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飄絮 3 蘆花沼澤
他提氣奔回山道上,行屍走肉般地去拾來木柴,燃了一根火把,將史庭威
火化。
顧雲在熊熊火光之前躬身,康浩陵卻只瞪著火焰,又立成了一座石像。逐
漸逐漸,史庭威的身影徹底消失,康浩陵回過神,陡然醒悟:「庭威師兄不在
了,這世上再沒有這個人了,他的聲音,我永遠聽不見了。」他轉向顧雲,沉
著聲音說道:「從小到大,庭威師兄是我在師門最好的朋友,就像我的親哥。」
顧雲不知說甚麼好,默默點頭。
康浩陵面色迷茫,道:「我的親兄長,就這麼沒了?」肺腑深處一股絕望
的悲愴湧起,壓得他透不過氣,終於放聲大哭。
「一定有哪裡出錯了,可是,錯的是誰?是我罷?我……我能怎麼做?」
旦夕篇歸一的大勢未成,便發生北霆門西征,緊接著是康浩陵向好友求援
,妘渟進而誓師殲滅北霆門的連鎖變故,最後這一夜,更是天劫驟降。以江璟
師徒之能,尚且無力料及。縱教諸葛復生,只怕亦算不到他們命途這一場連番
顛覆。
但他又怎能不悲愧欲絕?有一瞬間,甚至起了這樣的念頭:「倘若世上根
本沒有我這個人,師兄就不會被連累,就不會遭到災厄。」
康顧二人在山道上露宿,又照料了兩名北霆門傷者一日一夜,見那兩人傷
勢並無反覆,已可緩慢行動,便留下他們在祥雲溝,獵來幾隻野兔放在他們身
邊,向白花灘進發。
康浩陵包妥史庭威的骨灰,帶在身上,他要將師兄骨灰帶回師父面前,來
日帶回南霄門安葬。史庭威的家鄉在岐山,自幼與他一般是孤兒,老家只有鮮
少來往的遠親。他想到自己就連代友侍親盡孝的餘地也沒有,再無一件事可以
為師兄做,痛徹心肺。骨灰包裹藏在懷中,他只錯覺燙得厲害,彷彿還能感受
摯友的生前熱血,而自己的身上心頭,卻是一片冰涼。
康顧二人徒步向東、攀山過嶺,來時入眼動心的美景,如今康浩陵看來只
是一片蕭索:「師兄是從這條道去祥雲溝的,他再不能從這條道回家了。」
兩地相距本不甚遠,但地震後巨石攔路、棧道破碎,至於土石塌滑之處,
一整段小山崖都憑空消失,只怕唯有天留門輕功練到頂點,方能如猿猴般援籐
飛越。康顧二人繞道攀爬,忽上忽下,在樣貌大變的山溝裡鑽過,著實費了一
番時候。明明只是半日的山路,中間不得已睡了一宿,接近白花灘時已是翌晨。
這段路上,康浩陵對地震這等天然巨變心懷餘悸,既擔憂師父和同門的安
危,又怕黎紹之領著北霆門眾,逞強不肯回頭。他恍恍惚惚,只怕這所有人已
喪生白花灘的山溝裡:「別說一流武技在天搖地動時不堪一擊,一個人即使硬
功練得再好,還不是血肉之軀?」
行著行著,迎面風中撲來一縷縷白色飛絮,兩人已抵達白花灘上方山道。
原來這白花灘並非遍開白花,而是有著一片蘆葦沼澤,秋來蘆花飛揚似雪,因
而得名。照史庭威所說,妘渟領軍的南霄門和黎紹之帶隊的北霆門,正是隔著
這片蘆葦蕩對峙。
這一段山路雜草樹木甚多,卻未見崩崖滑坡的可怕景象。康顧二人躍過山
道上一條裂開的大隙,向下方沼澤一望,只見三數塊巨石橫列岸邊,沼澤兩岸
各擁著一片人群,雜著簡易帳棚與鐵鍋器具。康浩陵嚇了一跳,見巨石正在兩
岸人群之旁,那些若是南霄門與北霆門人,那夜巨石崩下時,豈不已將一些人
碾為肉泥?
他大驚失色的表情正好被顧雲瞥見,顧雲是局外人,較能鎮定,道:「師
兄你瞧,兩邊的人行動如常,就算有人受了傷,也不會是重傷,更沒有死人,
否則他們不會在這裡逗留。」
康浩陵加速腳步,再近了些,果見雙方細小的人影並無異狀,甚至不見救
傷忙碌景象。他放下了心,道:「這兒沒有大股沙石坍落,大石頭也未砸到人
。」
顧雲道:「是了。聚集在白花灘的,哪個不是身手矯健的菁英?其實,史
少俠雖然受傷,本來也躲得過的,破屋倒塌時,他不是跟咱們逃開了麼?他是
為了……」見康浩陵緊閉著口、眼眶微紅,便不敢說下去。
山路到此,是為南北向,出關是由南往北,這片沼澤略呈東西之勢。但見
北岸人眾赤衣勝火,是南霄門駐紮處;南岸人眾玄袍如墨,乃是北霆門隊伍。
※
趕赴無寧門的途中,天候反常的風雪之夜,司倚真遭殷遲以麻針與穴道擊
打困在小丘洞穴,眼睜睜瞧著他縱馬離去。那麻針果如殷遲所言,約莫一個時
辰後,藥性消解。她雙腿既能行走自如,起身稍事活動,腰穴的氣脈便亦通暢
如常,心想:「我落後他不到兩個時辰,當能追上。」然而甫一上路,立刻知
道自己所料大謬。
這風雪在殷遲眼內只屬等閒,是因為他自小成長於苦寒高原,又懂得在風
雪中驅策馬兒奮勇前馳。司倚真聽康浩陵說過臘月來往無寧門的情景,但康浩
陵等人當時有餘裕緩緩而行,就連有妊在身、體質殊不壯健的侍桐也無恙,返
程雖遇上大雪,康浩陵體力已甚適應高地氣候,自能順利護著侍桐逃離。今次
她自己出關,趕路過急,致令頭疼身軟,已是失策,再遇上大風雪,還談甚麼
追上這兩個時辰路程的差距?
就這樣在雪中馳一陣、停一陣,雪野蒼茫,不辨路向。她生平首次來到關
外曠野,加上天空密雲遮星,即使身有地圖,亦一籌莫展,只有咬牙一搏,憑
直覺向前直闖。冷到不得已時,便裹著毛毯和皮襖躲在馬肚子下,衣服鞋襪全
被融雪濡濕,寒冷似從骨頭深處透出來!
馳到天明,雪勢總算停了,道路卻已盡遭掩蓋。但她抬起頭來,見到稀稀
淡淡的一輪太陽掛在空中,總算分得出方向。按捺著頭重腳輕的不適,又趕了
一個上午的路,終於見到一處村集。那村集之人在一座平緩的山丘下墾了一小
片田,有屋亦有帳房,養了大群羊隻。
她入村詢問,村中全是吐蕃人,好容易找到一個懂漢語的,從他口中得知
了些許此村概況,以及左近道路,不禁一喜。原來這村集和附近的地形,正是
侍桐口述無寧門新址時提過的。
村人甚是熱情,見她一個面有病容的姑娘,在人生地不熟之處伶仃流浪,
爭相邀她作客用餐。司倚真不知吐蕃習俗這般好客,感動莫名,自己也實在需
要稍事喘息,便跟著一家人入帳房,歇了一會。
她端著熱騰騰的奶茶,淚光朦朧了雙眼,垂下睫毛,心想:「他們倘若知
道,我在漢人武林中害了數十條人命,會不會後悔幫助我?……無寧門中,也
有吐蕃家眷和僕從罷?……」
她自幼習武,又是富貴人家養育長大,體質甚健,昨日起始發作的不適之
症,經過半日一夜,已漸有緩解。待到精神略復,趕緊拿出地圖,請那個略懂
漢語的村人指點前往無寧門的確切路向,以及此去可供歇腳過宿的地方。接著
在這戶人家裡小睡一場,便即離去。
踏出帳房時,午後的太陽亦逐漸把草原上的雪曬化了。她向這戶人家深深
行禮,雙方語言雖不通,村人卻笑瞇瞇地點頭。她一串淚水再也忍不住,落在
了草叢裡。
當晚她趕到另一處村子,借宿了一夜;翌日正午,縱馬穿過江璟曾聽聞天
留門人逞兇的墟集。過不多時,七株奇詭蒼勁的胡楊枯木出現在視野,她已抵
達無寧門東南口的練武場。
她當然不知這是無寧門練武場,連侍桐也不知道無寧門新址有這七株胡楊
木,但她詢問那吐蕃村人後,一路留心馬兒奔馳之速,細密地計算方向與路程
,對照地圖,便知由此處再向西,立刻就深入無寧門的莊園。
她心中一動:「殷遲便在前方。他極熟馬匹之性,馬兒的細微響動都逃不
過他的耳朵。」跳下馬,在一株橫躺於地的胡楊木上找到一根豎起的大枯枝,
繫好馬匹。
這雖說是「一根」枯枝,形態卻如一顆怪石,又如怪物的骨骼。她望了枯
枝片刻,暗歎造物之奇,又想:「此處一切事物,均已遠遠超出我所知,殷遲
卻是在這樣的天地裡長大,佔盡地利。我師徒要對付他,當真須得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