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斷臂 1 雲霞永別
南霄門寂靜的火紅陣仗中，冷不防傳出妘渟的聲音：「這位司姑娘智計無
雙，既然算準了今日局面、對冷先生下藥，想必也料到康浩陵會來。妳要幫他
和黎紹之，怎沒想到萬一下藥之事出了甚麼差池，康浩陵與冷先生必有一戰？」
司倚真遙向南霄門施了一禮，朗聲道：「多謝妘門主稱讚、垂詢，小女子
自然是料到的。」
雙方相距甚遠，司倚真又無黎紹之的沛然中氣，語聲本難傳達。但妘渟在
這當口突然插話，整座河谷的群豪無不好奇，鴉雀無聲地聆聽。就這樣，司倚
真嬌脆的嗓音乘著春風，在谷中傳得清清楚楚。
妘渟道：「是麼？妳給黎紹之的藥物，未免太輕微了罷。我瞧方才冷先生
動手時，武力絲毫無損，妳就不擔心康浩陵敵不過他、令妳的謀劃全盤皆墨嗎
？」
司倚真輕輕歎息，就連身邊的唐軍也未覺察，崖下的康浩陵卻感覺到了。
只見她緩緩搖頭，道：「我擔心有何用？今日他若不能跟冷雲痴公平一戰，勢
必抱憾終身。他旦夕篇大成，有兩個不可不戰、萬金難換的大對手，第一位是
妘門主，為了大局，這機會只能割捨給了黎大俠。第二位便是冷雲痴。」
康浩陵傻傻地望著她裹在陽光中的雍容麗色，只覺心間迅速融化，化作一
股又甜又苦的熱流。
妘渟道：「這麼說，妳是為了讓康浩陵一酬戰志，不惜讓計策有了一個大
破綻？」
司倚真道：「正是。我想過五六條方子可用在冷雲痴身上，令他醒後小則
四肢抽搐、大則癲癇，終於打消念頭。同時小女子也下了決心，他日冷雲痴若
有異動，我仍不會以這等劇毒加於他身。再者，小女子心慕黎大俠氣概，黎大
俠是冷雲痴之徒，我絕不願令他負上如此罪名。」
黎紹之再怎麼愛惜司倚真人才，聽到此處也不由得驚怒，重重哼了一聲。
康浩陵忙低聲道：「那些毒方她想是想到了，一定不會用的。她手段雖狠，卻
敬重你。」
黎紹之揮手要他住口，向司倚真道：「小師妹，總算妳有幾分良心，沒把
我害得萬死難贖罪惡。」
康浩陵呆呆仰視司倚真，脫口又問：「妳去了河北？」
自見司倚真現身以來，康浩陵始終恍恍惚惚、魂不守舍，鬱積了多少日子
的言語堵在胸口，真正說出來的話往往莫名其妙，先是問了一句：「是常居疑
老先生的藥物？」第二句問出來的，依然與心中所想差之千里。
但他這一句也代在場眾人問出了心中疑團，司倚真行蹤詭秘，莫非始終躲
在北霆門追索不到的河北？否則怎能向郭崇韜遞送密報？黎紹之卻訝道：「不
對，她潛入本門，跟我商量，還要我啟程前來時把蔣勁虎那些人悄悄放出來。
茫茫千里，她到不了冀州找郭尚書的。」
關押在北霆莊的南霄門人獲釋，冷雲痴直至此刻才第一次聽見，方知黎紹
之的叛逆之行還多了一條在後方搗鬼的罪名。若在平日，這自然是件大事，想
必劉岡在總莊已焦頭爛額，然而今日翻天覆地的大事還少了麼？自己已著黎紹
之接任門主，門主對南霄門人要殺要放，再由不得他主事，是以面色深沉，只
如不聞。
司倚真搖頭，突然微露淺笑，顯然想起甚麼自豪之事。康浩陵胸口如被石
頭撞了一下，雙頰火熱：「她沒變，還是這樣邪氣裡透著可愛！」
只聽司倚真道：「我哪有那樣的輕功，十餘日之間往返西蜀與河北？又哪
有掘地器械，能夜潛節度使府？天留門人卻有，他們還有馬呢。」
康浩陵問：「天留門人怎會聽妳指揮？」心中一跳：「難道她跟馮宿雪果
真堅定結盟，馮宿雪連這等事也肯幫她？那麼無寧門－－」無寧門吉凶未卜的
陰霾，登時湧入腦海。
司倚真道：「韓老怪昔日屬下的天留門人沒有死絕，流散在外，總有幾個
會被我擒住，我有挾制他們、要他們聽令送信的法子。此中詳情，可不宜公然
述說了。」
眾人仍不明究竟，黎紹之亦似懂非懂，康浩陵卻「哦」的一聲，心道：「
還是用了常老先生的藥物。常老先生藥學功力遠高於韓濁宜，天留門奸徒遇上
了他，真是報應。」知道此事與馮宿雪無關，真妹或者並未鑄下不可饒恕的大
錯，身上又是一鬆。乍憂乍喜，神情也痴了。
司倚真歎道：「郭尚書待朋友義重恩深。密報本來是極行險的法子，若稍
有不慎，天留門的信使雖能從節度使軍中逃脫，卻也帶不回彭將軍的兵馬。我
賭郭尚書只要聽見……朋友的名字，便會願意向信使詢問，那麼我寫的密報就
奏效了。天幸當真如此。」
康浩陵聽她向群豪娓娓細表，卻不提自己的名字，含糊其詞地只說「郭尚
書的朋友」，瞧她神色又不似羞赧，而是刻意與他疏遠，更令他神思不屬，不
知身在何方。
忽覺手臂被人輕拍了一下，黎紹之低聲提醒：「看南霄門那邊。」
康浩陵一凜，只見北面浮起一片烈焰雲霞，乃是三百餘名赤袍門人悄無聲
息地轉身朝北，李天杰等親信的長弟子抬起妘渟垂著紅簾的坐榻，那座巨大的
漏刻計也被幾名弟子抬起，跟在坐榻左後。一片赤霞向北而行，看來要循崎嶇
山路上嶺，東歸南霄門。
此間諸事已與南霄門無關，妘渟最後一個疑問也解開了，南霄門再待下去
，鉛雲般罩在他們頭頂的決戰之辱只會益發強烈。彭子義出來宣達郭崇韜解紛
息戰的暗令，可說在江湖豪傑眼前為南霄門鋪了一條體面的退路。妘渟藉此時
機，率南霄門悄然離去，原在情理之中。可是，康浩陵望著師兄們背上的瘦劍
和劍柄上飄飛的赤帶，一顆心止不住地越變越空。
－－一切都結束了。
干戈已止，他還好好地活著，恩斷義絕的舅舅也沒有死，師兄們大抵安好
，他們往後甚至可以坦蕩蕩地仗著旦夕篇行走江湖，如此終局，本亦無憾。
然而，隨著那片南霄門的雲霞飄遠，他廿二歲以前的生涯也就散佚在這河
谷上空。明日何所往？來日何所歸？
忽見隊伍中有一人落後，那人原本走在妘渟坐榻後方，一手扶著坐榻。一
個弟子上去替補了他的位置，妘渟似乎並不知曉。那人輕手輕腳地退出隊伍，
轉回身走了幾步，佇立河邊。隊伍無聲行進不歇，紅簾晃動的坐榻不斷向北邊
移動，那人卻向這邊招了招手。
康浩陵胸口一熱，看出是封晉敏，當即疾趨上前。他創口止了痛，跑起來
便忘了傷，來到封晉敏面前時鮮血隱隱從靈藥邊緣滲出，他略有感覺，摸了摸
背上濡濕的衣服，也不在意，只問：「封師兄，你要說甚麼？」
封晉敏沉聲道：「我當盡力爭取接掌門主之位。」
康浩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交集：「封師兄，你……」
封晉敏道：「以師父的心氣，遭此重挫，極有可能封劍卸任，甚至遠離本
門山頭，去跟上代在北霆門偷襲後歸隱的幾位師伯聚居。開堂授徒的二代弟子
中，以我旦夕篇練得最好。師父不會放棄旦夕篇的，他自己無法再練，定然對
我們有所期望。倘若師父傳位不問年紀、不敘班輩、只看武技高低，大小李師
兄等人都沒法子跟我爭。」
康浩陵背脊發熱，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