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
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
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庸‧第一章》)
有子這段話是探討「禮」與「和」的關係,「禮」是指言行表現
,在這一章又特別指天下國家的體制運作(先王之道)。但「禮」和
「法」不同,「禮」有人心中的善意貫注在其中,不只是統治技術的
操作,使運作效率最大化而已。所以有子又強調「和」的可貴,一切
體制運作都是為了滿足人心的要求,追求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的共同
願望,失去了這點核心精神,徒具外在形式,「禮」就會逐漸僵化、
變質。充分順應人心,正是「先王之道」美好的原因,也是為什麼這
套體制能夠推行到天下,所有人都願意遵守(小大由之)的原因。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註解本章說:「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
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於自然之
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用「從容不迫」來解釋
本章的「和」不太恰當,因為「從容不迫」比較是屬於個人的修養,
和本章要談的「先王之道」、外王層面不是同一回事。程朱的修養工
夫是「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熹可能是套用這個框架來解讀
「禮之用,和為貴」,「致知」的對象是「禮」,「涵養」的重點是
「從容不迫」,也就是「和」或「敬」。
《中庸》講:「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中庸》將「
中和」提升到本體論的層次,未發為性,已發為情,個人的性情修養
可以通於天下,安頓天地萬物。「中和」的層次極高,相當於孟子說
的「仁義禮智」之性,是一切道德價值及實踐的根源。「禮之用,和
為貴」的「和」可能還不到這麼高的層次,終極來說當然是源自「中
和」,但「禮之用,和為貴」的「和」比較是落在社會運作上,人與
人之間的共識,不是一下子就通到天地萬物。
朱熹的「居敬窮理」是工夫論,《中庸》「中和」是本體論,兩
者分屬不同層次。從容不迫也很難對應到《中庸》的「和」,反而是
對應《中庸》的「中」比較恰當,「敬」是靜時工夫,內心凝聚專一
,可以體悟天下之大本;動時則要以「誠」感動人,推行天下之達道
。《中庸》並未著墨在窮理(學習道德知識)上,而是講主敬存誠、
存養省察的工夫。
《中庸》的「中和」是禮樂的根本,禮的原則在節制,如同《中
庸》說的「發而皆中節」,之所以能夠「中節」,原因在於有「未發
之中」為基礎,內心保持恭敬專注,發為行動就能夠毫釐不差。「發
而皆中節」不是沒有喜怒哀樂,而是感情都得到適當的調節。樂的原
則在和諧,從節制出發,通過恰當的表現形式(音樂、舞蹈等藝術)
,使人我的感情融洽交流,就是「和」。所以禮樂、中和是一體的。
如前文所說,「禮」有人心中的善意、真感情貫注在其中,如果只一
味追求效率,壓抑、抹殺了真感情,久而久之人一定會感到麻木、疲
憊、厭煩,最後厭棄、反抗,也就難以長久推行於天下,為大家所共
同遵守了。
反過來說,也不能只重視「和」而忽略「禮」。感情的融洽交流
雖然是終極目標,但如果不通過合宜的、有分寸、有節制的表達,也
無法達成。所以有子又特別提醒:「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
之,亦不可行也。」孔子也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
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質相當於人心中的和,文相當
於外在表現形式的禮,文與質、禮與和兩者並重。道家的立場偏向於
從禮僵化以後產生的負面結果來看,所以老子說:「夫禮者,忠信之
薄而亂之首。」(《道德經‧第三十八章》)要返回禮文之前的和與
質。儒家的態度則是肯定禮的必要性,但強調禮可以靈活調整,以滿
足人心的要求。
朱熹說的「從容不迫」可以做為一種工夫嗎?恐怕是有問題的。
說「敬」是修養工夫可以成立,內心保持高度的自覺,整齊嚴肅、凝
聚專一。但「從容不迫」比較像是修養以後自然產生的結果,如同《
中庸》說:「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的聖人境界,並不是
一般人可以直接操作的修養工夫。只要長期努力去做,自然可以達成
,但不必以此為目標。如果刻意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反而會流於虛
偽。既然從容不迫很難成為工夫,能夠「小大由之」的「先王之道」
,當然更不可能是從容不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