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編號第二十三」(上)
老舊霓虹燈構成的紅色翅膀閃爍不停，彷彿掛在魚鉤上扭動的紅蟲，吸引一條條常客
游進這處陰暗角落。
「齁～就當開開眼界嘛！又不會少塊肉。」說話的是周澤恩，他是鍾允文在大學時代
的死黨，從綽號「胖恩」可知，他就算真少塊肉應該也沒人看得出來。這傢伙除了貪
吃，還老愛把「性」掛在嘴邊，好像那就是一切的核心。
「生命的意義只有一個，就是繁衍後代！」
「你又來了。」鍾允文兩手插進口袋，棒球帽簷下的眼睛注視著那雙閃爍翅膀，翅膀
右上角有段燈管壞了，滋滋作響要亮不亮地始終沒點起來。
「上面的搶走我們的繁殖機會，這就是一種階級壓迫。」胖恩邊說邊走向門口。
「男性，兩位！」他掏出被自己屁股壓迫得有點變形的藍色卡片。高大保鑣擋在門口
，一雙穿滿銀環的耳朵讓鍾允文感覺很不舒服，保鑣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們，那身壯碩
體格讓人不得不接受這種無禮。
「帽子！」對方終於開口，鍾允文不情願地把棒球帽摘下來。
「他是我朋友啦，第一次來。」胖恩故作輕鬆向鍾允文低語：「拜託你笑一下啊！」
，鍾允文只得僵硬地咧開嘴。
保鑣按下按鈕，啪一聲厚重鐵門應聲彈開。
兩人通過狹窄長廊，監視器接下保鑣的工作，盯著一胖一瘦兩條人影走進來。當胖恩
推開長廊盡頭的門，出現了教室大小的幽暗空間，一張張桌子上站著年輕女郎，各自
扭動肢體為身前的客人表演艷舞，搭配強烈電子樂節奏，暴露的舞衣在黑暗中發出魅
惑螢光，一位女舞者挑逗地瞄了鍾允文一眼，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戴起棒球帽……
「怎麼樣？比4D還過癮吧？」胖恩拖著鍾允文走向吧檯：「兩杯啤酒～今晚我請客，
來個不醉不歸！」他豪邁地對酒保說。那位中年酒保的脖子上掛了串銀色十字架項鍊
，與這酒池肉林有種衝突的違和感。酒保拿起噴嘴，熟練地往玻璃杯注入帶著泡沫的
金色液體，如魚得水的胖恩轉身靠著吧檯，大剌剌地搜尋今晚有沒有新鮮貨。
「我不喝酒。」鍾允文偷偷向酒保交代，還點了吧檯上的小費按鈕，酒保體貼地笑了
笑，他輕輕觸碰酒杯，金色液體隨即轉成無色的透明。鍾允文偷偷觀察四周，放眼望
去都是像自己一樣的「低階白領」，發薪日當晚拎著杯貴死人的人造啤酒對陌生女郎
狂刷小費，他們用疲勞換取收入，再用收入來這裡紓解疲勞。
「鈴鈴鈴～」一陣突如其來的警報大作，女舞者紛紛停下動作……
刺眼燈光亮起，幾個穿綠色制服的管理局人員從入口出現，帶頭那個用死板音調高喊
：「管理局不定期消防演習，現在請各位市民配合演練緊急撤離！」，吧檯後方的緊
急出口頓時亮燈，一扇不起眼的逃生門啞然開啟，脫衣舞女郎各自披上薄紗，酒保則
維持一貫職業微笑，引導不斷咒罵的客人離開。
「不到半年已經搞第二次了，我就不信上面的那些高檔夜店都不用檢查，管理局根本
只敢找我們下面的麻煩！」有個頭頂微禿的「低階白領」大聲抱怨，聽來這位歐吉桑
對管理局今晚的例行公事甚表不滿。
「長官～我能不能選擇在此『罹難』呢？」被強制撤離溫柔鄉的胖恩哀號不已，管理
局人員則是繼續把客人趕出場，壓根沒理會他的吶喊。至於入場費白白泡湯的鍾允文
，卻鬆了口氣似地望著頭上數百萬噸鋼骨所交織出的天頂。冷冽線條構成複雜幾何圖
形，懸吊的太陽燈關閉著，一則整點報時訊息被投射在半空中的巨型環狀鋼樑：
「西元二○六五年一月五日……
「戶外間歇性雷雨，市內空氣比例正常……
「北-23管理局，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此刻這句話看來還真是諷刺。
「我呸！」禿頭歐吉桑對天空忿忿啐了一口，旁邊的胖恩則趕緊跳開。
這裡是T國北方垂直都市「北-23」。
外觀有如聖經傳說中的巴別塔直上雲霄，三十萬人在這座總高二千多公尺的六百層建
築中生活有如蟻丘。透過外牆的強化玻璃望去，其他垂直都市也正在夜幕裡沉睡，一
道道無聲電光落在遙遠地平線。天空除了厚厚的烏雲，聽說也曾有過陽光，但現在
……似乎只剩下無盡的雨。
□
鍾允文的一天是由分秒不差的大眾運輸系統所控制，他得準時趕到所居住的「下城」
轉運車站，再由八條垂直列車爬升至「城中」。但聽說在同一座垂直都市的「上城」
，列車班次就沒那麼趕。
「本列車目前爬升至六百二十五公尺，請持續吞嚥口水，如果您因氣壓變化感到不適
，請按鈴告知服務人員。」車廂廣播親切地說明，沒座位的乘客忙著循螺旋走道往下
一層車廂搜尋，有座位的乘客則專注車廂內環狀螢幕的全球新聞。
鍾允文角膜上的崁入式個人系統在眼前跳出來，上頭列出一串備忘事項，有一通老媽
的視訊未接，另外三百六十二通則是預祝他生日快樂。鍾允文知道那些生日祝福也是
個人系統自動寄發的，無論你有多少朋友，甚至是朋友小孩的生日都絕無遺漏，一旦
沒收到某人的生日祝福，你只會懷疑他的個人系統是不是當機了……
「國聯月球殖民基地擴大預算案需要您的支持，科技與資源平衡將帶來下一次復興！」
新聞中，俏麗短髮女主播介紹月球殖民基地多年來的建設過程，一方面分析預期效應
，結論是只要百分之六的年度總預算，可提供未來二十年殖民三千萬人口——等於是
一百座「北-23」！
對這個議題有興趣的乘客紛紛下載資訊到個人系統，鍾允文則不以為然。工程師的直
覺告訴他，計畫太過理想通常有問題。畢竟在大毀滅後，倖存的人類好不容易復興，
對於未來發展更應該要穩紮穩打。
「擴大預算案排定六月一日進行全球投票，年齡、地區與專業加權票請及早登錄！」
鍾允文還沒老到有年齡加權，此外他也不住月球地區。但個人系統提醒鍾允文的職業
對這個預算案有專業加權，一票可抵三張普通票。「國聯」這種改良式投票也算是大
毀滅所帶來的社會進化。
鍾允文在腦海中回顧，那場大毀滅的正式名稱是「北美隕石災變」。
四十年前，一顆突然出現的超級隕石無預警撞擊北美，核彈般的高熱讓數百萬生命瞬
間蒸發，衝擊力造成隕石坑海與遮天蔽日的塵埃。災區後續陷入隕石帶來的宇宙輻射
籠罩，當時的世界霸權A國崩潰解體，世界陷入末日恐慌。
塵埃阻絕陽光，洋流與大氣急遽變化，大雪和超級颶風切斷了各大洲間的海空連繫，
大部分人類淪為氣候難民。而「北-23」所在的T國，也自此陷入漫長雨季鮮見陽光。
酷寒與陰雨導致糧食產量銳減，僅存歐、亞與南美三大溫帶區苟延殘喘，在世界即將
窒息之際，人類終於組成全球單一政體「國際聯邦發展議會」，簡稱「國聯」。冀望
整合資源以求最後生機。當時全球人口只剩原本的四分之一。
「國聯」將糧食與燃料集中配給，還組成一支支無畏的探險隊離開溫帶區尋找希望。
僅存的每一分資源運用都必須謹慎，由倖存的人投票做出決定，在最困難的時代，最
完美的社會體制誕生——此刻新科技也帶來轉機，熬過絕望的「黑暗十年」，人類終
於復興！
「本列車五分鐘後到站，即將停靠城中M20至M50樓層，請您預先移動至對應車廂避免
轉乘混亂。」不少乘客起身向上下層車廂走去，環狀螢幕開始播起商業廣告……
「紅谷陽光分子干邑——甜度、口感、色澤與酒精含量隨您調整，獨特分子技術重現
百年前白蘭地口感……」鍾允文不禁皺眉，經歷那段糧食極度匱乏的時期，有誰喝過
真的白蘭地？味道如何還不是這些大公司說了算，獨佔的專營權使物價居高不下，要
享受科技的便利，消費者只能乖乖地付錢。
車廂門倏然打開，在嗶嗶指示音中，下車乘客湧入「城中」各樓層。鍾允文的個人系
統引導他在人潮中穿梭，放射狀的水平輸送步道通往不同地點，有如歷史資料描述的
那種太陽光芒。
鍾允文快步跳上其中一條，此時「北-23」的強化玻璃外正下著滂沱大雨，雨水在玻
璃上匯聚成一道道瀑布，市內太陽燈卻亮得讓他有點燥熱，跟隨眾多同事的腳步，鍾
允文朝那熟悉的三角標誌下走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