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箭襲 10 言行莫測
殷遲道：「他在藥房門口被我制於劍底，躺在地下，只瞧得見藥房深處
的一角。常居疑入山時，我就攀在山壁上，匿在青派身畔十尺之處。」
司倚真輕歎：「沒有人能夠發現你的，原來你仍想殺青派之人。」
殷遲道：「不，妳這次想錯了，我是去殺老秦的。我見呂長樓殺光了藥
房的人，唯獨留下老秦，我還道他有何打算，不料他吃著餅、哼著小曲、提
起刀，就要過去殺被武奴按著的老秦，彷彿要弄道配菜助興似地……」
司倚真想起呂長樓回憶至此，曾說：「藥房裡血味新鮮……我聞著鮮血
味兒嚼餅，好似又回到以前在西旌出行殺人後的情景，心情好極啦。」想到
當時再過片刻，常居疑即將遇害，她心中深有所慨，眼神不由得飄移。忽然
間，心間說不上來地一陣微驚，才知自己目光瞟到了殷遲。
「他……他的模樣極其不對。」
自從無寧門之變，殷遲的樣貌急速枯槁灰敗，這是司倚真親身見證的。
不料今日一見，始終覺得殷遲似有怪異，這刻才暗暗檢視，發現殷遲病容盡
去、氣色健旺，星眸湛亮，面色甚至有著興奮般的幾許泛紅。
「他若是大限已至，迴光返照的時候也不會這般長，不是迴光返照。眼
下天留門未滅，斷霞池之毒仍無解，若非他服食了大補延命的異種藥物，便
是……他心志忽有所託。」
「能讓他寄託的，一定是能徹底撫慰他無寧門之痛、教他忘卻平生不幸
的事－－那會是甚麼？」
殷遲突然冷笑：「妳打量我甚麼？」
司倚真又是一驚，索性坦言：「你氣色甚佳，恭喜。可是有芝藥靈丹的
奇遇？」
她這般直截相問，殷遲果然招架不住，一窒之後，才道：「我近日毒發
甚頻，剛剛在山道背面才發作了一次，想來是血行加速，便有了異狀。」
兩人生平首次相遇，便是殷遲在翻疑莊山腳毒發、為司倚真所救治；其
後荊南同行，司倚真又曾見他數次發作，狀貌奇慘，豈是這般氣血旺盛？她
知他言不由衷，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呂長樓要去殺老秦，然後如何？」
殷遲續道：「老秦當年帶著惡獒捕我回天留門，是令我受『浸洗』之刑
的間接凶手，怎可由姓呂的這般兒戲地來殺？我立刻衝進去將他制住，老秦
便在這時奪刀自剖。那武奴本來押著老秦，跟老秦扭打以致中毒，把常居疑
也毒倒，這些經過，呂長樓說得沒錯。
毒霧散出時他對我喝道：『老秦的肚腹不對勁，你閃開點讓我瞧瞧！』
接著又罵我『枉顧大局的臭崽子』，盡是輕蔑後輩的語氣。他被我這魔頭的
劍指著，還這麼兇狠，真不枉我阿爹跟他同僚一場。我不知他亂嚷甚麼，並
未讓開，後來才知那裡有毒霧。他說的大局，當是常居疑被毒霧所害之事了
。」
司倚真沉吟：「這些真相他為何不說？」
殷遲道：「他未足一招便敗於我手，此事焉能啟齒？」
司倚真的點漆雙瞳定在他臉上，問：「你們可有交談其他？」
殷遲想也不想：「有，他看清是我，立時變得狂怒，突然衝著我大叫：
『霍齡是我在青派別院殺的，你殺我吧！』但我自然沒殺他。至於他為何不
承認自己才是勸阻常居疑之人，我不知道。」
殷遲言語中的事態仍有斷續之處，但司倚真已全然明瞭：呂長樓大敗如
斯，極感羞憤，是以把殷遲現身的情景全數隱瞞。至於他不承認勸阻常居疑
，只怕是不忿自己逼問，不願自己誤會他在賣好，這是青派老殺手的傲骨，
卻也不必追究。
她隱隱感到，殷遲不殺呂長樓定有非同小可的理由，故作順口地問：「
那你為何不殺呂長樓為你霍伯伯報仇？」
殷遲避開她目光：「事到而今，不必急於一時。」
司倚真留上了神：「你說甚麼？」
殷遲搖了搖頭，陡然嘴角一揚，轉回身來。
無論他轉身時露出何種表情，或者毒性發作、五官扭曲，甚或突然戴上
嚇人鬼面之類，司倚真也不會有何詫異，但是她跟殷遲一打照面，不禁打從
心底駭然震動！
他在笑！
笑得那樣舒坦、那樣昂揚、那樣地姿采照人，彷彿滿懷希冀，是她從所
未見。
－－她的確從未見過殷遲這等開朗面色。她第一次見殷遲，是他負著劇
毒痛楚、去向翻疑莊下戰書，那時的他，身心已是千瘡百孔。
「康大哥說過他倆相識的情境，或許只有那年，在成都締下酒約，康大
哥見過這魔頭全無心機地這樣笑。」
「他絕不是為了勝過呂長樓而自得，他不會把那小小一勝放在心上的。
再者，無寧門之變後，便是殺了他，他也絕不該在我面前展露一絲鬆懈的笑
顏。」
司倚真驚駭難平，不知殷遲是否心智又轉失常，暗自戒備。她剛剛目睹
殷遲的血屠手段，如若他發瘋襲擊，自己轉眼就慘死於冰棺之畔。她強抑惴
惴之情，盡力以平淡語調問道：「怎麼了？」
殷遲的目光卻是柔和清明，渾不似毒發，道：「也罷，我不阻妳進天留
門了，妳若堅持要進去，未初之前，定須下山，否則連康大哥和江璟也得被
連累而死。妳記著我這幾句。」
他笑容漸斂，悠然轉身，向山道走去。
司倚真怔望著他背影，若非認得此人、認得他手中二尺嗜血劍，只怕還
道那踏霜而去的背影是哪個名門大派的佳弟子，從不知憂患為何物……
她知道此事極其蹊蹺詭秘，卻亦知殷遲不會為自己解答，暗想：「且不
問他是何用意，師父果然已在山腹城中，或可助我方抵擋一陣。但師父出手
不容情……」急道：「請留步！請問我師父何－－」突然改口，叫道：「你
若再見到我師父，請他千萬不可多殺唐國兵將！」她本要問師父何在，隨即
想到殷遲輕功無雙，他才是能及時為自己傳訊之人。
殷遲腳步微頓，自言自語了一句甚麼，接著大步去遠。
司倚真擔心山腹城中雙方衝突過激、難以收場，明知殷遲不欲理會，仍
頓足追趕。
下行的山道突然轉出幾名常居疑手下：「小娘子！」正是她事先安排、
前來火化常居疑遺體的。她歎一口氣，走回溪畔。元勁感到背後遠處殷遲縱
躍的勁力，飄縱漸高，漸漸地似有還無，料知他正向山頂大廳洞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