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11-04 01:00:31第三十四章 招親比試第十三日(上)
火光在夢中無聲翻湧。帳篷的布緣被燒成一圈焦黑的齒痕,風從破口裡灌入,卻聽不
見半點響動。天青認得這頂帳篷,是他與纖手住了很久的那一頂,還能看見自己用粗針密
密縫過的斜線,像一條蜿蜒的疤。纖手大腹高隆,渾身血汙,赤裸仰臥在倒下的木柱旁,
髮絲沾了灰燼,唇在動,卻發不出任何一個字。天青伸手去抱她,掌心只撲到灼熱的空氣
,他的名字卡在喉頭,像被火化成灰。
他猛然坐起,背心盡濕,心跳在耳膜裡一下一下撞擊。窗縫透出清早的灰白,周圍很
靜,靜到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門外傳來敲擊。
「殿下,該起了。」是銅鐺的聲音,帶著他慣常的輕快,「今日是象戰,殿下的戰象
準備好了嗎?」
天青按了按眉心,理了衣襟,推門而出。旅店的院子還浮著淡淡的水氣,他與銅鐺穿
過回廊,沿階而下,朝馬廄走去。這間旅店的馬廄深而寬,内側留出一列大欄位,專供參
賽者的戰象休憩。純白的長毛戰象正立在最裡面,體型偏小,肌肉緊實,白毛在晨光裡似
薄雪微動。牠通體披掛護甲,額面罩鑲彩石,頸胸甲互相扣接,邊沿垂著玻璃珠與細鈴。
護甲表面滿刻繁複紋飾,彩漆層層,金線勾邊,蓮紋、飛鳥、獅與神猴順著曲面盤旋,甚
至有一條雲上飛龍昂首吐息,龍鱗用細錘一片片敲出起伏,龍眼嵌了琥珀,光一掠就像活
物。兩支象牙外套鋼護,外緣細細起齒,近根處鉤刃如瓣,隨呼吸微顫。
象夫象山已在象頸高座上就位,雙掌合十,低首致禮。天青也合什回禮,登上象背。
象山忽從懷裡取出紅玉髓信管,遞過來:「殿下,飛燕傳書。」
天青拔開封堵,抽出扇棕葉冊,掃了一眼字跡,便收回信冊,以平穩的語氣向象山口
述:「落款自稱伏行,讓我立刻放棄招親比試,回國繼承王位,征討叛賊無腿。」他笑意
甚淡,「還自稱是我兄長。全國誰不知道我是遙怖的獨生子。」
象山眼神一沉:「殿下有何定見?」
「在安合回來之前,沒有確實情報,我不回。」天青把信管收入袖中,「今日先戰。
」
他輕拍白象的頸甲。白象噴出一口白霧,步出馬廄。銅鐺在側小跑相隨,嘴裡嘖嘖,
卻也不再多話。一路穿出旅店,進入比試場專用甬道,旗幡在頭頂掀動,遠處海螺與鼓聲
像潮水推來。
第一場,對手是大繼。入場時,裁判立於高台,宣示規則:「象戰於場中必有碰撞與灼傷
,戰象一旦失去作戰之能,便視為敗。戰鬥中嚴禁蓄意攻擊象夫,若有違犯,立刻判負。
」
大繼的戰象自另一側入場。那是一頭黑鐵巨獸:全身由厚重鋼板與鉚釘拼成,板縫鑲
嵌銅管,蒸汽自接頭吐納,風鳴似琴。四腿外覆履帶,齒輪咬地,碾得場地碎石像沙一樣
被揉進泥裡。象首罩著半球鐵盔,眼窩處鑲了兩顆渾圓的黑水晶,內裡有光影轉動,像活
物的眼珠,又像能把對面人影吸進去。象鼻前端接著銅製噴口,金屬紋路如火焰盤旋,鼻
腔深處叮當作響,似有機括吞吐。整頭巨象的體軀與白象相比,幾乎大了足足十倍,像是
一堵會走動的城牆。
看臺上,墨凰國的觀眾竟是雲淡風輕,早見慣不驚;唯有天青與七十二侍衛面面相覷
,神色難掩震駭。
天青合十向裁判致意:「請問,這也在戰象之列?」
裁判神色不動:「大會認定可用者,皆為戰象。」
鼓聲落。大繼立於黑鐵巨象的高臺上,抬手示意。黑鐵巨象抬鼻,鼻端銅口一亮,赤
焰倏然噴出。象山右腿一緊,左手猛拉韁繩,白象腰身向左切開弧線,火柱擦著護欄掃過
,欄木當即焦糊。天青沉聲:「收身,左轉,回半步。」象山連續做了三個手勢,白象貼
著火線滑出。第二道火柱高些,象山斜引白象抬頭,讓火貼著額面罩掠空,燒得彩帶卷曲
。第三道火柱來得更急,象山先以一個虛步誘火,再以象牙去挑對方履帶邊沿,火線短促
地切過白象頸側,灼得護甲邊緣爆出一串一串的小火星。
「再躲一次,反斜,靠近。」天青語氣很穩。象山依言做,白象以半個身位逼近黑鐵
巨象的履帶,象牙鋼護擦出一聲尖利的金鳴。第四道火柱猝然在極近處吐出,熱浪像一面
看不見的牆正面撞來。象山用身體去擋,側臉被熱氣掠過,皮膚瞬間起泡;他顫了一下,
仍緊抓韁繩,讓白象再退半步。第五道火柱緊接而至,象山的虎口終於裂開血,他吸了口
氣,勉力讓白象調頭時再避開一縷火線,整個人卻因力竭和灼痛自頸甲邊滑落,被場邊侍
衛抬住。
天青舉手,高聲:「裁判,對象夫造成灼傷,是否違規?」
裁判聲音沉穩:「若你戰象原地不動,象夫自不受傷。如今你失了象夫,無人可操。
你能一面馭象一面作戰嗎?」
天青看了看象山焦紅的肩頸,又看向對面的黑鐵巨象,胸口起伏,終於雙掌合十向大
繼與裁判致意:「認輸。」他轉身命人,「立刻送仙人,快。」
仙人帳在比試場後側,藥草與乳香的味道混雜着溫熱的牛酥香。仙人俯身一看,眉梢
微蹙,吩咐侍從取藥。天青不必問,心裡已經清楚:象山需要長時調理。若兩日之內找不
到能上場的象夫,便只能束手棄權。
「讓我上。」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山竹雙掌合十進來,神情篤定,眼裡帶著
那點子不惹人厭的笑。「殿下,若你肯信我,我自小學過馭象,久未上陣而已。今天讓我
替他。」
天青向他合十,低首:「拜託。」
山竹點頭:「必不辱命。」
第二場排在另一座比試場。山竹一翻身上了象頸高座,韁繩與象钩落在他手裡顯得分
外服貼。他用腿側輕觸,左指微挑,白象便穩穩抬步,踏上甬道。風裡有香料與奶茶的甜
,遠處的鼓聲一層層推近。
場中對手是單車。單車的戰象同樣白毛,卻比白象更高一截,六根長牙宛如六彎新月
,骨紋繁複,近根處天然顯露出一道道似符似篆的紋理,金光沿著紋理流動,如水。牠站
著不動便自有威壓,像一座沉默的雪山。
天青對單車合十:「不必顧忌。」
單車也合十,眼裡有敬重,也壓不住對摯友的擔憂:「那我就全力了。」
戰鼓一響,兩象同時發力。第一撞來得直白,甲片相交,聲如鬨雷,白象後退了小半
步。山竹低聲道:「右肩。」白象立刻微側身,第二撞上時角度吃力,化掉了對方一點推
力。第三撞,六牙白象收腹後撤,再以更低的重心打回來,兩象的護甲鏗鏘不止,場邊彩
石碎屑飛起,落在沙上像一場短促的彩雨。第四撞,白象用象牙去挑對方最外側的那一牙
,兩牙相貼拍出一記乾脆的響;第五撞,六牙白象整個胸膛貼上來,六牙呈扇形張開,像
一把有弧度的門,將白象的發力線一寸寸逼斷。山竹連續三個手勢,讓白象以極細微的角
度連續調整,硬撐著不倒。
第六次相撞時,白象頸甲的鏡片應聲崩裂,碎片在陽光下閃了一瞬,便被踐踏成粉。
第七次時,白象鼻端鐵箍被擠得歪斜,山竹伸手去扶,掌心刮出一道血痕。第八次,六牙
白象忽然改了節奏,像潮水在退去的瞬間忽地返沖,兩根外牙剛剛好卡住白象胸甲下沿,
巨力由那個縫隙整個灌入。白象喉間發出一聲悶鳴,四膝一軟,側身重重倒地,鈴串叮當
散了一地。
裁判舉旗,判單車勝。場邊先是短暫的寂靜,隨即爆出喧囂。單車合十,往天青那邊
走了兩步,眼裡都是著急:「你還好嗎?」
天青點頭,合十回禮:「我沒事。」
他低頭看倒地的白象,胸口忽然發空。象山重傷需要長久療養,白象又不知多久才能
醒。連敗在身,他原本用力壓住的念頭一下子蜂擁而出,甚至跑到荒唐的地方去。他想,
也許真該照那封信說的回國,至少能離纖手近一些,哪怕戰場就在眼前。或者乾脆留在墨
凰王宮,去當個閹人,從此不必再被戰鼓催促,戴著一串細鈴給人端茶送水,每天清晨把
宮廊打掃兩遍,午後在樹蔭下分堆乾果,傍晚照著禮儀本念吉利話,見到誰都雙掌合十點
頭哈腰。甚至再過些年,他會被派去管理香料庫,學會分辨二十種豆蔻的香氣,夜裡關門
時自己也會哼兩句廟歌壓住心跳。想到這裡,他忽然悲涼又好笑,喉頭湧上一股辛辣,像
被香料嗆到。
「讓一讓。」那位負責治療戰象的仙人已來到象首。灰白披巾在風裡輕飄,他的指尖
落在白象額面罩上,像把一汪清水按進燒紅的鐵。他低低吟誦幾句,光點從金屬縫隙裡透
出,白象的胸膛緩慢起伏,眼白退去,瞳仁重新聚焦,鼻端抖動,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走回
來。仙人又拔下象牙根部兩枚細釘,取出兩片草葉按上,傷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住。
仙人抬起眼,平靜道:「現在可戰。」
天青深深合十:「謝謝。」仙人只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山竹側過臉輕聲道:「殿下,剛才那些胡思亂想,留到今晚再續。現在,我們還有下
一場。」
天青拍了拍白象的頸甲,感到那股穩定的力量又回來了:「走。趕往第三場。」白象
昂首,鈴聲一串串響起,兩人沿甬道疾行,朝下一座比試場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