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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君在
婆婆眼瞎，已有二十年沒見過天日、人影，全賴著聽覺、觸覺，摸遍了空海軒一磚一瓦，
一草一木，在軒內，她起居行走一如常人。
老邁之人睡早起早，聽見我喊門，撇開驚異，點著杖一步一步地來到門口，下檻開門，灰
色髮絲上有鵝毛般地白雪，我伸手替她撥去一些時說：
「婆婆對不住，沒跟妳說一聲就跑來了。」
「這是小姐的家，您愛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婆婆並無怨言。
「這位是？」
感知到我身旁站有人，依禮問。
「朋友。」
總不能大剌剌地對婆婆說，我身邊的人便是大清朝獨一無二，萬萬人之上的皇上，聽起來
假，又怕會嚇著她。
一聲朋友引來康熙斜眼，我暗叫不好，我是何許人也，在宮為宮女，出宮為臣女，是天子
腳下的螻蟻，竟敢與皇上稱友。
「很……好……的朋友。」
想修補說錯的話，又不能說實話，情急之下我只能加重關係的強度，以表敬意。
康熙握拳抵在嘴邊，狀似沉思又像是遮掩，輕咳了一聲才說。
「我先回了，老人家多半已知道消息，正等著問我話。」
隱瞞身份才能減少不必要麻煩，康熙懂得我的用意，配合地改變對太皇太后的稱謂。
「既然來了，公子為何不坐坐再走，昨兒我兒媳婦煮了薑湯，就擱著炕上，炭火應該還沒
滅，要不，喝一碗暖暖身體？」
婆婆出於好心留客。
「不了，我這就得走。」
康熙婉拒，不想讓太皇太后久待。
「公子有要事在身，老奴不敢強留，記得以後常來。」
尋常的客套話卻讓我和康熙同時語塞。
「積雪行走不便，不如帶上紅兒作為代步之用。」
我送客。
辛苦走這一遭，無非是為了割捨這段孽緣，再牽扯不休，路走得豈不冤枉？
「我送紅兒來，就是不願妳有所牽掛，她從半夜就莫名鳴叫不止，想是預知妳將離開，我
怎捨得將你們分開？」
康熙謝絕。
「紅兒會認路，到地方了，能自個走回來。」
我擔心康熙有所閃失。
「也不是多遠的路，況且梁九功這會兒應該帶人找過來了。」
康熙決定的事要改很難。
「但……」
我還要再勸，康熙已然跨大步走離。
我算著一步兩步三步，等著他回頭對我說話，隨便都好。
「就此別了，從此別了。」
當雪地印上第十個腳印時，康熙轉身，一道別，就是永別。
我目送著他，直到黑色身影沒入白雪之中，像是橡皮擦擦拭完，人消失，僅僅在白浩浩中
留下一排足跡，等雪積填完那些空洞後再了無痕，像是夢。
康熙與紫禁城像是夢般地逝去，海空軒才是從今爾後可得確定的真實。
和婆婆走回屋子，我喝著熱薑湯，告訴她，我將在軒裡落腳。
婆婆的滿心高興，讓我一時忘卻不久前的窘迫，一想到被人歡迎、需要著，便覺得自己做
了正確的決定。
婆婆目盲心不盲，自是明瞭，在這個時間點，我一件行李沒帶匆促回軒定居，其中必有隱
情，不問、不戳破，哄著要我回房補個眠。
海空軒是我的小天地，臥房裡我的貼身物品一應俱全，寬完衣，等婆婆端來碳爐，我便在
暖房中睡下。
一睡就睡到天色大白，獲得恩准，生理期得以待在啞齋安養，擔心一放鬆就亂了常規，我
和身霞從不因此偷懶，維持宮人作息，隨時候召，日上三竿才起床這是頭一遭。
多少年的習慣，哪能輕易改過來？一睜開眼，一見到天光，想也不想掀開被子，嚷嚷找著
，一有事便會來向我通風報信的秀寧，見沒人回應，又換呼喊如喜，等婆婆驚慌地在外頭
喊門，這才搞清楚狀況，原來我已出了宮牆，再無須夙夜匪懈地吊著一顆心過日子。
「就是做了惡夢，無礙的。」
我對婆婆說。
「一大早我叫小猴子到市集買牛肉，做了點醬牛肉和幾道不起眼的家常菜，小姐湊和著吃
點。」
一年吃不上幾頓肉的婆婆，為了我，使喚兒子買菜。
我一到飯桌，婆婆又要兒媳婦將湯重新熱過、添飯，五菜一湯，色不美、味不香，雖不豐
盛，卻是婆婆一番心意。
不想傷她的心，縱然胃口欠佳，我依然坐下，一一品嚐，誇讚婆婆兒媳婦手藝大有長進。
「她跟我說，想向小姐討教幾道菜，學成後，小倆口想找處店鋪開家飯館。」
我和身霞分別在軒裡開過幾次伙，桌上佳賓不是曹寅就是納蘭性德，婆婆兒媳婦常在一旁
幫手，答應過要教她廚藝，時間老是兜不攏，以後有大把時間可以授徒。
「是我疏忽了，就從明天開始教起如何？」
我對婆婆兒媳婦說。
出自農家，她口拙，不善言語，只是笑，猛點頭道謝後，又趕到後院餵紅兒。
見我停筷，婆婆倒了杯水給我解膩，等我擱下杯子才說。
「老爺要我告訴小姐，事出匆忙，小姐沒來得及向太皇太后辭別，最好還是抽個空進宮告
罪，敘敘主僕之情。」
「阿瑪來過了。」
我訝異地問。
「大少爺親自代傳老爺的話。」
海空軒依舊是爸的心魔所在，只過不入。
「理當如此，待會兒我便到宮裡一趟。」
這是禮數，受太皇太后、蘇麻姑姑看照多年，不辭而別說不過去，而此時康熙必然已說明
原委，我不至於會受到太多責怪。
休息半個時辰，我換妥宮服，梳化好，到後院牽上紅兒外出。
雪已停， 馬蹄踏在積至腳踝高的雪中裡，像是踩到棉絮上，每一步都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
不為辦差，純粹為私事外出，心情悠哉地宛如輕了幾公斤重，半途看見幾個孩子彼此追逐
打雪仗，在馬背上看了好一陣子，直到他們賊賊地，集體將手背在身後，貌似藏著什麼向
我走近，我瞧出陰謀，若不是此刻宮服不能弄髒，我會下馬，捏兩個雪球先發制人，痛快
打上一仗。
「少來這一套，我才沒那麼笨呢？」
吐舌頭，扮了鬼臉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策著紅兒跑開，孩子們在錯愕中，失了先機，
慢半拍才拿出雪球扔，他們力氣小，雪球全落在馬後，我得意地笑個不停，快活地像是處
在無憂無慮，只顧著玩的孩提年代。
心更愉快了，到宮門時，我整個人輕飄飄暖烘烘地，笑臉迎人，向從前一樣，下馬，牽著
紅兒準備經過守衛，被擋駕，還不知所以，燦笑著說：
「這是怎麼了，不記得我了嗎？」
眼前宮衛是熟面孔，每回碰上總會和我打個招呼，這時卻是扳著一張臉。
「若無令牌或是手喻，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進宮。有違者，當場緝拿嚴辦。」
宮衛大聲背誦宮規，警告我別觸犯大清律法。
喧嘩聲招來地安門守將。
「這不是貝兒嗎？」
守將處事圓融多了，熱絡地對我說。
「內務府來了紙公文，說妳於今晨完職出宮，不好好在家享清福，跑回宮做什麼？」
行文飛快地送到宮中各處。
「早上走得太趕，沒能和老祖宗辭別，想著萬般不妥，這才來拜見陪個不是。」
我請守將通融放行。
「宮中規矩妳是再清楚不過了。非經皇上或是老祖宗召見，不能放妳入宮。」
守將給我碰了個軟釘子，半點情面不給。
「可否替我通報一聲？」
把消息一傳到慈寧宮，太皇太后、蘇麻姑姑就會見我。
「服伺主子的人來來去去，若是每個人都要我們通傳，地安門還不亂了套？跑跑腿倒是無
所謂，上頭怪罪下來，我和這一班兄弟全吃不消，就別為難我們了。老祖宗要見妳，自然
會傳妳晉見，屆時我定然放行。」
這時我才醒覺，我已是徹頭徹尾的宮外人，被當成不甘寂寞，想要攀附舊主的前宮女，遭
拒於宮門之外。
「請吧。」
在守將送客聲中，我尷尬地騎著紅兒回海空軒。
傍晚，從宮裡來的大車，將我的東西送進軒中，我問太監，可有慈寧宮的口訊？太監搖了
搖頭說沒有，領悟到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便無存的現實。不願意接受老祖宗、蘇麻姑
姑轉眼便把我遺忘的冷酷，整晚都在難過的低沉情緒中度過。
接下來幾天，我忙碌在整理家務中，大哥從府裡挑了兩個ㄚ環說是要伺候我，我本就不愛
使喚人，服侍人慣了，就不懂得了。何況我和身霞時不時得對調身份，家裡有太多人走動
對我們弊多於利，婆婆目不能視便少了這層顧慮。粗重的活，有婆婆兒媳婦一肩扛起，爸
又常派人送東送西，這個家撐持起來並不艱難。
生活就麼定下來，安穩過我的小日子。
悶到慌時，便騎著紅兒出外兜幾圈，富察姑姑為擴展生意去了趟雲南，要到過年才會回北
京，
因為是我，陳掌櫃神秘兮兮地透露，富察姑姑是受到一位響叮噹的人物邀請。這號人物單
請富察姑姑一人赴約，人在千百里之外，對北京城動態卻是洞如觀火，誰是真貨、誰是假
貨全瞞不了他。
富察姑姑看慣王宮貴族。北京哪一個皇親大臣沒在祥德錢莊開號存放銀兩？能叫富察姑姑
不辭山高水遠走這趟路的人，屈指可數。
「無非是平西王吳三桂。」
隨口道破陳掌櫃口中玄機。
「難怪咱二東家這般賞識妳。貝兒妳真是機巧過人。你要是男兒郎，該去考個狀元進士當
當，一人閒居在家實在糟蹋天賦。」
陳掌櫃惋惜地說。
我有著在古代人眼裡如同預言的歷史知識，加上簡單推理，康熙年間發生的大事，縱橫起
落的人物表，沒幾樣能難得倒我。
「您太抬舉我了。」
我笑了笑說，大清朝不知有多少女人智商高過我。只是受限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思想
，無法接受正規教育，扼殺一身才能。就拿富察姑姑來說，她的商業頭腦、手腕要是在現
代，同樣的家族企業在她手上，早成了世界性跨國集團，根本不用依附在自家大哥名號下
。
我是自己人，慈寧宮出來的人，口風更是緊牢。陳掌櫃無須交代我守密，陪我閒聊。我們
年紀相差甚遠，他開口閉口全是生意經，話不投機，我在店內看看逛逛。覺得渴，明明開
口便有不亞於皇宮的香茗可飲用，我捨棄不喝，一個人走到擁擠吵雜的茶館，喝著說是當
季，其實暗混了去年茶葉的碧螺春。
不想費心與小二周旋，湊合喝著，聽聞到鄰桌人提及皇城之事，我耳朵豎高地，一字不漏
聽取。
「皇上終究會立大阿哥為太子。」
其中一人說。
「那明相的地位又要水漲船高，索額圖只能靠邊站。」
另一人接話說。
言語中對明珠多所吹捧讚揚，想見是明珠一黨。鰲拜、蘇克薩哈鬥完後，新的黨爭在檯面
下隱然成形。
這幾個人見識淺薄，清朝祖有明訓不立太子。康熙之所以會破例，立將來的二阿哥允礽為
太子，那是因為對產子而死皇后的一番情深。
允礽是康熙十三年生。再過兩年，這些言之鑿鑿談論朝政的人，便要跌破一地的眼鏡。但
，想跌破眼鏡也難，這年代眼鏡可是奇貨可居的超奢侈品，有錢還不見得買得到。
想著想著竊笑了起來，平常再疏鬆平常不過的宮廷事，如今聽起來樣樣有趣親切，聽上三
天三夜也不覺得膩。
無奈這些人聽聞有限，一盞茶功夫不到，改談東家長西家短的市井俗事。我感到無聊乏味
，這時才明白紫禁城已成為我的血肉，不自覺地開始懷念起。
令人牽掛的往往是過去式。在現在式裡，我是獨守空閨，低就不了，高無人敢娶的老處女
。
「不怕，我可以回現代談戀愛，把該做的事全做一做，再忍耐也是在這裡的六個月，天皇
老子也管不了我。」
賭氣地對自己說，但心與身子哪是能隨便給予的？我在古代染上專一的惡習，心受到荼毒
，無法輕易再為他人跳動。
日子不經過，自初雪後，我在霜白冰凍的北京城，海空軒內過了兩個月。納蘭性德來看過
我幾回，恭喜我逃出生天，要我懷著期待等著花開春意再臨時。
「你也要有著相同的盼望。」
我對他說，希望他善待妻子。記載中上他與妻子最終琴瑟和鳴，只羨鴛鴦不羨仙，想是最
後淡忘了身霞。
這對身霞好，身為長姐，實在不能坐視她與有婦之夫糾纏不休。
「我醉心於春光爛漫，紅葉滿目，有期於正月，有待於秋日時分。」
他心心念念著全是身霞。
「於是乎不語夏蟬，無視冬雪。」
我暗諷他對我在的夏冬兩季不聞不問。
「冤枉啊！我這不是來了嗎？老實說，正因為是你，我才有辦法站在她親手照料的桂花園
子裡。」
桂花凋零，香散了，納蘭性德相思方能稍淡。若花開香凝依人在？我不敢想。
他移走視線遙望空中，看向他所想像，身霞所在的雲端深處，正在思念。
這時從大街飛來的數隻鴿子停在院中，咕咕地朝我走來。
「哪裡來的鴿子，我怎麼沒見過？」
納蘭性德問。
「瞧你有多久沒來看我！」
飛鳥來得正是時候，振飛了傷感。
「莫約半個月前，牠們便三五成群到軒裡找吃食，我看著喜歡，就拿些穀粒餵了。結果這
些貪吃鬼從此黏著不走。」
這些鴿子天天報到，為我排解不少寂寞。
牠們圍著我繞圈索討食物，我要納蘭性德稍候，到廚房米缸舀了半碗的米，輕輕拋灑，和
納蘭性德一同看著爭食畫面。
「他要我向妳問聲好。」
納蘭性德替曹寅傳話。
「謝謝，勞煩你對他說，貝兒很好。」
我的話裡多了一絲應有的生份。
「其實，他人就在巷口等我。」
兩人前來卻只見一人。
「喔。」
我不平靜地出了一聲，停下手邊動作。
「他說，沒臉見妳。」
納蘭性德從我手中接過碗，發出嘖嘖聲，邊灑米，邊吸引鴿子到他腳邊，冷不防地伸出手
抓住一隻，從頭到尾觀看。
「何必掛懷已無法改變的事？況且是我欺瞞他在先。」
他做事往往出人意表，我也沒心思深究。
「見仁見智，在我看來你們誰都沒錯。錯在糊塗的月老，竟將妳的姻緣線繞到皇上那頭。
」
納蘭性德自有見解。
「皇上呢？沒再來找妳？」
也就只有他，提起康熙沒半點敬誠。
「貴人多忘事。越貴的人忘得越多越快。老早將我拋到九霄雲外，聽說昭妃娘娘的妹妹入
宮了不是？」
「封了僖妃。老祖宗很是疼愛，常找她們兩姐妹說話，可把我那小心眼的堂姐氣昏了。」
納蘭性德看笑話似地說。
「人人都把胳臂向內彎，就你盡往外伸。」
「堂姐對我真心好，那火爆性子卻也是十足純金的不可理喻，叫人不敢恭維。一旦被她咬
住，非得少塊肉不可。」
從小一塊長大，納蘭性德摸熟惠貴人脾氣。
「萬幸啊！妳就此逃出帝王家。」
翻手將鴿子往上一拋，腳一掃，把剩下鴿子全給驅散飛離。
「但願是。畢竟最難抗拒的是真情。」
像是看出體會了什麼，自說自話。
「大姐我們來飛鴿傳書如何？方便互通聲息，需要我時，一封飛信，我立刻就到。」
這人突發奇想，想做就做。
「都好。不過，鴿子得受過訓練不是？」
我問。
「明兒我就託人帶一對信鴿過來，妳只管餵著。有事捎張便條放進腳管裡，往空中一扔，
牠自然會到我手裡。」
納蘭性德教我使用方法。
「不一定要有事，沒事也可以寫個兩句話給我。」
建立起聯繫的管道。
因為想起現代即時通訊軟體，我笑了出來。
「好啊！聽起來蠻有趣的，到時候可別嫌我煩。」
漸漸枯燥的日子，我需要新的娛樂。
「那就說定了。天色不早，我家娘子還在等我用膳，小生失陪了。」
說得像是歸心似箭，腳步卻是躊躇不前。婆婆兒媳婦從外頭回來時說，看見他站在牆的另
一端，想事情想得出神，連她喊叫也聽不見。
「一個像是聾了，一個一叫就跑。這些讀書人腦袋裡不知道裝了什麼？」
婆婆兒媳婦納悶著說，說活了兩個男人的處境。
正月再來，今年新春是我在紫禁城外過的第二個舊曆年。猶記得在鐵獅子胡同，那年有劉
氏、燕芝、花翠和小錢子在，吃著富察姑姑做的年夜飯，有吃有玩，熱熱鬧鬧守完歲。
今年冷清地不像話，我讓婆婆回家過年，海空軒僅剩我一個人眼巴巴地守著。
早在年前，我便寫好了春聯一一貼上，營造了年節氣氛，獨缺人氣。
鞭炮聲此起彼落，煙火在夜空中綻放，我獨站在被寂寥充滿的院中發呆，只見一抹黑影飛
落，小碎步走至我腳邊。
是鴿子，納蘭性德依約送來了傳遞訊息的信鴿，我們已魚雁往返了無數回。
想是來祝我新年快樂。我抱起鴿子，訝異於腳管位置、大小與平日不同，抽出信箋，走至
燈前閱讀，在現代捧著大筆鈔票買不到的康熙墨寶，在我眼前躍然呈現。
『想來又是有去無回，無妨。好嗎？我在。』
潸然而落的是淚，因有感，所以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