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一篇小說》下

作者: tchaikov1812 (柴犬夫斯基)   2017-09-24 17:31:11
  差不多一個月後,伯南沒再想起了那想法,生活在忙碌和享受之間來回,在辦公室處理文書,平日翻覽眾書,還有來一次自助的旅行。在一個周日的爽亮早晨,五點鐘的陽光打在伯南睡眼惺忪的臉上,他才想懶懶地用腳拉開遠邊的窗簾,一通電鈴便打斷了本可再入夢鄉的機會。
  電話接通,對方是笑康,伯南才想咒怨他這麼早來電是何圖意,對方卻簡短地道了一句:「我是相信的。」那一刻,沉寂已久的想法被打醒,他的睡意亦消散全無。
  公園裡,秋氣已臨,葉濤染成了棕紅,金風陣陣,把伯南的身骨都凍寒了。他與笑康約好在此。伯南以為經上次一番討論,事情便已結束,然後三人各自做各自的事,他做他的工作,笑康寫笑康的小說。如今突如其來的重續故話,不免意料之外。
  「我回去,打算踏實地寫那篇小說,但怎麼思慮都會重回到當天的話題,尤其是綠陽的那番話。」笑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抖著腳,低視著交叉的雙手,難看地笑道:「以至於我每見一次綠陽,心中便想到她的言論。」
  「那只是一段我們之間不甚重要的談話罷了,你不用太放下心去。笑康。」伯南試圖跟他解釋,讓他放開心懷。伯南已注意到今天笑康的神情與已往大不同了,眼眶疲乏,毛髮凌亂,然而他的兩瞳卻炯炯有神,很清楚自己的行為。看上去這狀態已維持很久了,想必綠陽已注意到了。
  「絕非如此。」他一語打斷伯南的話,繼續道:「我活在小說之中?這疑惑令我忍無可忍,到最後,我停下了手邊的一切,全全把心思拿去思考這。」
  笑康,伯南所認知的笑康,一直是對任何奇特的想法可以產生信服,並且信服後對此執迷不悟的人。這是他的性格使然,也促使他寫下那些誑誕不羈然而又暗藏玄理的小說篇章。伯南也為此深感害怕,畢竟一旦笑康相信了,他就真的相信了。
  「綠陽的理論有漏洞。」他便開宗而言,道:「我看你聽完她的理論後,那將信將疑的樣子,你我都八成察覺到了,只是未能明確點出。」
  伯南心中一駭,正點著了他的想法。
  「她說:『我』能夠自我思考,便是自己並非小說人物的最佳證明。」笑康一笑,從皮衣的口袋裡拿出一本筆記本,又從襯衫胸前掏出一枝鋼筆,筆記本擋著大腿,迅速地揮灑了一行字,清鬆悠意。
  他拿給伯南看,伯南接過,只見筆記本上龍飛鳳舞的,潦草寫了:小明想著他等一下要去全家買關東煮。
  「一行小說。」笑康將筆收起,看著疑惑的伯南,神秘地笑道:「你看看,小明正在自我思考。」
  「作者也可以控制小說人物的思想……」伯南喃喃。
  「當然當然。」笑康著迷似地閃爍著眼,道:「所謂的自我思考,不過是人物的自以為罷了,所謂情感、理智、慾念、道德,如此視之,無非全都是小說的作者背後操弄,而人物猶盲然以為是自我意志。」
  伯南五腑一震,口吃地說不出話來。笑康莞爾,以幽寧的語調低低地敘說:「自我想到這個想法後,我開始不能停止思考,不間不斷地想、想、想。後來我回溯出了一點記憶,我發現了我們並非第一個想到這個想法的人。伯南,我們高中同校對吧。」
  伯南臉上的一滴汗順頰流下,落在公園的地上。他應道:「對,台南一中。」
  「你記得,我們一年級那一年,四校文學獎上有部作品,叫《小說》?」他異常冷靜地說道。
  「《小說》?」伯南迷悟,一點印象也無。他只記得自己高一的蠢事罷了。
  「《小說》,我當時曾看過一次,僅止一次。名字很奇怪,故事也很有奇怪,就講一群人認為自己身在小說裡,最後還鬧死了一條人命。我當時只覺這小說夠唬爛。」笑康不經意地笑了,他總是在笑,但這次笑地令人發毛,對著伯南道:「現在我不覺得唬爛了。」
  伯南定下喘吐,對笑康的言詞感到有異,問道:「難道你真認為你活在小說?」
  笑康似乎有點難答道,這問題可能他也不知道,他仰望晴空,一片璃色,不見雜雲,答:「我們如此深信這世界為真實,為什麼不相信這世界為虛假。」儘管天空如此淨潔,笑康仍難以望穿那湛藍背後的相貌。
  伯南理解了,這個無端提出的想法,已經改變了笑康。
  「你告訴綠陽了?」伯南只能想出這句話應對。你女朋友看到你這樣會很擔心啊,伯南想。
  「我沒有告訴綠陽,你知道她的個性吧,一副科學主義的樣子,凡事不講有憑有據。但是,伯南,這件事不一樣,不能全都用證據去推斷。」笑康語畢,起身走出公園,他要講的都講完了。
  「我把,專欄作家的職位辭掉了。」那是當時笑康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就將離開了伯南的視野,把空蕩的公園留給伯南。
  伯南以為自己就要對笑康的迷信哈哈大笑,但卻半點笑聲都吭不出來,這笑康這樣神貌,完全是認認真真的,不知道到底會做出什麼事來。
  然而,最令伯南不安的事,萬一笑康是對的呢?既然這世界沒辦法被證為真實,那當然也可能是虛假的,連同伯南現在心裡所想的事物,搞不好也不過是外頭一位小說家用word檔一字一字打下來的也說不定。
  他覺得擁有這個想法,便令他感覺脫離了常序的社會,如漸入一種瘋狂的境界,瘋狂,或許也是先知?眾人皆醉我獨醒,還是,眾人皆醒我獨醉。
  在那次會面笑康後,伯南便不斷地思考這個問題。
  在之後的日子裡每個晚上他都在思考,思考的結果卻陷入了毫無底盡的地步,思考的時間也開始增長,從晚上的睡前時間,到整個夜晚;從整個夜晚,到整個假日時間;從假日時間,再到工作的休息片段,到最後,他甚至連工作都無法負荷,腦中便又想起了當天笑康留給他的迷思。
  他無法承受在工作時間上不斷侵襲他意識的這個想法,他辭掉了教師這個職位。
  與其說是思考,不如說是意志在做一條線兩方勢力間掙扎、拉扯,當他漸要完全相信的時候,便又倒退三步,偏向完全不信,來來回回,精神虛耗,他拿冷水潑自己的臉,欲恢復清醒而不行,喪言語於片刻,為了這個吞噬人般的思考,他將自己成日鎖在家內,不出一步,不知晝升夜臨,如在都市中迷失了時間。
  他的生活漸漸只剩下,吃飯、睡覺,與思考這個問題。
  更有趣的是,他在思考上的爭辯似乎因混淆的意識而形象化了,相信世界虛假的,代表是笑康,不相信這荒調的,是綠陽。當他在沉迷於笑康的滔滔學說之中,近將奉為信仰時,便突如地被綠陽賞了一巴醒掌,也頓是唾棄笑康的說法,但當再耳聞到笑康的解說後,又逐為相信,然後,又被賞掌。
  這循環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已不知過了幾天。
  有一次,意識又將他的思考形象化了,但這次頗為不同,沒有綠陽出來打臉,他就這樣持續聽著笑康的演講,一字一句,一段一段,他要全然相信了。
  但沒有,他又被打醒了,但不是綠陽的掌,而是叮咚叮咚吵的鈴聲,來自思考之外的鈴聲。這麼多天一來,第一次有外力打斷他如永夜般長的思考。
  應門,是綠陽一人。會來找他,伯南也知道是笑康的事。
  「啊——你的鬍子啊。」綠陽本來要直說事情,但見了伯南的臉便轉了話。
  「我本來就有鬍子。」
  「是啊,但是沒有留得像原始人那樣多。」綠陽加註。
  伯南摸摸自己的臉,他已好幾日沒有整理面容了,現在好比一個被文明放逐蠻荒的邊人,某方面上,的確也是。
  「笑康失蹤了。」綠陽直截地說道:「或許我該報警,但我也知道那是你導致的,所有線索都在你那。我和笑康早已爭吵過那個議題很多次了,他行跡越來越癲狂,說什麼逃離世界的話,完全視自己的世界為虛假。」
  伯南不語,也顧不得臉上的糟亂,馬上開車同綠陽去找笑康。他看了一下日期,隔上次見他已有兩個月了,這段期間伯南瘋狂於思考,誰知道笑康會想出什麼更極端的想法。
  一定要找到他。
  但要找哪呢?
  「《小說》。」伯南靈機說道。
  「什麼?」同車的綠陽問。
  「《小說》是我高中時別人一篇獲獎的小說,內容便是敘述主角發現自己在小說中。」伯南一邊開車一邊推理,道:「這作者大概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吧,這世界能相信這種想法的人少、不信的人多,笑康必會去找他。」
  伯南一陣頭痛,便道:「事隔十幾年,要怎麼知道作者是誰,作者又在哪?」一股氣想咒罵。
@ 他花了幾十分鐘,打遍電話給高中同學中的熟人,才問到作者的名字。找到名字後,他又花了半小時,透過電腦、電話查詢,試圖找到當年那部小說作者的地址。
  花費努力,他終於找到作者親戚家的電話,他認為只要打完這通電話,事情就簡單了,到時只要循著親戚給的地址便能找到作者現在的位置。
  「喔,是嗎。」聽到那位親戚給的答覆,不免有些震驚。想想也對,事隔那麼多年,人事物變了這麼多,本就有所可能。他立即開車去親戚給他的地址。
  「欸,伯南,你也真的相信你活在小說世界嗎?」路途上,綠陽認真地問道。
  伯南選擇沉默,專心地開著車。
  「我從頭到尾的立場,永永遠遠地是:不是。我們不可能活在小說中。不管笑康說了什麼,我依舊如此。」綠陽道。
  最後他們到達目的地了。在一座墓園下車。
  伯南心中有所不安,但他還是照著指示的位置走。
  然後他看到了,就在一棵老樹下,被葉蔭所遮蔽的大理石碑。
  《小說》作者的墓地。
  笑康倒在墳墓邊,屍體已經發冷,太陽穴被槍擊,子彈來自自己手上的槍。臉是笑的,笑康永遠是笑的。
  「小說只是一段文字的組和,不可能是真的世界。」綠陽跪倒在泥土上,眼睛不禁流出淚水,這是她最後一次對笑康的反駁。
  伯南預設過這樣的畫面,他以為自己會泣淚的,但一滴乾淚都無現他的兩眼,這或許只是一段小說劇情罷了。他翻篇屍體,在胸前的口袋找到一個折過的紙條,他折開來。
  紙條寫道:
  「哈哈,連《小說》的作者都死了,這我真得沒辦法了。
  「別以為我是為了逃離這個小說世界而自殺,錯,如果這真是小說,就算自殺也只是到小說中的天堂、地獄。你或許覺得:「不管這世界多有可能是篇虛構的小說,我們真實或虛構也好,就如常、如過去的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反正虛構與真實幾無差異。」這或許是對的,但,當你意識到這世界有極微小的機率是篇小說,你還能繼續如常地生活下去嗎?
  「你問我一個令我發狂的問題,現在換我問你一個問題,當小說完結時,小說人物還會繼續存在嗎?長命永恆,還是,灰飛煙滅?」
  「當小說完結時,小說人物還會繼續存在嗎?」伯南念道,又再念了一次:「當小說完結時,小說人物還會繼續存在嗎?」
「當小說完結時,小說人物還會繼續存在嗎?」
記:
這篇是我高一時的小說,所以在劇情安排上顯得拙劣,名字也能帶一種未脫中二之感。當時寫這篇小說是為了透稿一個各校聯合的地方文學獎,在入圍後敗落,高二時轉投校內文學獎,有幸獲獎。
相比國三所寫的另一篇科幻《五千四百年》,這片科幻氣息少了許多,這其實是有意模仿當時崇拜的科幻神片《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想以純對話形式引出劇情發展。不同於《這》片中末端揭曉主角身份,當時的我更想要去科幻化,讓全篇小說僅只於『鬥而不破』的懸疑氛圍。
當時我覺得『小說人物的自覺』是個有意思的題材,其實有些naive。當時的評審也告訴我,這類『後設』性的題材其實是在文學界數十年前便玩膩了。加諸他因,乃落選。
感謝閱讀,最近在寫篇台灣式廢土小說,有天會放上來。
作者: tchaikov1812 (柴犬夫斯基)   2016-09-24 17:31:0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