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避雪 8 蜀道試招
岐王李茂貞上表賀李存勗登基，卻拒不受封，乃是李曮與李繼徽當廷爭執
的折衷結果。岐王名義上承認了李存勗唐皇的地位，實質上仍據地為王，他這
個王位，仍不是唐皇所封之爵。岐王府中帝皇規模的百官儀典與殿宇構築，始
終沒有撤除；正在修建的王陵，依然是天子陵寢的氣派與規制。
倘若沒有李曮與韓濁宜從中作梗，赤派依舊是為大岐而不是大唐效力，然
則，與赤派互通聲氣的南霄門，便應秉持李繼徽生前意志，為大岐而不是大唐
所庇蔭。
但是妘渟如今認的是大唐朝廷－－南霄門這麼一個擁衛大岐數十年的民間
門派，改認大唐為其主，抑且顯然在魏州朝廷跟前已說得上話，否則妘渟絕不
會說出「本門坐鎮關洛，北霆門在西蜀稱霸，這些民間武林的事體，朝廷是瞭
若指掌的」等語，意謂南霄北霆兩派在李存勗眼內，乃是分庭抗禮。
這些言外之意，康浩陵從前不懂，而今依舊不擅長解析，但他已在他人的
計謀裡遭過那麼多苦難，不由得他不記取教訓，當他多想上一想，終於明白了。
本門……如果師父願意回心轉意，認他於門牆之下的話，本門而今所奉的
朝廷只有魏州朝廷，這分明不是間接由岐王上表而來，而是師父經過更細密的
運作，確知魏州朝廷承認南霄門坐穩了關洛一霸的位置。師父始終遠在鳳翔，
如何越過朱梁去魏州運作？自然是有人幫了他的忙。
韓濁宜垮台了，李曮可仍舊是大岐的重臣！
史庭威深知他心意，道：「別瞎猜了，聽我說。師父提到了郭崇韜，倒不
是那晚誓師之時提的。好一段日子之前，師父便曾對幾個開堂收徒的弟子說：
『赤派近日氣象大異，看來你們教出的徒兒，在赤派已無用武之地。但王上已
奉了大唐正朔，禁軍求才若渴，來日樞密使郭崇韜若有意向，你們需謹記：南
霄門人世代不入行伍，卻不妨去軍機文職歷練歷練。』當時我也納悶，好好的
劍手，去做甚文職？跟郭崇韜又有啥關係？後來隔了些時候，又聽師父說：『
來日天下初定，四方軍鎮難保不起叛心，即使是文職，也需身有高超武藝。』
你現下懂了麼？」
康浩陵緩緩點頭，百感交集，道：「師父是要把西旌的法子用在魏州，助
李存勗安定四方。」無言片刻，才想起一事，在滿天烏雲之中突然一喜：「師
兄開堂收徒了？你早應該開堂啦！收了幾個弟子？」
史庭威道：「還有一年哪。師父要我等到虛歲廿八再開，但近來他跟開堂
的師兄們閒話，總會叫上我。啊喲他媽……」身子一軟，以手撐地，喪氣地道
：「我……這下真沒氣力了。」
康浩陵忙道：「咱們趕緊尋人家投宿。」當下叫回顧雲，兩人紮了一副簡
陋擔架，讓背傷的史庭威伏在其上。
顧雲奔入村中，不一會兒已把各戶人家跑遍，回報道：「村人雖和善，卻
清貧得緊，家裡總沒有可供咱們六人暫住的地兒。我取出錢來酬謝也沒有用。
方才我覓到一間破屋，屋頂倒還遮得風雨，咱們且進去棲身。」
那破屋座落在梯田邊沿的一片緩坡上，似是往昔農人暫居之所，灶塌凳垮
，卻有一條大炕，正合於傷者歇息。於是康顧兩人以擔架依次將史庭威及三名
北霆門人抬入，搬來一塊大石擋在門後。康浩陵去向村民買了些補血理氣的湯
藥，架起樹枝，顧雲在灶頭邊找了口小鍋吊上，便生火為四名傷者熬藥。
※
這一日，康浩陵等人便在破屋中暫時住下。康浩陵知道有師父親領本門菁
英坐鎮，黎紹之等人便如史庭威所言，必然闖不過白花灘，至少無寧門的大難
是消解了。他雖掛心黎紹之，但黎紹之究竟是當世高手，脾氣再如何火爆，在
南霄門主面前也會審時度勢，不致挑起同歸於盡的愚蠢決鬥。至於其他北霆門
人若有死傷，雖是憾事，眼下卻也顧不了那許多。
史庭威趴在炕上，等康浩陵捧過藥碗來，盯著他問：「你是鐵了心要照料
那邊三個人了？」說著向炕尾昏睡的三名北霆門人斜了一眼。
康浩陵沉默片刻，道：「我先問師兄：師父誓師跟北霆門決戰，你為甚麼
要冒著被師父重罰的罪名，偷溜出來向我報訊？」
史庭威瞪眼道：「誰叫你陰陽怪氣？同一句話，晉敏師兄和蔣師兄都問過
你，問你不肯殺北霆門人是怎麼回事，你自己答了沒有？你既然不答，這苦衷
就太明顯了。我不知道你吃錯甚麼藥，想你多半是看在黎紹之的份上。你跟黎
紹之稱兄道弟，打從王陵工地那回事以後，大半個武林是人盡皆知了。」
康浩陵笑了笑，又問：「就這樣？我聽師兄說起師父的謀劃時，也不像是
很贊同師父哪。」
史庭威呸了一口，傷中無力，牽得創口一陣疼痛。他悶聲道：「師父的決
斷很是英明，眼下的確是殲滅北霆門的好時機，我沒甚麼好說的。哪怕本門也
要傷亡慘重，這件事也得幹到底。」
話雖如此，滿面卻是悻悻之色。他喝了半碗藥，抬起頭來，見康浩陵正睜
大眼等自己接著說，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過，道：「我只是想，大夥的旦夕篇
已練出眉目，闖過了幾個關卡，剛見到兵刃技的新天地，眼看就又突破下一個
難關，誰不是歡天喜地？倘若這當口有誰戰死了，那痛快的滋味，他可就嚐不
到了。」
康浩陵喟然道：「是啊，你說是武道重要，或者殺敵對的門派重要？咱們
練武之人，有朝一日強到把宿敵都殺光了，難道便不練了？難道要自盡不成？」
史庭威似是一驚，目光閃爍地瞧了他幾眼，幾口喝完了藥，一聲不吭。康
浩陵也不再說，執劍出門，要去練劍，忽聽史庭威在炕上說道：「大夥裡頭，
存著這心思的人不只你一個，只有你大聲說出口來。」
康浩陵心中大動，這消息當真令他憂喜參半，尋思：「假如我能盡力阻止
本門和北霆門在白花灘交鋒的死傷，旦夕篇溯源歸一的大志，就算完成了九成
。」深知最大的障礙只在雙方門主，對這兩個人物，人情義理該當如何，他不
知所措；然而武技上該當如何，他的志向是早已立定、堅若磐石的：那便是勝
過他們！
他在屋外練了一會劍，暫且拋去心中鬱結的諸般難題，漸漸地，連司倚真
那封信的影子也淡了，身上心頭，更是輕捷百端。酣暢地練了近一個時辰，凝
劍站立，心地清明。
驀地裡身後史庭威說道：「有一件事，方才一直沒空跟你提。」
康浩陵轉頭見史庭威被顧雲攙扶著，倚在門邊，奇道：「怎麼？快回屋裡
說。」
史庭威搖頭：「回屋裡也是趴在炕上，悶煞人了。」瞧了康浩陵手中劍幾
眼，說道：「前來西蜀的路上，師父試了大夥兒兩次招。既然要殺北霆門，嚴
密試招練習，再應當不過了，本來我也沒多想。但是第二次是在蜀道的深山裡
，我們途經一處地勢平坦的山溝，師父說：『此處人跡罕至，不虞外人竊觀，
你們使盡平生本事，見到的亦只有為師一人，不需顧慮。為師命令你們，使出
你們最強的劍技來！若有留手，便是違抗師命。』」
康浩陵一凜：「這是甚麼意思？師父他……他發覺咱們私練旦夕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