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黑色奇萊
次日清晨，一群人整裝待發，陸老白換了件紅色防風夾克，背起登山包
，抓了支手杖，一馬當先走進奇萊山登山口。
天空晴朗，萬里無雲，但陸老白抬頭在半空中嗅了嗅，頗為擔心道：「
大哥，我們的時間非常緊迫，不出三天，這裡就是一片狂風暴雨。」
錢叔說道：「我曉得，所以動作要快！」
昨晚大夥在老白家中過了一夜，我睡前聽了廣播，發覺正有一個中度颱
風即將接近台灣，要是在平時，作為資深嚮導的陸老白絕不可能帶隊上山，
但此刻沒有多餘的選擇，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奇萊山，標高三千五百六十公尺，位於南投縣與花蓮縣交界，屬於太魯
閣國家公園境內，主要由奇萊主峰，北南兩座副峰構成。從遠處眺望奇萊山
，山勢陡峭，北西南面皆為斷崖，且因背對陽光，整座山體顯得龐大、漆黑
、氣勢懾人，素有「黑色奇萊」的稱號。
由於奇萊山的天氣詭譎多變，山勢又險峻，成為台灣最多山難的著名山
區。具真實紀錄紀載，光是奇萊山便發生過三起重大山難事件，一九七一年
，七位大學生未能在風雪中趕回松雪樓，五位學生失溫而死；隔年，又發生
著名的「邱高事件」，三位學生離奇失蹤，出動千餘人次的救難人員，至今
仍下落不明；到了一九七六年，陸軍官校學生八人攀登奇萊山，途中遭遇颱
風侵襲，造成六人死亡的憾事。從此之後，奇萊山出現許許多多無法解釋的
靈異現象，有人說他們是遇見了「山魅」，但也有人認為這都是高山症作祟
，但無論如何，這些種種的傳聞，皆為這座美麗又致命的大山，添加了許多
神祕的吸引力。
一路上，由陸老白領頭，他雖然曉得情況緊迫，但也許是響導做久了，
他並不胡亂邁開腳步亂衝，懂得依照隊伍內成員的體力，調配前進的速度，
因此走起來並不特別費力。
進入山區，是一大片高度過人的箭竹林，左右兩側宛如一道竹林構成的
密牆，好在山區已被前人管理得當，就像一條青綠色的隧道，走起來特別涼
爽。
沿途大夥都沒什麼談話，氣氛有些緊繃，也許是擔心曉萍的安危，我拍
拍錢叔的肩膀，要他別想太多，這一切都會好轉，走在最前方的陸老白默默
瞥了我一眼，沒多說什麼，只顧走他的路。
唯獨炮仔，他沿途哼哼呀呀地，一副外出踏青的模樣，忽然轉頭對我說
道：「嘿，趙猴子！跟你講個有趣的事。」
我說道：「快講！」
他又道：「台灣登山界一直有所謂『五岳三尖一怪』，這一怪，你曉得
是什麼嗎？就是奇萊山！」
我微微一皺眉，雖曉得奇萊山怪事頗多，但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聽到，
好奇說道：「是怎樣怪？」
「當初日本人剛來台灣的時候，一個叫深崛安一郎的大尉，率領十五人
的探險隊經過奇萊山時，居然被當地的原住民殺個精光，嘖嘖，殺得那個慘
啊！還有啊，再往前走一陣子，你會看到一個鐵皮搭蓋的圓屋，那叫成功堡
，唉，不是我再說，聽說那邊鬧鬼鬧得最兇，反正現在爬山也無聊，我來給
你講講，就是──」
陸老白表情忽然一變，猛然扭頭，批頭就對著炮仔一頓罵：「混蛋！你
小子還要不要命！再給我多嘴一句試試看！」
炮仔摸摸鼻子，雙手一攤，痞痞說道：「哼，不講就不講，火氣這麼大
，早晚請你喝青草茶。」
老姚也已走到附近，搖搖頭：「炮仔，在人家地盤，少說點有的沒的，
對大家都好。」
在山徑轉了一會，約略半小時後，一行人穿出了密林，眼前頓時一片開
闊，明亮的視野令人精神抖擻，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景像！
前方是一片青綠箭竹草原，茫茫群山，一望無際，沒有太多高聳入天的
樹木，只有延綿無盡的高山箭竹，放眼望去，山高谷深，遠處還有更多山脈
，一重接著一重，毫無休止，黑色巨大的奇萊北峰正與我們遙遙相對，好一
幅曠世美景！
也許是昨晚積鬱太久，眾人一見到如此絕景，一掃臉上陰鬱之色，踏在
山徑小路上，腳步輕快許多。
雖見此景，但領路的陸老白似乎不打算多做停留，穿過茫茫草原後，一
路下切至黑水塘，沿途經過河床、溪谷、還有炮仔口中的成功堡，再來又是
滿滿碎石的大角度斜坡，稍微不注意，就會跌入萬丈深淵底下，因此走得來
特別費神。
如此上上下下走了好一段時間，不到十公里，眾人就已累得不像話，陸
老白忽然一停，指著前方一塊平地說道：「今天就走到這，快點紮營吧。」
眾人聽見休息，大聲歡呼起來。
出發前炮仔說他身強體壯，看我大病初癒，自告奮勇將我的行李也搶了
一半過去，但此刻直嚷道：「累死我了！趙猴子，下次東西自個背！少在那
邊裝娘，我看你走得比我還快！」
我笑道：「是你自己搶著背，我可沒勉強你啊。」
眾人趕緊卸下身上裝備，Vincent和老姚野地經驗豐富，三兩下就幫陸老
白架好數頂帳篷。
山區天色詭譎萬變，一會還是晴空萬里，下一分鐘，就變得灰濛濛，陸
老白不虧是高山嚮導，時間點抓得剛剛好，不得不讓人佩服。
夜幕很快就降臨，大夥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就在我要進帳休息時，我看
陸老白一人還待在外頭，坐在大石邊，凝望著漆黑的峽谷出神，還沒打算睡
覺。
雖然我對他有些不滿，但其實我打從心底尊敬這位長輩，盡管他對我有
所成見，可是我並不討厭他，反而更加敬佩陸老白對錢叔的義氣。不知怎麼
搞的，我走到他身邊，說道：「陸大哥，還不休息嗎？」
他微微看我一眼，沒有回話，從懷中掏出支煙給自己點上，也不湊到嘴
邊，就讓它燃燒。
我心想他或許還有戒心，但我也不想逼迫誰改變，只好轉個話題：「我
們還要走多久？這座山中，怎樣都看不出藏有一間病院啊。」
接下來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我心中暗嘆口氣，悻悻然地掉頭要走，陸老白的聲音忽然從後方傳來：
「沒別的事就早點睡，累了自己，苦了別人。」
我對他點點頭，快速鑽進了帳篷。
我們一共架了三頂帳篷，錢叔和陸老白一頂，Vincent和老姚一頂，剩下
一頂就是繪理、炮仔和我共用，炮仔似乎真的累壞了，睡得跟豬似的，就算
呼巴掌也不見得會醒。躺了好一會，高山的環境使我輾轉難眠，整個頭又脹
又疼，此時繪理忽然轉向我，低聲道：「睡不著嗎？」
我沒想到她還醒著，但黑燈瞎火的，根本看不見面孔，只是「嗯」了一
聲，表示回應。
此時，身旁突然一陣摩擦聲，一個柔軟溫熱的身軀靠了過來，我登時臉
一紅，下意識地擺過臉想看，黑暗中什麼都沒瞧見，卻有一股幽蘭氣息輕拂
在臉上。
繪理的氣息讓我心神一盪，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之間漸漸有股情感正在
發酵，雖不明說，卻也千真萬確，刻骨銘心，此刻不見她美麗的面容，但我
有股衝動湊上前一吻，就這樣望著漆黑的前方，兩人的臉龐，逐漸靠近……
隔天一早，不知哪來的敲擊聲吵醒我，我猛然一睜眼，赫然發覺帳內只
剩我一人，趕忙鑽出帳外，這才發現聲響來自炮仔，他正架起簡單的爐子，
翻炒著像雞蛋之類的東西，一見到我，搖頭晃腦大叫道：「趙梧，我看你比
我還會睡！改名叫趙豬算了！奇怪，你昨晚沒睡啊？過來吃早點啦，吃飽好
上路！」
我被他嚷得臉一紅，罵道：「炒你的雞蛋！多嘴！」
他被我唸得莫名其妙，轉回去哼著歌，繼續準備早點。
「其他人呢？」我問道。
「取水去了，繪理說你可能不適應高山，睡得不好，要我別叫你，算算
時間應該也快回來了。」
炮仔話才說完，一群人便從另一側的山坡地探出，果真是他們。
我從遠處就瞧見繪理，她手持著一台數位像機，看來方才跟著陸老白取
水時，趁機繞一圈拍了不少照片，不知怎麼搞的，我一見到她唰地就臉紅了。
繪理對我露出甜甜的微笑，朝我的方向拍了一張，快速做副鬼臉，若無
其事地走到營地邊，發現炮仔弄了一桌好料，驚嘆道：「炮仔，這些都是你
做的？太棒了吧！」
炮仔「嘿嘿」兩聲，趕緊叫大夥快過來吃。老實說，炮仔看來粗枝大葉
的，真要他做頓早點，倒也弄得有模有樣，一群人津津有味地吃著，此刻看
起來，頗有外出露營的趣味。
等到大夥吃乾抹淨，錢叔畢竟救女心切，忍不住問道：「老白，你說的
高山病院究竟在哪？」
陸老白見錢叔都發問了，不敢怠慢，指示大家帶上行李：「就快了，時
間緊迫，跟我走！」
這一路他不選好走的登山路徑，反而專挑隱密的樹林走，四周巨木叢生
，有越來越深入山林之勢，幸好林中還有一條可辨的獸徑，還算好認。
就在此刻，最前頭的陸老白腳步忽然一停，表情嚴肅許多，錢叔問道：
「怎麼回事？」
「到了。」陸老白低聲說。
他這番話讓所有人一愣，附近都是參天古木，哪有二層高矮的建築？
錢叔急道：「老白，你別開玩笑了，趕時間啊！」
他又道：「別急，先等等。」
「等什麼啊？」
「等路出現。」
他這番話，讓所有人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每個人都知道時間急迫，但
此時也不好發作，只能耐心等候。
說也奇怪，忽然有股山風陣陣吹來，帶點甜甜的草藥香味，白色迷濛的
霧氣忽然騰空而起，逐漸籠罩整座山頭，我看霧氣實在古怪，因為它來得太
快，幾秒鐘的時間，瞬間就讓人看不見周圍環境，不禁開始擔心。
約略五分鐘之久，眼看霧氣濃到快滴出水來，一直沉默的陸老白忽然叫
道：「好了！所有人跟緊，別走丟了！」
我在心底不停咒罵這鬼地方，霧氣濃成這樣子，別說看到路了，就連辨
別方向都有困難，但也只能咬緊牙根，隨著人影往前。
我一手搭在炮仔肩上，另一手緊握繪理，深怕任何人走丟，說不出為什
麼，一進到霧氣之中，感覺自己不停被窺伺，彷彿赤裸著身子，給人扔到舞
台上般，彆扭得很。但我此刻不敢多說，只能不停地走，祈禱這邪得要命的
現象快點結束。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霧氣似乎淡了一些，但仍看不清所有東西。
結果驚奇的事發生了，赫然發覺單純的獸徑，原有一層藤蔓附在上頭，
一接觸到那霧氣，彷彿有生命般，緩緩退開，露出底下的石砌道路，硬是在
旁邊開了一條新路。
道路盡頭，是一個模糊的白色龐然大物，此刻看來就像一間房子，雲霧
繚繞，猶如飄浮在雲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