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個用綿密長句

作者: Qorqios (詩人Q)   2025-11-06 02:59:27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個用綿密長句解構世界的匈牙利人
2025-10-17 06:48:38 來源:青島日報社/觀海新聞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作為熱門候選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並不意外,但足夠驚喜,他
挑戰閱讀極限的獨特文本足以喚醒我們的文學好奇心——
一個用綿密長句解構世界的匈牙利人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頒出當晚,「99讀書人」圖書編輯駱玉龍在直播間不動聲色地舉起一
本10月份剛剛面世的中文版新書——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短篇小說集《世界在前
進》,這一刻做書人的驚喜無以言表,都化作書封上的那句:「這個世界在前進嗎?是的
,但不是以你我所料想的方式。」
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本人,這位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對於獲獎會作何
反應呢?他在2009年曾經公開表示:幾乎所有的獎都是藝術最危險的敵人,就像毒藥一樣
。因為成就會毀掉一位藝術家,諾貝爾獎尤其是一種摧殘。拉斯洛用「藝術家」指代「作
家」的稱謂,似乎也印證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他在世界末日的恐怖中,重申了藝術
的力量」,讀者在會在他出道即巔峰的處女作《撒旦探戈》中,發現連續兩頁紙的無段落
、無句號綿延長句,那是將文學視為藝術的作家意味深長的任性表達;小說集《世界在前
进》裡,不僅長句帶來的壓迫感更加強烈,《伊斯坦堡天鵝》一篇的標題後,居然出現了
12頁的空白,向讀者直觀呈現了一件觀念藝術作品;同樣,超現實主義的筆調、高度跳躍
的敘事結構與長難句的疊加,在另一部長篇《反抗的憂鬱》中也建構起獨屬於拉斯洛的藝
術美學。
由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親自操刀改編的長達7個半小時的黑白電影《撒旦的探戈》
成就了導演貝拉·塔爾的影史經典。
文學獎項會促使我們迫切地關注這樣一位以瘋狂原創力「挑釁」讀者的藝術家,特別是在
一個原創個性正日益匱乏的文學世界裡,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獨特足以扭轉我們
的審美偏見和對文學的失望情緒。當我們沉浸於他綿密的长句之時,更是在他所營造的奇
特氛圍裡感知自己的境況、生命的真相。
無論就作品還是寫作者自身,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都稱得上一個獨特的存在,這為
2025年度的諾獎平添了品讀的趣味。2009年拉斯洛的一次中國之行,媒體大抵使用了如下
詞彙來形容對他的第一印象:高大英俊,風度翩翩,多才多藝。他精通音律,鋼琴吉他信
手拈來,這大概也是他慣用富有節奏韻律的回轉長句的緣由。匈牙利語翻譯家余澤民對他
的第一印象同樣美好:「大凡第一次見到拉斯洛的人,都會被那雙波斯貓般的眼睛和裘德
·洛式的微笑迷住,他講話的音調也溫和、委婉,如同朗讀自己小說中繞山繞水的長句。

與此同時,拉斯洛對寫作意義的回應則極富理想主義色彩:他希望小說能夠感染讀者,讓
他們對自身做一個小小的個人革命,繼而改變當下過於物質、低級乏味的生活方式。他亦
毫不避諱地以一個勤於做普世思考的哲人口吻告訴我們,人類所有自以為聰明的努力,都
逃不出魔鬼的圈套,所謂的進步,不過是像電腦程式一樣不斷更新換代的毀滅。這也是拉
斯洛所有小說縈繞的永恆追問——人類到底是在進步還是輪回?
就在本週,拉斯洛發布了致出版方的諾獎獲獎官方聲明:「獲頒諾貝爾獎,我深感欣慰—
—尤其因為這個獎項印證了文學始終自在生長,它超越種種非文學期待,至今仍被人們閱
讀。對於讀者而言,文學確證著美、崇高與莊嚴仍可為自身存在而存在,甚至能為那些生
命之火漸趨微茫者帶來希望。心懷信念——縱然看似毫無憑據。」
這個用綿延長句和獨特藝術審美解構世界的匈牙利人,用他力道生猛的文字重新喚醒我們
對於文學的好奇心,並激發我們以另外一種方式理解世界。
公認「難讀」的作家
在斬獲2025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堅持用母語匈牙利語寫作的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於
文學界並不陌生。
他在1985年出版首部長篇《撒旦探戈》,備受文壇讚譽,由他操刀改編的長達7個半小時
的同名黑白電影亦是經典;他在匈牙利包攬了包括科蘇特獎在內的幾乎所有重要文學獎項
;1987年他移居柏林後,又憑藉長篇小說《反抗的憂鬱》在1993年獲得德國年度最佳文學
作品獎;2014年他獲得美國文學大獎;2015年摘取國際布克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匈牙
利作家……此前他已是諾貝爾文學獎預測榜單上名列前茅的常客,以至於小說英譯本的出
版人、愛爾蘭著名作家科爾姆·托賓十多年前就已預判,這個匈牙利人定會將諾獎收入囊
中。
然而無論作家如何受到主流文學獎項的青睞,都無法改變其作品「難讀」的口碑,拉斯洛
的小說即便是匈牙利讀者也有點望而卻步,翻譯家的感受則更深刻。
作為目前拉斯洛小說中文譯本出現頻率最高的譯者,旅匈翻譯家余澤民在最早翻譯《撒旦
探戈》時已是「叫苦不迭」,他曾在譯林出版社出版的《撒旦探戈》序言中吐槽:整部小
說從頭到尾都是這樣黏稠、纏繞、似火山熔漿湧流的句子,而且不分段落,讓人讀得喘不
過氣。2023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引進出版《反抗的憂鬱》,這位翻譯家的煎熬程度有增無減
,他在小說的前言裡再度坦陳:翻譯《反抗的憂鬱》要比翻譯《撒旦探戈》更具挑戰性,
因為從匈牙利語來看,《反抗的憂鬱》語句結構要比《撒旦探戈》更複雜更細膩更圓熟,
要想跨越兩種語言的隔閡,盡可能多地傳遞「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語言既熟悉又陌生的
語調和語感,確實十分折磨人。
余澤民只能想像作家如果會中文,該如何組織這些迷人的句子。憑藉與作家近三十年的交
情,余澤民會在腦子裡回想拉斯洛講述時的聲調、語速、頓挫和眼神,用匈牙利人的話講
就是「鑽到他的皮膚下」。即便如此精益求精,中文譯本依然難逃挑剔讀者的齟齬,豆瓣
讀書裡讀者對於拉斯洛經典長句的譯文不乏微辭。據說拉斯洛作品的英語譯者也面臨同樣
的困境,這也是他們能連續獲得翻譯大獎的原因,評論家們一致認為,他們發明了一種「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英語」。而翻譯家余澤民則發明了一種「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中文」

意味深長的長句
關於「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長句,此處淺嘗一二——
「沉浸在波濤洶湧的時間裡,他冷靜地意識到自己像斑點一樣渺小的存在:他看到自己毫
無防衛、無可奈何地像受難者一樣站在這個滾動的地球上,他的出生與死亡的弧線脆弱地
呈現在驚濤翻捲的大海與雄壯崛起的山巒之間啞啞無聲的激戰中……」這是《撒旦探戈》
中的句子,女作家魯敏稱其「龐然推進、四顧無人、黏黏乎乎、有如末世呈現的面貌」,
對於文學寫作者和讀者無疑有著「獨特的滋養強健之功效」。
還有來自小說集《世界在前进》中《站著流浪》一篇的段落:「只要能夠準確地知道——
這才是首要任務——我們身在何處,這需要一種能力,需要實用的知識讓我們確定自己究
竟身在何處——這不僅僅是一種方向感,或是某種深埋於內心的神秘感受——讓我們與這
種知識保持聯結,才能選擇正確的方向;我們需要一種感覺,那就像緊握在手中的某種特
殊導航設備,它能幫我們辨認:此時此刻,我們身處令人無法忍受的,寒冷、悲傷、荒涼
、死寂的十字路口,必須離開,這不是人類能夠生存、延續的地方,人類在如此陰冷潮濕
、可怖黑暗的空間中除了吶喊著離開、不要回頭之外別無他法,現在就離開,沒有猶豫,
立刻離開,沿著早已設定好的路線,目光凝聚前方,一個人的目光當然要注視著正確的方
向,而選擇這個方向似乎並不那麼令人痛苦和困難,除非發現這種實用的知識,這種特殊
的感應仿佛成功設定了空間中從悲傷向死亡延伸的座標,突然,『照常理來看』,我們會
說從這裡出發應該向這個或者那個方向前進,就是說,或者與這個,或是與那個完全相反
的方向才是正確的目標;只不過,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所謂的『非一般情況』
,當這種感覺,這種實用的知識能夠被證明具有極高的價值時,便能宣告我們選擇的方向
是正確的,它告訴我們:前進吧,沒問題,就是這個方向,好吧——但這同樣的感覺也告
訴我們相反的方向一樣是正確的,好吧,所以這就是站著流浪,……」沒有句號,沒有段
落,再讀下去依然沒有。
雖然拉斯洛挑戰閱讀極限的「難讀」已聲名在外,但不得不說,讀者感受更多的是對一個
身處猶疑不定狀態的荒誕人物的共情,當你身處無所適從的現實處境中,定然會產生同樣
的感受:一種思緒翻湧、語無倫次的窒息感。
2015年布克獎頒獎詞給予拉斯洛的長句最高讚美:「精妙的長句不僅有著驚人的長度,而
且在莊重、直白、揶揄和陰鬱的語調中天馬行空地自由切換,史詩般的句子就像一個巨大
的滾雪球,把所有的荒誕和意外糅進音樂般不朽的段落之中。」
這讓人聯想起由拉斯洛擔綱編劇、貝拉·塔爾導演的影史經典《撒旦的探戈》,在拉斯洛
看來,七個半小時的電影時長其實並不長,他們只是想拍攝出日出和日落的過程,這正是
畫面需要的時間,而觀眾由此身臨其境。他解釋說,每個鏡頭和鏡頭中每個細節都有意義
,正是這些細小的意義組成完整的作品。這也是電影時間的意義所在,「我們想讓人們感
覺到日出的狀態,而不是簡單地告訴他們:現在太陽出來了。」或許這也正是他小說中長
句的意義所在。
一個悲觀主義者?
「什麼是幸福呢?是愛嗎?我覺得不是,愛是痛苦的。幸福是一種幻覺,也許你可以幸福
上那麼一兩分鐘,但之前和之後都是悲傷的。沒有什麼理性的原因讓我可以快樂起來。」
這是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所言,透露著悲觀主義的氣息。他說
,「當我回顧人類歷史,有時我會覺得是一出喜劇,但這喜劇讓我哭泣;有時又覺得它是
出悲劇,但這悲劇讓我微笑。我覺得我的書是哲學,是關於痛苦的哲學。」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句子始於希望,卻總在層層遞進後抵達貝克特式的荒誕終
局:萬物湮滅,真實虛妄,世界難以承受。這種絕望竟意外地妙趣橫生。」《紐約時報》
對拉斯洛和他作品的評價顯然已經超脫了悲觀主義抑或絕望主義的範疇,他更像是一個理
性的旁觀者,用綿延獨特的長句解構這個世界。
出版於1989年的《反抗的憂鬱》對於解讀拉斯洛其人可能更具說服力,對東歐人來說,那
是歷史劇變的重要年份,希望的兌現,也伴隨著動盪、暴力和令人惶然的未知,匈牙利人
拉斯洛向我們描繪出冷戰末期東歐社會危機重重的衰敗景象,翻譯家余澤民在小說的前言
中這樣寫道:「我們會在閱讀中會驚愕地發現:這位被蘇珊·桑塔格稱作『當代最富哲學
性的小說家』『撰寫匈牙利啟示錄的大師』的作家,竟用文學的方式預言了舊世界很快將
像雪崩般地轟然崩潰。然而,接下來的問題是:舊的秩序崩潰了,新的秩序就會好嗎?在
我看來,作者在小說中呼應了梁漱溟父親在自殺前向兒子提出過的那個終極詰問:這個世
界會好嗎?」在小說《反抗的憂鬱》裡,作家以一出巡迴馬戲團導致權利更迭的鬧劇再度
提出他的永恆追問——人類到底是在進步還是輪回?當小說中的舊秩序一夜間崩潰,新的
鐵腕人物現身,而民眾似乎經歷了新的輪回,一切都發生改變,一切都未改變。
在余澤民看來,「拉斯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憂傷主義者,他屬於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那類嚴
肅作家,也許今天會被許多人譏笑,認為他杞人憂天,庸人自擾,」而這不正是撰寫啟示
錄的「先知們」的宿命嗎?
看過世界的人
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最為國人欣喜念叨著的,是他對中
國傳統文化的鍾愛。他愛聽京劇,尤愛詩人李白,他說他讀過大作家科斯托拉尼、大詩人
沃萊什、普利策獎得主法魯迪等人翻譯的李白詩歌,驚訝於在唐代的中國怎麼會出現一位
歐洲人眼中的現代詩人?
拉斯洛不獨愛中國,我們從翻譯家余澤民那裡知道,他是一個看過世界的人。「1987年,
第一次離開匈牙利,拿著西德人給他的DAAD獎學金在西柏林生活了整整一年。柏林牆倒塌
後,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世界公民,不僅經常往返於德國和匈牙利之間,還先後旅居法
國、西班牙、美國、英國、荷蘭、義大利、希臘和日本,還有中國。」1996年,他循著自
己繪製的一張標註有李白一生踏過的山川河流的中國地圖,追尋這位中國古人的足跡——
坐火車到曲阜,拜訪孔夫子的文廟,沿著黃河,到西安,去四川,最後順長江而下,過三
峽,抵武漢……兩個多月裡,逢人的開場白都是「你知道李白嗎?」。無論行至哪裡,他
都保有與那些居於社會底層人們交流的習慣,這在他創作首部作品《撒旦探戈》時就是如
此。對他而言,這個過程是最有趣的。
後來他在面對中國媒體採訪時直言不諱:「我無法忍受人們投入如此多的力量,以如此難
以置信的速度,都僅僅是為了追逐錢。比如佛寺,在旅遊業的狂熱下,每個寺廟都有飯店
,最糟糕的是飯店的建築與古老的佛寺毫不相稱。我感到痛苦,這個新的中國正在逐漸失
去它古老的文化……」拉斯洛所講的是2002年的中國,那一次,他對所有遇到的中國人都
提出相同的問題:「如果你看到中國傳統文化漸漸消逝,你會像我一樣難過嗎?」
(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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