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盲劍客荷馬 第66章

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08-16 04:06:00
第六十六章
  當舞台上的歡樂間奏逐漸淡出,樂聲中斷的剎那,整座舞台忽然靜了下來。鼓聲收斂
,管樂沉默,僅餘柔和的弦樂聲自舞台兩側響起,旋律縹緲而悠遠,如晨霧般浮動。弦樂
隊逐漸佔據主導,里拉琴與吉他拉琴的細膩撥奏如流水推歌,襯托出詩句的節奏律動。燈
光亦隨之轉變,收斂為一道銀白色細柱,聚焦在合唱團高音部中的一名男童身上。他年約
十歲,面容清秀,身著白袍,披肩飄帶隨風微擺。當他開口時,聲音高而清澈,如初霜映
曦,字字穿透寒夜:
  昔有英主忒修斯,力斷迷宮除怪獸。
  隨即中音部與低音部開始柔和唱和,為其建立層次深厚的回響。
  西征凱旋歸雅典,掃平群王立一城。
  雅典之父創法制,納地為民革貢賦。
  其後世人皆淡忘,英雄子嗣沒塵中。
  然其血未絕其道,藏於田間與百姓。
  特洛斯承其血脈,不自張揚亦不尊。
  神仍記他默守名,德行不語自成光。
  每一句唱出後,合唱團各聲部依次加入補音或延展字尾,構成多層回響,聲音層層推
擴,卻始終不離主軸,仿若神語於霧中不絕。而觀眾席上,貴族與平民皆屏氣凝神,那名
年幼男童以極其穩定的氣息,一字一句唱出詩句,如同聖器持誦,不容褻慢。克羅伊斯雙
掌交疊放於膝上,微微前傾,神情未語,目光緊盯中央光柱之下。歌聲一歇,整個舞台再
度沉靜。樂隊開始進入一段間奏,最初是低沉的鼓聲,一下接一下,如心跳漸強。節奏穩
定,但力度逐漸增長,從柔緩到沉重,像遠方戰馬奔馳漸近,又如地底深震逐步攀升。
  克羅伊斯側首望向身旁,低聲道:「朕有一事想向您請教:你們雅典人學歷史,都是
從這類表演中學的嗎?」
  梭倫神情依舊,語氣不疾不徐,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克羅伊斯挑眉微笑:「願聞其詳?」
  梭倫轉頭看著舞台中央正緩緩點亮的燈光,淡然答道:「戲劇或詩歌,終究是娛樂。
雖然內容可以取材自歷史,但若用此種方式傳播歷史知識,就絕非歷史教育的正道了。畢
竟真正的歷史,是不存在所謂的娛樂價值的。」他稍作停頓,接著說:「對後人而言,或
許討論歷史或談論歷史都可以當作娛樂,但歷史是活著的人不斷締造出來的。沒有人會將
當下所遇到的問題與解決問題的努力,都當成是可以引以為樂的事情。」
  克羅伊斯聞言不禁笑出聲來,搖頭道:「您所得非常對,只是朕覺得您也活得太辛苦
了。」
  此時,鼓聲仍未止歇,反而更加厚重,如千人同踏。就在觀眾席心弦繃緊之際,舞台
左右兩側的管樂忽然升起,如風暴之首、雷電之引,一道金屬般的旋律猛然竄出,直衝夜
空。隨著樂聲再度轉調,聚光再度回到了始終居於中央位置的海希奧德七世身上。
  他端坐如初,雙手再次撥動潘杜拉琴,旋律溫潤舒展,聲音如晨曦初照,開口高唱:
  特洛斯誕西山下,田沃水甘氣清明。
  合唱團即刻起聲相和,各聲部疊加迴旋,使主旋律如疊浪般流淌。
  家道不貧亦不富,收成足供四時衣。
  從未啼病向蒼穹,終老無聲無呻吟。
  成年踐禮成成人,迎娶達芙妮為妻。
  其妻容和性端靜,心善手巧敬神明。
  二人耕作不求多,但願子孫得溫飽。
  歲歲時節如月轉,歲歲豐收無災年。
  所有的管樂此時已不再作為壓迫性的襯底,而是柔和地伴隨著潘杜拉琴的節奏編織旋
律線條,像是穀風吹拂田垄,如溪水穿過石縫,營造出一種農村日常的踏實與安寧。鼓聲
輕緩,弦樂如絲,合唱團在每句詩後以簡短長音與破音和聲延續節奏,彷彿在吟頌一戶人
家的祈願與歲月。這段歌詩結束後,樂隊奏起間奏,依舊維持著田園氣息的明亮調性,樂
器之間的旋律交織逐漸展現出一種歡快的躍動。而就在這樂聲之中,克羅伊斯忽然瞥見下
方觀眾席中央區的王族席。只見王太子阿提斯已不知何時昏睡過去,身子側斜,頭枕在王
太子妃伯莎莉杜的雙膝之上。伯莎莉杜低頭凝視丈夫,並未有半分驚動之意,僅以手指輕
輕理著他的髮絲,神情柔靜如水,任由太子在自己腿上安然酣眠。克羅伊斯看了一眼,眉
頭略皺,卻又未言語,只是將視線轉回舞台,繼續靜聽。樂曲依舊維持著原有的歡快節奏
,合唱團唱聲穩定,各聲部錯落交織。舞台上所有的弦樂器也已漸次加入,構成層層疊疊
的音場。十二組七弦、九弦、十三弦里拉琴,希臘與蘇美豎琴皆在合拍演奏,旋律如同翻
耕後的沃土,充滿生機。
  唯獨那重重的鼓聲,自第一段起便從未停歇,仍以低而渾厚的節奏拍擊著地面,如心
臟搏動,推動著整場演出的脈動。
  聚光燈始終籠罩著舞台正中的海希奧德七世。他的全身幾乎已被汗水浸透,臉龐不斷
滴下晶亮汗珠,袍襟早已濕貼在身。那是由火盆熱力經由高懸的青銅鏡反射而成的聚熱,
將他困於如烈陽般的光圈之中。但他毫無退意,仍穩穩坐於原位,一手彈奏潘杜拉琴,一
足有節奏地踏地。他昂首高歌,聲音響亮不減,字字穿透鼓聲與樂群:
  廿年生七子七女,七婿七媳皆良緣。
  子女各育七子女,孫輩齊齊繞膝飛。
  外孫四十九成列,家門興旺冠鄰村。
  屋簷籬外皆童笑,風過如歌誦爺名。
  么外孫女新婚日,親族滿堂酒如泉。
  忽有使者來扣門,手奉議會之玷簡。
  書召一人特洛斯,議事論戰與否焉。
  合唱團在每句之後,依舊進行細緻的和聲,最初音量逐漸轉為輕柔,如遠處簫音穿林
,整體氛圍回到那種豐年歡聚、老者受尊的安穩氣息。然而,就在最後一行詩音落定之際
,合唱團聲線忽然大幅升高,高音如箭,低音如鼓,齊齊突升。舞台上所有樂器幾乎同時
轉為尖銳音色,潘笛、雙笛與弦樂齊發高頻嘶響,長鼓與角號突如其來地迸出猛烈突音,
震耳欲聾,宛若天裂。觀眾席間驚聲四起,許多平民不由自主地縮起肩膀,有人倒吸一口
氣,也有人驚叫出口。國王專用席下方中央,原本睡得香甜、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線口水的
王太子阿提斯,也猛然驚醒。他猛地坐起,雙眼渙散,東張西望,手足無措地看向前方與
左右,神情一時呆滯。伯莎莉杜則早已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輕聲安撫。他轉頭看見妻子,
神色才稍稍安定。
  舞台上的光線不再柔和,而是隨著音樂轉調而變得冷硬。青銅反光板收窄光徑,投射
出一層層明暗交錯的光影,打在演奏者與合唱團身上,如戰場上的劍芒閃動。樂曲逐步變
得嚴肅,節奏收緊,旋律變化間隱隱透出一股殺伐之氣。鼓聲不再是田園的踏實節拍,而
是如鐵蹄重擊地面,逐步加重。金屬敲擊樂器漸漸主導,與低音部的合唱交織出一股逼人
的戰爭氛圍。
  就在合唱團低音部開始低吟之時,高音部的一名太監站出,一聲高唱,聲音穿越整座
觀眾席:
  戰禍始自利蘭丁,爭端只為一平原。
  合唱團低音部緩緩附和,構成厚重如雷的背景音牆。
  兩國為哈爾基斯,以及埃雷特里亞。
  哈城派海希奧德,欲求結盟與雅典。
  埃城遣使同日達,警告雅典毋予盟。
  倘若雅典與哈盟,麥加拉當討雅典。
  局勢驟變諸議亂,城中難決立與守。
  特洛斯挺身發言,一語道破兵非義。
  此段最後一句甫落,旋即進入短促而強烈的間奏。弦樂急促抽動,鼓聲突起,金屬擊
響如萬箭齊發,聲音如潮湧突斷,又猛然折轉,樂團從分部轉為總奏,翻江倒海般的韻律
席捲全場。
  舞台側翼光芒急閃,中音部的一名壯年歌手猛然跨前,高聲唱道:
  一派親哈一親埃,唯特洛斯守中立。
  梅加拉使忽然至,直接宣戰對雅典。
  親哈親埃皆驚恐,唯有特洛斯怒吼。
  神賜之地豈你奪,我雅典非爾可侮。
  我原不想生枝節,你若侵犯我必戰。
  他的聲音如雷霆震擊木台,每一句都伴隨著全樂團齊力推奏的強音,連舞台的木板似
乎都為之一震。
  此語如雷震高堂,滿堂鼓掌如潮湧。
  全場決議備軍器,誓雪此辱於疆場。
  合唱團的聲音此刻再無保留,全部聲部共同應和,從低至高依序接入,如萬軍起陣之
吼。打擊樂器全數加入,幾乎每一下敲擊都重擊人心。觀眾席上的群眾不禁被帶入這激昂
氣氛,有人緊握拳頭,有人起身鼓掌,甚至有少年模仿舞台上的吼聲低聲附和。就連文武
百官之間,也有數人互望點頭,神情熱血。 克羅伊斯手掌已合拢於膝上,臉上浮現愉悅
與懷想交錯的神情。梭倫雖仍正襟危坐,神色卻已凝重,目光緊鎖舞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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