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止戈 8 麗色嚴詞
妘渟道：「很好，便請彭兄弟轉告郭尚書：南霄門與岐王同心，岐王對
誰忠誠，南霄門便對誰忠誠。」
彭子義道：「妘門主義薄雲天！在下的話說完了，多謝兩位門主垂聽。」
妘渟喉中低沉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回到坐榻，似乎背後的黎紹之只
是樹木，不是摧毀他高手名聲的仇敵。但他被黎紹之所廢的一隻右手，卻始
終籠在左袖之中。
康浩陵情懷激動，見妘渟行離崖邊，忙湊了過來。黎紹之倒聽懂了他方
才無頭無腦的一句話，待康浩陵來到身邊，輕聲道：「郭尚書待你夠義氣。」
康浩陵用力點了點頭。
黎紹之又悄聲道：「但送傷藥給你那個人你也該謝，若不是他密報，郭
尚書也不知要派兵來助你。」
康浩陵訝然：「不是郭尚書給的藥麼？」
黎紹之道：「郭崇韜要贈你藥，何必讓彭子義遮遮掩掩地說甚麼『有人
託我』？」
康浩陵一想有理，忙問：「那是誰？你瞞了我甚麼？」
黎紹之道：「瞞你個頭！老子從方才到此刻，有閒工夫把事情說清楚嗎
？老子本來也不曉得。但是前後一推想，是他沒錯了，就不知他今日來了沒
有－－」
彭子義忽道：「有一位武林人物，今日隨在下來到這裡，請諸位接著處
置武林裡的事罷！」話雖如此，卻不收兵，只退開去，眾軍就地坐下，不多
時盡數隱入木石之間，顯然是監視南霄門與北霆門會否背信，當場重啟血釁。
群豪聽見有武林人物隨唐軍到來，大感好奇，一齊注目。只見一人從彭
子義背後樹叢轉出，立到崖邊。
群豪無分男女，登時聳動，目定口呆者有之，驚問來者何人者有之，無
論何種反應，總之絕難相信今日這場面會有這般人才現身。
淺金色的春陽灑在那人淡紫衣裙，彷彿異卉初綻，至艷難描，氣韻卓傲
，佔盡春風。那人身周草木在風中亂拂，影影綽綽，掩不住照亮河谷的容光。
康浩陵如遭雷轟，身子晃了晃。多日未見，司倚真歷盡憂患，往日稚氣
略褪，更加明麗得不可逼視。他也不知司倚真看見他沒有，但自己立在空曠
的當眼之處，她又怎會看不見？
黎紹之在康浩陵後背扶了一把，道：「不錯，是你老婆。」說著長歎一
聲。他適才驚聞司倚真殺害本門弟子之事，表情掩飾不住地煩亂。
冷雲痴猛地策馬前躍，馬背顛簸、震動斷骨，他全無疼痛之色，銳聲道
：「范倚真，妳果然來此償命！」
司倚真冷冷道：「我不叫范倚真，我名叫司倚真。十九年前，你也曾有
一個弟子姓司。據我所知，十九年前你只有那名司姓弟子，爾後十九年來，
無論男女，你再不容此一姓氏拜入北霆門。」
這姓氏驟然撞入耳中，冷雲痴一怔，提韁的手停在半空。
他還來不及把這姓氏與眼前事體的關係想清楚，司倚真已說道：「我和
他同宗，只因他是先父。」
冷雲痴震怒如狂，鉛雲罩面，半晌說不出話。他對司遠曦與韋岱兒這兩
名罪大惡極的叛徒自然沒有半分忌憚，甚至他到此刻依然自認，以殘廢之身
策馬而上，一刀能將司倚真劈成兩半。但他無法接受自己棋差一著，將逆徒
之女收入門下臥底！
司倚真吐音清脆：「冷先生，我尊你一聲先生，乃敬你宗師身份。小女
子須說分明，你與我的恩怨，並非從北霆門三十六條人命而始。先父叛你在
先，恩仇本也難言。而那三十六人為了捕我，屠殺一戶無辜村民滿門，更曾
對小女子起欺辱之意，大違江湖道義。如此這般，誰人作孽在先？只怕是糾
纏無極。冷先生還要與我算這許多舊賬嗎？」
冷雲痴怒色漸隱，凝視司倚真片刻，道：「澧州還有一個范家莊，說是
妳的出身。」
司倚真道：「小女子拜在冷先生門下時。范家莊每年的敬師禮金做了北
霆門產……」淺淺一笑：「幸而冷先生素性節儉，不喜大魚大肉。北霆門中
也有好人，那些禮金得能供奉那些待我不錯的師兄姊，小女子心懷甚慰。」
「那莊子裡的富商夫婦自然不是妳父母。」冷雲痴道，「但那莊子與妳
定是關係匪淺，與妳真實身份也多半有關。劉岡去過那莊子，妳道我會如何
？」
司倚真道：「冷先生說如何便如何，與小女子何干？」她藏身地隧兵工
所，常居疑的手下儘可供她使喚，近有千百人，遠則五六萬，要向范家莊送
個警訊，有何為難？
范家莊雖是地方上知名的濟貧義所，但江璟派她臥底時，早已預作他日
撤退的準備。范家莊內充當假父母的的管家一走，劉岡若帶人去尋晦氣，只
會見到宅廢院荒。江璟行事狠決，為保全家業，陡然抽身而走，豈在乎地方
百姓一時的錯愕。況且「劍膽陶朱」在楚國供應官銅，根基穩如巨樹，以後
要做好事，也毋須拘泥「范家莊」這虛構名義。
黎紹之在司倚真說到「十九年前，你也曾有一個弟子」云云之時，便已
震駭萬分，強忍喝問衝動，聽完司倚真隨後言語。當日司倚真盜錄北霆門賞
罰譜，康浩陵曾向他求證司遠曦叛師的往事，他雖隱隱覺得大有蹊蹺，慘酷
的真相卻未能在他面前揭露。這刻驟然面對，腦中登時打了無數個死結。眼
見冷雲痴神態亦是大為異常，他不敢搶在恩師之前發話，霍地轉身瞪著康浩
陵：「你，你們……你－－」
康浩陵點頭：「她是你師弟師妹的女兒，你是她師伯，本來不該叫她小
師妹。」
黎紹之眼珠子瞪得幾乎掉出，指著康浩陵，又指向崖上的司倚真，好半
天仍只迸出一模一樣的幾字：「你，你們……你們……」
康浩陵曉得黎紹之對司遠曦、韋岱兒恨之切骨，雖知黎紹之恩怨分明，
仍不禁問：「你不會向她追究罷？她那時才生下來，跟北霆門內變甚麼干係
也沒有。」
黎紹之長長呼口氣：「老子是那樣的糊塗人嗎？但你，你還要跟她好－
－」
康浩陵道：「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我要娶的是她，不是她爹媽。」
黎紹之一怔，大笑兩聲：「好，好！」又喃喃道：「不怪得女娃子心思
這麼巧、這麼賊……」
冷雲痴驀地招手，北霆馬隊圍攏，他指著崖上司倚真俏生生的身影，朝
著南霄門的方向，嘶聲道：「妘門主，我和黎紹之中了這賊女奸計，致令你
先敗給黎紹之，我繼而敗給康浩陵。今日貴我兩方休戰，須得同仇敵愾，咱
們可得記好了，這妖女便是貴我兩方共同的仇敵。」
黎紹之叫道：「恩師說得不對！是弟子下的藥，跟小姑娘無干。那藥末
是灑在衣服上的，她有甚麼能耐在恩師的衣物下藥？」
冷雲痴道：「門主不必再說。妖女給你的定是天留門的藥物，尋常藥物
如何能令我昏睡難甦？」
司倚真插口道：「才不是天留門的藥呢。兩者相比，判若雲泥。若是天
留門的藥物，以你跟老怪鳥的昔日往來，怎會嗅不出？」
群豪聽得入神，齊問：「老怪鳥？」
司倚真冷然一笑：「便是在李存勗座下失了勢的韓濁宜韓大謀士。此人
從前有一些在西北的武林淵源，冷先生想來是因此結識了他，但就我所知，
冷先生與韓濁宜早已決裂。」
冷雲痴聽見韓濁宜的名字，心中一驚，登時語塞。北霆門與魏州的關係
既是絕密，他自然怕司倚真當眾將自己與韓濁宜的舊日交情當眾抖出，聽司
倚真話中為北霆門留了遮掩餘地，雖恨極了她，卻也不敢再駁。
康浩陵忍不住問：「是常居疑老先生的藥物？」
司倚真一見到他，便已憂思綢繆，聽見這思念已久的的聲調，想起昔日
這聲調對自己的溫存呵護，更是又愛又懼，真不知如何自處，咬著口唇，只
輕輕點了一下頭，便轉向黎紹之。
康浩陵瞧著她螓首輕點、儷影移轉，霎時身子似乎從殺伐血腥的河谷飄
了起來，空蕩蕩的無所憑依，身上原已在靈藥作用下舒緩的創口，卻似劇痛
又發，痛到了心裡。
司倚真星目閃動，端詳一會冷雲痴的服飾，向黎紹之道：「黎大俠，我
把藥交給你時，囑你伺機下在令師中衣衣領之內，藥粉方能附著於細棉。你
想來是下在絲質外袍的衣領，粉末易於颺散，令師功力淵深，是以甦醒較早
。」
黎紹之恍然大悟，仰天哈哈笑了一陣，笑聲滿是苦澀，叫道：「原來如
此！我趁同門為師父洗衣時，偷衣服做這鬼鬼祟祟之事，實在心虛，胡亂揀
了一件，功夫做得不到家。小師妹，是我辜負了妳的一條好計。」
司倚真也是幾聲輕輕苦笑，道：「黎大俠言重了。若不是令師提前醒來
，與……與康浩陵一戰，一切終歸難以了斷。」
妘渟和南霄門人這才明白，為何黎紹之聽見他們要回山察看時，頗顯焦
躁，當時他們以為北霆門另有突襲詭計，原來不過是黎紹之對那藥物性質十
分陌生，唯恐冷雲痴甦醒，壞了司倚真的一局精心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