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封山 5 凝霜驚鴉
他一陣衝動，竟覺待在此處比外邊更加安全，至少在這裡只需一直打，便
能了事。叫道：「我不走了！」
黎紹之喝道：「你怎麼？」揚起手掌：「你再敢放句狗屁，老子便再打。
今日在北霆莊前，要你爹英靈瞧著，老子替他管教這沒膽量、沒擔當的崽子。」
康浩陵怒道：「你說我沒擔當？」橫了劉岡一眼，指著身前潮水般的黑袍
眾人，冷笑道：「你讓這些人都上來，我要一劍一劍，打得北霆門人全數屈服
。」
黎紹之一愣，還沒來得及斥罵，康浩陵又大叫：「就算真死在這裡，只怕
反而是場大解脫！」
黎紹之果然一掌再度搧來。康浩陵雙手緊緊環抱，偏就不動。黎紹之急怒
之下，理智尚在，只出了三分力，但石片般的手掌拍上康浩陵額角，仍打得他
雙眼一陣迷濛，耳中嗡嗡連響。
他胸中一陣翻湧，險些嘔吐，身子晃了晃，這第二掌卻把他打醒了！
－－自己一死之後，那些重擔便消失了麼？
不會的，自己挑不起的重擔，只會轉而壓在那許多人身上。而自己若然在
這場逞強的拚鬥中死了又或重殘，就連兩派釋仇之事，也將全數壓上黎紹之的
肩頭。黎紹之有師門之累，上有冷雲痴的恩德，下有眾多師弟妹的牽絆，遠不
如自己這般自由，萬一黎紹之撐不住垮了，任由冷雲痴與劉岡的陰謀實現，第
一個遭殃的便是南霄門。把這樣的大擔子扔到黎紹之一個人身上，直是不仁不
義。
自己一死容易，活下來受折磨的，是許許多多自己關愛之人。
黎紹之喝問：「你怎麼樣？」康浩陵一言不發，舉步向外走去。
劉岡一驚，正要號令眾人抵擋，卻見康浩陵將瘦劍在袍角擦了幾下，插入
背後劍鞘，兩手空空，頭也不回地穿入人叢。
北霆門人剛才已得劉岡之令，放康浩陵離場，見他悶聲走近，略一猶疑，
紛紛向旁讓開。劉岡盯著他背影，眼中如欲噴火。黎紹之也盯著他背影，卻是
緊張萬分，唯恐這暴躁又不聽勸的倔娃半路改變心意，去向北霆門人撩鬥。
鬧騰了大半晚，天色已來到黎明前最黑的時分。只見康浩陵遠遠穿出人群
，終於隱入火光之外的夜色。
康浩陵直直走到遠離莊門的樹叢，聽得刷喇一聲，便見顧雲從樹叢裡跳出
。顧雲驚喜大叫：「哎呀大哥，你可算回來了。喂，康師兄－－」見康浩陵面
色難看之極，不禁嚇了一跳。
※
川北，天留門地底城外的曠野，路面宛如冰鏡，人馬蹤跡絕途。一條銀白
山道蜿蜒著從凍結的山澗深處向山下遠方伸了出去。
連日鉛雲蔽空、朔風呼號，似乎萬物盡結了一層霜，縱在正午也不融化，
是故路面才變得明鏡也似。要真下雪倒也罷了，偏偏是欲雪未雪的天候，頂多
破曉時分飄些鵝毛細雪。其餘時候，只有天地間的白霜上浮動著濕氣，最是冰
凍刺骨。
午前一刻，一行灰衣灰褲之人，推了十幾輛空車，佩劍悄行在出山的路上
。不愧是天留門人，推車踏在霜路上，步履仍是輕飄飄地。每行出五六里，隊
伍中便有十來個不推車之人飛身四出，在附近的地形間檢視一陣，間或從囊中
取出器械等物事，朝著白霜下的泥土木石噴灑，再歸隊前行，此舉自然是在檢
查各處毒物的布置。
走著走著，一名在樹後檢查毒物之人忽然「咦」了聲，叫道：「這裡有古
怪。」未推空車之人紛紛飛身躍來，一望之下，面面相覷。
土中原本壓著毒囊的石塊滾到一邊，原來埋藏的毒囊卻已消失。那毒囊放
置在此，時刻發散毒氣，闖入的人畜不需觸碰，僅從外邊山道經過，便會著了
道兒，唯有佩戴斷霞池毒物香囊之人方能安然通過。只見石塊下方露出的洞穴
覆了一層白霜，連土壤的顏色也瞧不出一點毒物痕跡，顯是有人刻意刨去。
忽然另一頭又有人叫起來：「這裡也有古怪！」過去再瞧時，那邊的毒物
也已不見。
一時之間，山道上此起彼落，灰衣身影穿梭呼喝，發現此處的毒物竟已全
遭移除。敵人做得乾手淨腳，天留門人生活於幽暗的地底，個個目力極佳，竟
無法在泥土草根之間看出一丁點本門毒物殘留的跡象。但敵人細膩地移除了毒
物之後，又似乎有意示威，在原地留下一片狼藉，土石翻鬆了，灌木也連根拔
起、東倒西歪。
天留門人從未遇過如此挑戰，一陣錯愕之後，勃然大怒，拔劍湧向山道，
叫道：「下山去瞧瞧！」山道上灰影飄動，灰衣人猶如足不點地，在滑溜的霜
面上奔行，一排空車像紙鳶似地被拉得飛起。
奔出一段，一人突然道：「咱們派下山辦貨的那三撥人，會不會……全被
敵人給滅了？」
眾人大震，腳步不由得都緩了下來。另一人點頭道：「他們到今日也不見
回轉，今早大夥商量過，老秦才作主讓咱們去辦貨。以本門的腳程，派出去的
那頭撥人馬，別說到山下墟集，就是去長安辦貨，也回轉了。莫不是真遭了毒
手？」
又一人罵道：「說甚麼喪氣話？你們素日也不是膽小如鼠之輩，這幾日藥
房短了你供應麼？這當兒癮頭發作了麼？」
眾人靜了一陣。一人忽道：「我看咱們不如……不如回入城中，找多些人
，再行搜山。」這話說得有氣無力，更有些顫抖。
那罵人之人轉過身來，瞪著那同門，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惶然無比的神色。
再看另外兩人，臉色也是一般地惶恐。他一怔之間，突然生了沒來由的感應，
渾身打了個哆嗦，自己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張口又罵：「膽小鬼，你，你……
」聲音忽地一啞，只覺一股懼意自體內深處升上，丹田氣息一窒，喉頭便發不
出聲了。
他聲音這一啞，人群中浮動的異樣感更形濃烈，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陡
然間身上都是一陣寒慄。天候雖劣，慣居地底的天留門人本來也不當回事，卻
不知怎會忽然全體驚懼，彷彿有甚麼能傳染散播的寒疾，迅速傳遍眾人身上。
冷不防身後呼喇一陣大響，一片烏鴉從林中深處飛起，大聲啼鳴。眾人駭
異大呼，忽聞一陣異味，原來已有七八個人嚇得撒尿。
畫水劍傳人，毒害村民也不眨一眨眼的天留邪派，竟被鴉啼駭得尿褲子！
乘著那陣驚鴉，兩個黑色身影竄向眾人，手中一長一短兩道刀光，各自提
在左肩之處，倏地撲入灰衣人眾之間。
一干天留門人這刻毫無鬥志，輕功卻是根深蒂固，瑟瑟發抖的身子本能地
拔起，向外躍出。眼看兩個黑衣人要撲個空，卻見天留門人躍出不久，便即身
軀發軟、腰背無力，再也無力騰躍，悶哼著踏落地面。他們一踏上霜面，盡皆
站不住腳，撲咚連聲，摔倒在地。
天留輕功以「履澗」、「踏浪」為根柢，這群本應行如鬼魅的天留門人，
卻被霜路滑得栽跟頭，更連劍也舉不起來，情狀怪異得無以復加！
兩名黑衣人輕功原本遠遠不及，瞧身形也略有些蒼老，這時卻如獅虎入獸
叢一般，步履矯健地追近。一群驚怯欲死的天留門人身酸腳軟，只有待宰的份
兒。黑衣人手中刀光閃動，一刀便割斷一條天留門人的喉管，每一刀劃下後提
起，腳邊的冰霜便濺上一大灘血液。縱然天留門人無端失常，要瞬間乾脆利落
地屠戮也不是易事，這兩人手法卻是出奇地迅敏，招數簡單直截，似乎一輩子
幹的便是殺人勾當。
幾個霎眼的功夫，一群天留門人再無活口。稀薄的陽光淡淡地照下來，樹
間的冰偶爾融化，水滴落在十多輛空車裡。大片鮮血緩緩沿著明鏡也似的山道
向下流去。
兩名黑衣人順著血流方向快步下山，來到一處彎道。此處山坡橫著二十多
條灰衣屍首，四下裡的血液已凝，黑血表面也結了一層霜。一人道：「咱們這
些日子幹了的，沒有兩百人也有一百，從出山抓村民的殺到辦貨的，山裡總沒
有動靜。」語音果然已不年輕，歲數少說也近五旬。
另一人唔了一聲。那人問：「老邢，要不要把剛才新鮮的屍首送幾具到那
山腹城裡？那幫邪派老是搜不到這裡來，這些陳年屍首就變臘肉啦，他們還不
知一腳已踏入地獄，要不要提點提點他們？」
另一人道：「用不著多事。」語音更加老些。他嘿嘿一笑，又道：「常先
生的藥物果然有點門道，似這般令整批畫水劍客碰著便心怯的毒，諒韓濁宜也
造不出來。」
兩人手提血刃，哼著歌兒，聽上去是關中一帶的曲調，踏著霜路下山。到
了山腳，在未結冰的小溪裡洗了刀，走入蒼茫的草原，東轉西繞，從一座小石
山後面沒入了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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