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斷臂 2 師徒對峙
封晉敏道：「朝廷有令，本門跟北霆門從此互不相犯，冷雲痴已無能作
為，黎紹之雖是本門之敵，但氣派極大，決計不會違背你二人之義。怕只怕
師父仍有復仇之心，同門之中也難免有人對北霆門懷怨，本門內部的事情還
亂得很，待我憑劍術上位，好好整頓便是，你放心！」
封晉敏性子沉練，不似史庭威聒噪跳脫，因此一旦長篇大論，必中竅要
。康浩陵聽得不住點頭：「好，我等師兄的好消息。可是師兄怎會突然想到
要爭門主之位？」
武林門派掌門傳襲之事涉及一門一派的至高權位，門派內的風波時有秘
聞，不下於宮廷奪嫡，不乏爾虞我詐甚或門牆喋血，似康浩陵這般楞頭呆腦
地詢問同門的爭位圖謀，簡直匪夷所思。再者，封晉敏曾奉師命偵察他動向
，康浩陵、史庭威二人因之與他生了嫌隙，從五龍谷傳授旦夕篇至今，康浩
陵每次重逢封師兄，總難免尷尬，這般亂問，更加不妥到了極點。
然而他三人到底是總角之交，心底始終藏著一份同門稱羨多年的鐵打交
情。今日局勢陡轉，來日南霄門大業艱難，突然聽見封師兄願意一肩挑起，
康浩陵滿心只是昔日的肝膽相照，中間曾有的嫌隙和憤懣早在眨眼間冰釋，
怎會再去想妥與不妥？
封晉敏正色道：「我當門主，便能讓庭威的遺志得償。」
康浩陵呆了呆：「你是為了庭威師兄？」
封晉敏道：「師父與冷雲痴爭旦夕篇時，我奉師命利用了庭威，才掌握
你的行蹤，庭威對我很是不滿。」
康浩陵黯然道：「他知道你是盡為人弟子本分，就算發過你幾頓脾氣，
也不打緊。」
封晉敏道：「不，假使庭威能活到今日，我也不至於這般抱愧。他直到
慘死祥雲溝，也不知師父練了旦夕篇，更看不到今日的決戰，我若不做些甚
麼告慰他九泉之靈，終身不安。在白花灘見到他骨灰之時，我已暗自打算，
數月以來我見到師父……師父的種種言行，便下定了接掌南霄門的決心。」
康浩陵啞口無言，今日心境幾番大起大落，從決戰的嚴酷、頂峰成名的
恍惚，到司倚真現身的惆悵，終於在談及摯友慘亡的一刻潰防，怔怔地說：
「是了，是該這樣。封師兄，咱們都該為庭威師兄做點甚麼。」
封晉敏道：「你已做了你該做的，接著是我了。日後本門精進旦夕篇，
還要你常回來指點。」伸出手來，似要與康浩陵擊掌相握。
康浩陵伸掌和他輕擊還握，神思變得茫遠，似乎史庭威也在冥冥之中跟
他們擊掌。
封晉敏道：「你和蔣師兄及庭威暗中在咱老家附近收留昊雷劍手，我早
已知情，只是師父和同門不曉得罷了。你們住過的那破棚子，你沒事可去瞧
瞧，等我為你打好幾把本門制劍，便藏到棚子裡。你今日又悟出了新劍術，
本門的瘦劍還是最趁手。」
康浩陵點點頭，封晉敏轉身奔離，追上南霄門逐漸隱入山溝的那片赤霞。
康浩陵目送師兄遠離，回轉身，他不知下一步如何，更不敢去想是否同
司倚真對質無寧門之事，迷糊間只覺得既然司倚真在那邊崖上、黎紹之也在
那邊的河岸，自己向北霆門那邊走回，是理所應當。
不料才跨出兩步，黎紹之突然叫道：「別過來。」
康浩陵神思不屬，對眼前諸事都是無可無不可，便停下腳步。
黎紹之道：「很好，站著，我問你幾句話。」
康浩陵莫名其妙，心想：「黎老兄或者有甚麼北霆門的私事待決罷？我
犯不著去跟他們鬼混。」便依言立得定定地，大聲道：「問罷。」
黎紹之道：「康浩陵，你瓜頭瓜腦，旦夕篇的見識卻是登峰造極，當今
天下論兵刃我只服你。」
康浩陵道：「還有一個人的兵刃你不可小覷，我兄弟殷遲，他在旦夕樓
砍過你一劍，那時你我還沒有練旦夕篇呢，你倆好久沒交手了。」
黎紹之搖頭：「殷遲失蹤已久，我沒得機會跟他再戰一場，往後的事誰
也猜不著。我只問你，要是咱倆拚全力較量旦夕篇，你說誰會勝？」
康浩陵揚眉道：「我怎知道嘛？待你我傷都好了，打一場就知道了。」
黎紹之又問：「能跟你我比肩的旦夕篇人物，不，能跟你我比肩的兵刃
高手，世間還找得出第三個麼？」
康浩陵浮起一抹笑意，朗聲答道：「眼下是沒有了，我也盼早日出現第
三個，那才熱鬧。日後南霄門與北霆門，這樣的高手會有很多很多，咱們該
走的路途還長得很呢。」
黎紹之道：「那就好了。你千萬別過來，上崖去帶著小師妹走遠罷。後
會有期！」
康浩陵一愣：「你說甚麼？」
冷雲痴在馬隊前高聲道：「慢著！康浩陵、司倚真可不是南霄門人。門
主慈心待敵，卻是以慈害義，我雖是退位老朽，亦要力諫門主不可縱放仇敵
。」
旁觀豪客低聲談論：「北霆門尊卑有序，但是師徒有師徒的尊卑，門主
同門人也有上下的尊卑，他師徒這輩份怎麼算？」「你沒聽見冷前門主用到
這個『諫』字麼？他一退了位，自然奉黎大俠為尊。就像……就像……嗯，
宮廷裡的事你知道嗎？皇帝當太子時的老師總歸是臣子，亂不得呢。」「不
見得罷？我瞧冷前門主說話帶刺！」
黎紹之昂然遙對馬背上的冷雲痴，道：「本門門主，令出無回！恩師恕
罪！弟子縱使自瀝鮮血，以贖忤逆恩師之罪，今日也絕不容北霆門人以一指
之力加於康浩陵、司倚真身上。今日如是，今生亦如是！」
冷雲痴厲聲問：「請問門主：八名暗衛、三十六名弟子，一共四十四條
性命，血債誰償？」他挺坐馬鞍，一雙斷腿和一隻殘掌的痛楚陣陣錐心，支
持了這許久，冷汗猛淌，這幾句厲喝摻雜著痛吼。
康浩陵熱血重又湧起，心知此役未畢，縱步趕來。黎紹之大喝：「不關
你的事，給老子滾。」康浩陵怕自己又衝動壞事，無所適從地停步。
北霆門挺立的隊伍中，費長年、范八方兩人對視一眼，並肩奔出、穿過
馬隊，來到冷雲痴馬前。費長年大聲道：「恩師在上，弟子二人身負康浩陵
救命重恩，願償命以報。」兩人分別向黎紹之、冷雲痴又行了一禮，齊手拔
刀，齊聲大叫：「請門主成全！請恩師成全！」
黎紹之怒罵：「狗崽子沒出息。我不准－－」卻聽背後康浩陵怒道：「
我師兄史庭威為了救你倆而喪生祥雲溝，你們要是自盡，才是對不起救命恩
人。」
冷雲痴冷冷地道：「聽見門主命令了？四方英雄在側，不可令本門面目
無光。」哪怕門庭內部鬧到這樣地步，他自己又威勢盡失，依然不願在天下
豪傑面前對弟子稍現鄙薄之色。旁觀群豪中曉得冷雲痴護短作風的，都不禁
稱奇。
局面越來越僵，冷雲痴絕無退讓之意，費長年、范八方橫刀胸前，神色
悲憤。此時崖上響起一個低沉嗓音，如擊千鈞巨鐘：「黎門主、冷前門主，
聽胡空川一言。」
胡空川在蜀道開山為霸，聚集一幫使重兵刃的酷悍遊俠，自稱「空手納
寶山」，故而黨夥坦然自號為「納寶寨」，在險山惡水之間劫掠行商及小撥
軍隊，一命不留。這廿多年岐蜀兩國爭蜀道，雙方軍隊經過納寶寨的地頭時
，倘若不滿一營，亦不免提心吊膽。納寶寨極熟地形，還善於驅使猛獸，派
去圍剿的軍隊只會葬身深谷。
早前冷雲痴以旦夕篇誘引大批門派及遊俠追殺康浩陵，各條蜀道上的豪
傑幾乎全被收買，只有胡空川不為所動，收到冷雲痴書函時，只道：「我們
要的是發財，武藝殺得了人就行。高深武學是別人鍋裡的，夾不到我們碗裡
。」冷雲痴也佩服他們的骨氣。
眾人向胡空川瞧去，只見一個紫面大漢領著百來條漢子，一群手下散在
幾片巍然橫出的斷崖上。納寶寨有五千之眾，今日得以隨胡空川來此觀戰的
少數人想必是寨中功高之輩，一個個天生的人屠神態。
冷雲痴與黎紹之對峙時，心神似將繃斷，突然有個與北霆門向無利害瓜
葛的人橫裡插手，反而讓他神智一鬆，再支持不住傷勢，身子斜倒。楚老三
和另一位弟子從兩邊馬背上飛身來接，架著手膀，讓他穩穩地坐著下馬，站
立的弟子中有人取來小張胡牀，那原是讓他決戰取勝後歇息之用，說不準還
能坐著譏嘲南霄門一番，誰料他坐上此牀時已是武力盡廢。
冷雲痴喘了幾口氣，吐聲道：「胡大俠請說。」
胡空川道：「活人比死人有用多了！康浩陵救了兩個北霆門人，四十四
條性命抵剩四十二條，往後康少俠多給北霆門江湖援手，慢慢地也就抵銷了
。北霆門再狠，門人在江湖行走，總不能每次都幾萬人一塊上，難道就沒有
落難告急的時候？讓他多救幾個北霆門的活人不好嗎？康浩陵劍術蓋世，當
敵人不如做朋友，這麼強的朋友上哪找？」
冷雲痴面罩青霜，道：「原來胡大俠出的是這樣一個好主意。本門弟子
性命，豈由得你這麼稱斤論兩地兒戲？」竟不留半分情面。巨岩上一群漢子
憤而舉起斧鎚，冷雲痴一眼也不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