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大結局） 海蹤 3 常門信物
徐大晁重重哼了一聲，叫道：「司小娘子，鳳翔城外一別，咱們又相見了
。」
司倚真道：「你奉皇城密令，在彭都頭麾下作怪，足見對天子十分忠誠。
但你卻沒料到如此一來，原本便兵源不一的冀州軍，派別不免更加鮮明。」
徐大晁啐了一口：「小娘子，妳是武林豪傑，但軍中的事可不是小女孩兒
該說三道四的。」其時上距唐朝未遠，女子地位仍不算低，他親眼見過司倚真
設計請兵、壓服南霄北霆的手腕，即便忿忿，言語仍留了幾分餘地。
司倚真冷笑道：「小女子豈敢。表面上，魏州對你派任，是因為你帶的是
冀州本地子弟兵，能瞞過我和康浩陵的耳目。但若魏州直接下令彭都頭撥一批
冀州兵跟蹤我們，又有何不可？聖諭一到，他唯有跟你一般服從。因此小女子
心想，此舉既然用到你秘密行事，而不是明令郭尚書派彭都頭出兵，似乎魏州
方面不願違背郭尚書的心意哩。」
徐大晁怒問：「甚麼叫做郭尚書的心意？」
司倚真道：「迴護康浩陵、放任江湖人自主行事，這兩者都是郭尚書的意
思。你此行若成，自然很好；如若失敗，魏州方面會怎樣處置？對傷亡將士怎
生撫卹？」搖頭道：「小女子不在朝中，又不能對軍事說三道四，可就想不透
了。」她不滿徐大晁鄙薄她女子身份，說到最後，忍不住刺他一下。
徐大晁背上猛冒冷汗，就連康浩陵的劍鋒對他亦未構成如此威脅。聽她分
明是說，天子之所以向他下達密諭，便是唯恐得罪了郭崇韜，自己領的密諭不
明不白，幹的事見不得光，與隨時可遭棄子的細作也無甚分別。而他此行若能
請動常居疑、佔領天留門，那還罷了，要是敗北甚或覆滅，只怕全軍家屬都不
知他們是怎麼橫死異鄉的。
更可怕的是－－如若他失敗而未死，帶著部份兵將僥倖存活、逃回冀州，
到時郭尚書早已知曉這趟密行，自己的失敗等如大削聖上的面子，魏州方面會
怎樣處理他，好向郭尚書交代？
局勢既已逆轉，那條詭譎的隧道不知還會湧出多少人、架起多少牀弩？這
狡獪少女實非空言恫嚇。
康浩陵忽問：「那邊主甬道的地面出口已拓寬，他們是從那裡入城偷襲的
，可還有唐軍下來？」
司倚真道：「我們的人已封死出口。此外，山頂林中亦有弩手埋伏，天窗
口的唐兵尚不知背後受敵。」
徐大晁騎虎難下，牙一咬，登時轉過話題，只盼仍有生機，道：「原來妳
是常居疑的學生？妳叫我怎麼信妳？」
司倚真舉步來到斷霞池邊，仰頭四望。她甚麼特別的舉動也不曾做，一句
話亦未曾講，但山壁各處已湧出常居疑的無數部屬，轟聲大叫：「軍師！軍師
！」「小娘子好！」「現下是副帥啦！」「副帥來得太好了！」
她笑吟吟地轉過身來，不等徐大晁有何表示，招手道：「康君，請放了徐
副都頭。」
康浩陵道：「得罪了！」瘦劍一撤，退開三大步，垂劍指地。他以敵軍領
袖為質，剛剛放人，便絲毫不以身陷敵軍包圍為意。
徐大晁高聲道：「康少俠，兄弟不敢留難你。但是放你回去之前，我得請
司小娘子過來，做個交換。」
話到此處，青派群雄亦不禁低聲呼喝，呂長樓在地隧裡叱道：「你說話當
心些！」山壁上常居疑的部屬更是激狂怒罵，常老公公的學生、本軍副帥，豈
能受此屈辱、以身求和，在我方眼看聲威極盛之時，反而被敵軍帶走？
司倚真俏面微怒，道：「徐副都頭，康浩陵中了你們一箭，你若誠心議和
，何不大方一些？」
徐大晁被她一激，憤而握拳，叫道：「好！康少俠，你請罷！」向康浩陵
一擺手，又下令：「放他過去，不可動手。」
康浩陵回到己方陣前，地隧中立刻奔出一名常居疑手下，手持小刀、布帶
、傷藥等物接應。康浩陵倚坐山壁旁，讓那流民治傷。拔箭本是痛不可當，但
有了常居疑的麻醉止血靈藥，他僅略感不適，只關切萬分地凝注場中。
徐大晁悻悻然道：「這下放心了罷。我說過，常居疑到我軍中，我一定待
以上賓之禮，妳是他學生，當然也是上賓。司小娘子，過來罷！」
呂長樓年紀甚長，早看出康司這對少年男女彼此的神情大不尋常，生怕小
姑娘難過情關、意氣用事，當真為了答謝對方不為難康浩陵，就此投身險地，
忙又叫道：「司姑娘，且慢答他，咱們從長計議。」
司倚真向呂長樓點頭一笑，朗聲道：「徐副都頭，小女子今日不會隨你們
去。五年之後，若情勢許可，定當隻身至魏州朝闕，覲見大唐天子。」
徐大晁怒道：「為何要五年？甚麼情勢許可不許可的？」
「唐國仍在四處征伐，還需應對北方邊患。五年時光，江山略定，始足以
考察君主是否有心妥善施政。」司倚真道，「李皇猶是晉王之時，已寵信伶人
與閹宦，登位後變本加厲，我實難看出值得以先生學識相託之處。」
徐大晁更怒：「還有這麼多說的？聖上要請的是常居疑先生，只不過他死
了，妳以門生身份替代他入朝，還擺這樣大的架子！」
司倚真凜然道：「先生志向，我最清楚不過。設若李皇不久就變了暴君，
我便成為先生生平最不齒之輩，以學術換利祿，步上韓濁宜的後塵。李皇既殺
韓濁宜，只怕不會想要第二個那般人物！」語調放柔了些：「徐副都頭，小女
子心意已決，你若要邀客，絕非今日！」
康浩陵心覺不妥，插言道：「慢著。李存勗我見過，他想幹的事要是幹不
了，脾氣就壞得很。他一聽要五年，若不是再派兵過來，便是下令殺了徐副都
頭和這些將士。」
司倚真聽他相勸自己的語氣仍如從前，心間一陣苦甜，定神道：「那麼你
說幾年？」
康浩陵道：「一年！為徐副都頭和這些將士留條生路。」
司倚真軒眉：「一年可看不出治政妥善與否哪。」
康浩陵道：「李存勗打仗打得風頭正勁，我看他大可以一手治國、一手打
仗。咱們別害了這些將士，他們都是硬漢子。」
司倚真雙手一拍，道：「咱們折衷，三年如何？徐副都頭，你我以三年為
期，三年後若見到李皇始終治理有方，小女子定於春天求見。」
甬道口的常居疑部屬聽得似懂非懂，一人低聲問：「軍師跟那個少年英雄
說甚麼？當這是買菜呢？還講價呀！」
邢昭一聽見，忍不住微笑。敢情這對小冤家在險陣之中計議天下大事，竟
當眾討價還價起來，而他們明明又不是買賣雙方，這樁「買賣」的另一方是徐
大晁，卻落得在一旁乾瞪眼，臉色陣紅陣青。
徐大晁踏上一步，驚怒道：「你們這是玩我？妳不跟我走，我憑甚麼退兵
？」手一伸，唐軍弓箭頓時舉起。司倚真剛才一席話已打動眾軍之心，人人深
懼君威難測。他們本已被司倚真折服，但司徐二人一說僵，眾軍擄人回鄉的心
情反而變得更加迫切，心想萬一不成，倒不如戰死山腹中來得乾淨。
司倚真纖手一探，將腰間鐵鎖片卸下舉高，道：「我有信物，請接著。」
揚手擲出。
迴空訣之力捲著鎖片，倏忽穿過弓箭林，飛向徐大晁。徐大晁抄住了，瞪
眼瞧著上面的古怪花紋：「這是甚麼？」
司倚真道：「這是先生賜給我的憑證，常門唯一門生的信物，請徐副都頭
班師途經長安、洛陽時，前往胡人店肆打聽，請通曉西邦文字者譯解。當今中
土，再不會有第二件寫著這幾個字的物事。」抿嘴淺笑，又道：「鎖片是先生
親自督造。李皇見過韓濁宜所煉的無數良兵，定有分辨這枚鎖片質地的眼光。」
徐大晁喘著不忿的粗氣，對鎖片細驗再三，終於怒色漸漸消減，呼吸平復
如常。他手上既是韓濁宜直屬高爐所造的良刀，即使半點不識鎖片上的上古西
國文字，亦看出鎖片成色非同凡俗，隱然與韓先生所煉精鐵同屬一脈。刀槍所
用之鐵與鎖片當然頗有不同，但鎖片握在手裡冷冽深沉，絕非凡鐵。
他抬起頭來，眼睛轉了轉。司倚真已料到他用意，搶先道：「咦，你想做
甚麼？鎖片較刀槍脆硬，可不能讓你砍一刀試試成色。」
徐大晁正有此意，聞言愣了愣，乾笑數聲，道：「好，我信妳便是！」側
過身，目光斜向身後甬道射去。
司倚真微笑道：「徐副都頭勿憂。小女子這便傳令，撤去地面出口的封鎖
。」
猛聽得高空一個清亮如磬的聲音喝道：「不用撤了！出口已淨空，要去便
去。不相干的人若是去得遲，莫怪機括發動、水火無情。」
這語音撞入康浩陵、司倚真乃至山壁各層的青派群雄耳裡，莫不熟悉又驚
詫至於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