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大結局） 海蹤 4 水火之厄
康浩陵聳身跳起，他有麻藥敷身，渾然忘了箭創。司倚真搶步縱近斷霞池
，抬頭上望。呂長樓、邢昭一等人表面上默然不語，心頭無不劇震，只聽得各
層腳步衣袂聲響，正是青派群雄排開眾人，疾步探身。甚至青派一眾武奴亦駭
然低呼。
剎那間，近百對目光集中一處，人數雖少，卻盡是此方要緊人物。徐大晁
所領唐軍瞧著他們聳動反應，渾然不解。常居疑的部屬聽得有陌生不速之客闖
入，還提到「機括」，反應更亂：莫不是壞人入侵了咱們的機括？有人東張西
望，有人怒喝：「甚麼人？」「藏在哪？」
徐大晁沿著康司二人的目光仰望，只見斷霞池上空高處，在插滿了箭的一
根粗大血索之旁，赫然躍出一個深青色的修長人影，一手提劍，一手擎著一個
大瓦罐般的容器，大瓦罐滴溜溜地在他手上轉動，而他躍出之後，就此無憑無
著地凝立於半空。
－－腳下甚麼也沒有！
唐軍大駭驚喊：「那裡有人！」「那人腳下是空的！」「鬼怪，鬼怪！」
「我就說這山洞裡有山精水怪！」「他叫咱們撤，咱還不逃，等甚麼呢！」
這一眾河北健兒素日裡叱咤戰場，但始終是民間樸實出身，對神鬼的信奉
自幼深植心中。天留門妖氛騰騰，常令附近農牧百姓遭害，眾人入山前已有所
聞，不免心裡嘀咕。入山後形勢順遂，暫時忘記害怕，直至此時驟見半空那人
影的姿態絕非生人常態，壓在心底的恐懼頓時爆發。三數人叫喊聲一出，眾軍
旋即如一鍋水滾沸開來。
呂長樓提起聲音，冷冷地道：「慌甚麼？他是立在連接山壁的一道極細鐵
絲上。」
徐大晁一凜，一面下令眾軍肅靜，一面極目望去。但他目力遠不及呂長樓
，那人影距地太遠，仍看不出他腳下有無可堪踏足之物。即使有，那便是細微
到連日光也照不出端倪，然則不是鬼怪，而是極其可怖可畏的武學！
呂長樓從地隧走出，半個身子踏入池畔空曠廣場的亮處，仰頭冷視，叫道
：「那是錢老九的『頂缸走索』技，再加上畫水劍輕功？」
那人影嘿嘿怪笑，片刻後說道：「呂伯伯，你的眼力毒辣如昔。九命伯若
是知道我今日在這等荒誕境地展示他生前妙技，詭異又熱鬧，勝過長安市上百
倍，料也高興。」
說話間，那人把頭一偏，讓日光照在臉上。徐大晁等人眼前登時出現一張
令他們大出意外的面孔，少年十九，秀麗逼人。
康浩陵道：「阿遲，眼下地底有大事要談，我一會上去找你，你別往這裡
攪和。」
殷遲笑了笑：「這麼巧，康大哥，我也有大事要辦。」
康浩陵一呆，不由自主往司倚真瞧去，只見司倚真也正望過來，面色凝重
地微微搖頭，眼神陰晴閃爍。
康浩陵陡然想起一事，喝問：「阿遲，你將把守出口的人都殺了？那都是
常老先生的手下，是邊關流離的無辜百姓！」
「常居疑與我何干？」殷遲冷然道，「但是大哥放心，我的確沒有殺他們
，只是打暈了。你若要保他們性命，儘速出城去喚醒他們逃命罷。」
康浩陵疑竇立生：「甚麼喚醒他們逃命？你還要做甚？」
殷遲道：「不止那些流民。康大哥、司姑娘，請你二人速速離去，餘人性
命我不管。請你們速去，別要壞了我的事。」
康浩陵罵道：「別鬧了！你才應該給我速速滾蛋，這裡沒有你甚麼事。」
殷遲道：「是麼？我聽說半山有座浮圖，內中建有洪爐，火焰與鐵水熾熱
之酷烈乃是人間僅有。洪爐的冷卻機關須得與洪爐水火相隔，不容絲毫差錯，
但工匠卻在巡查時發現，彷彿有些差錯的跡象。」
司倚真驚道：「你是何意？」
殷遲劍在左手，右手將那大瓦罐般的物事又舉高了些，道：「引水管渠已
被我派工匠動了手腳，隨時可從爐頂注入，塔壁和爐壁在地動中震出來的縫隙
也被蹺得更鬆，灌入雪水暗流。我手裡這罐雪水，要傾入爐底剛剛煉出的鐵水
之中，同時各道暗流不分青紅皂白，向爐中烈火焚煙湧入。妳道會如何？」
司倚真全身顫抖，陷入生平罕有的極端震怒與驚懼之中，不由自主又向斷
霞池邊靠近數步，狠狠盯著空中的殷遲，也不理池水撲鼻惡臭，放聲喝問：「
你派了甚麼工匠？他們怎能聽你吩咐，又怎知如何變造管渠？」
同時暗忖：「洪爐的工匠只剩了我見過的那二人，卻定然不是他們所為，
殷遲所說的工事非一朝一夕可成。」
－－原來他這段日子潛伏天留門，便是為了籌謀這一場絕無可救的毀滅之
舉！
－－今日山間溪畔，他氣色絕佳，原來是興奮於大事將成。
的確唯有此舉能教他忘卻憂患、重獲新生。
一場越過死亡、始能到達的新生！
殷遲冷笑：「早在你們的人今日攻佔高塔之前，那些工匠已被我棄屍山間
。比起被斷霞池變種藥物折磨至死，他們更願意受我驅使，然後痛快死於劍下
。」
康浩陵似明非明，向司倚真走近一些。司倚真低聲道：「倘若洪爐尚未停
火，遭到大量雪水突灌，高塔將爆發毀壞。若是殷遲安排得當，高塔毀壞的態
勢足以將半座山腹城掩埋。」
康浩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怒交迸地指著殷遲：「你瘋了，當真瘋
了！我決計不讓你毀去洪爐、一口氣殺光山腹城這許多人，更決計不讓你藉此
自盡！」
司倚真定一定神，故作心平氣和地道：「多謝殷郎賜告。你的法子很好，
你將工匠捉去、逼問到洪爐原理麼？」
殷遲道：「我碰過藥房丹爐炸毀之事，知道那高塔更是厲害，若要徹底毀
去天留門基業，最大的秘密必然藏在洪爐之中，於是一直在尋覓洪爐的破綻。
不久我又偷聽到老秦跟手下人閒談時說了一句：『那叛門老鬼的學問，教人以
跡象積累推驗為理證。』
老秦駑鈍癡頑，雖然記了許多常居疑的說話，卻不懂得應用，反而讓我似
乎悟到了甚麼。此後，我便加緊監視高塔種種跡象，偷聽工匠們議論，設法拼
湊出一些『理』來。」
司倚真原有意拖延待變，聽殷遲果然上當，從容談論前因，暗暗透了口氣。
忽然一陣莫可名狀的低迴：「以他天資，倘若不是生在無寧門，倘若能做
朋友，能做先生門下的同窗……」
康浩陵卻未省得她用意，叫道：「混蛋，誰跟你慢慢談天？給我下來！罐
子他媽的給我扔了！」
殷遲笑道：「大哥，你還不明白？她這是在拖延時刻，卻是無用。天留門
基業，今日未初一刻毀定了。」
司倚真又是一震，正要追問「未初一刻」有何特殊意義，地底巨洞眾人已
鼓譟呼叱起來，他們憂懼的原因各不相同，爭相叱問喝阻，嘈聲撞擊巨洞山壁
，轟轟震耳。
徐大晁叫出一名膂力過人的弓兵，令他挽起雙弓，羽箭颼然向殷遲胸前射
出，準頭極佳，射程異常之遠。康司二人卻一齊搖頭。
果然殷遲見羽箭射來，故意不加閃避，直至箭頭來到身前三尺，右手水罐
忽然一動。他故意不用兵刃擋格，而用笨重的水罐，以炫示畫水快劍的神鬼之
速。羽箭被擊飛之時，只見罐中一條水箭在搖晃間潑出，殷遲右臂平伸，水箭
便回入罐中。
山壁高層有人叫道：「錢老六的手法！」
殷遲道：「是青派哪位伯伯？阿遲演示了九命伯的走索技，自然也得演示
六臂伯用來控擲飛刀的巧手。」
徐大晁轉身喝道：「司姑娘，快告訴我上山通道怎麼走，我帶兵擒那小子
下來。快說！遲了這裡人人都死，整座城都要滅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白色人影從山壁高處的暗影中倏地躍出，一雙雪白
衣袖帶起一股勁風，疾撲殷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