過的喜悅都如夢如幻、虛假如泡沫。
但這份喜悅又是毫無情緒的，這讓她很害怕，她不要這樣冰冷無情的喜悅，那是一股
想將所有一切都毀滅掉的喜悅。
在那份喜悅之前，所有真實的存在都只是夢幻泡影，都是瞬間可燃盡的虛偽。
她一面發著抖，吸收光線的黑潮從眼中退去，桌上的飯菜卻還沒動上幾個筷子。附近
的院童都已將飯菜吃了大半，他們一面偷偷看她同時互相打著眼神。神經有問題呀？他們
的眼神交流著新一輪的八卦暗嘲。
阿華終於壓住顫抖。她慢吞吞地拿起湯匙吃飯，冰冷指尖仍是克制不住地微顫著。這
時王媽媽突然拍桌讓大家安靜。鎮公所已發布隔日的颱風動向，她簡單說明颱風來襲的防
護措施，所有院童都得整天待在遊戲室裡，一個都不能少。
颱風又要來了嗎？阿華悶悶地抬頭，正好看見高瘦的青年正彎腰在對面桌的一位女孩
耳邊說話。那是正要升四年級的小英。他說話時氣息吹動一絲鬢髮，女孩的頰上揚起紅暈
微笑點頭。
瘦高如竹竿的青年感受到阿華的視線，猛然將豆大的黑眼睛轉向她，兩人目光相碰時
阿華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將視線轉開前，阿華看到他裂嘴微笑，微黃的牙齒細細碎碎，
竟有種狼般銳利。
阿華胃口全無。
殺了他！心底有這樣的聲音一晃而過，伴隨著女孩淒厲的哭聲。
她只能勉強將飯菜塞進胃裡，匆匆地離開熱鬧的飯廳躲回空蕩蕩的安靜小間裡。
一回到房間，她將地上的鐵罐撿起放在門旁的櫃子邊，連接著鐵罐的是一條綁在門上
的繩子，這是她自己做的簡易警告器。小房間的門無鎖，若是有人晚上從外面打開門便會
扯動繩子拉下鐵罐發出噪音。
上回驚嚇到王立強，男孩夜夜打電話懇求父母來將他接走後，阿華就簡單弄了個警告
器，至少能杜絕同樣的事件。
然而自從客人們來到大屋後，童鬼已經好久沒出現了，房裡又回到一貫的空蕩寂靜。
這樣也好，阿華這段時間實在只想獨處，她的困惑恐懼本就沒有人能分享。
雖然時間還早，一天內幾次力量的萌發讓她很疲憊，於是她沒熄燈便蜷在床邊沉沉睡
去。
眼角不自覺的濕潤，她睡得宛如受驚的孤獨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