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清晨的霧像薄鹽灑在河面。樹冠還沒完全醒,露水沿著葉脈一顆顆滑落,落進緩慢流
動的水裡。
烏拉諾斯的腳掌踏進河岸泥層,重量靜靜分配下去,水紋只起了一圈很小的白邊。引
力反轉裝置開在最低檔,這讓烏拉諾斯變得"輕盈"許多,在地面移動時不至於留下過於明
顯的痕跡。
駕駛艙內,投影在弧幕上的生態密度圖忽明忽暗。大片的綠點像呼吸般起伏,唯獨在
前方河灣一帶,呈現一塊不自然的淺色空窗,像誰把草毯硬生生掀起了一角。
「這裡確實不正常了。」萊桑德說,他把兩指併攏,放大局部曲線,「不是季節性遷
徙,但在生命光點分佈圖上卻像是被挖掉了一塊一般。」
「佐證成立。」烏拉諾斯回傳數據,聲線平穩而近,「底層節點稀疏,能流向上偏移
。推測是上位掠食者攝食量異常,已確認存在蛇類突變型個體,已編號為L-4X–09–
S-Type-01-EX-01。」
「這附近還有它的同類L-4X–09–S-Type-01嗎?」萊桑德問道。
「無,有L-4X–09–S-Type-01-EX-01補食其它L-4X–09–S-Type-01的紀錄。」烏拉
諾斯播放了一段熱成像的影片,看似一條巨蛇正在捕食其它蛇。
「雖然我不是生物學的專家,但我也看得出來這條EX-01已經危害到這裡的生態環境
。」萊桑德把背靠入座,讓脊椎與座椅的導電纖維貼合,「決定了,把它處理掉吧,趁這
裡的生態環境還沒完全崩潰之前。另外,我也想知道這裡生物的強度到什麼程度,光看你
分析的帳面數字還是沒什麼實感,實戰還是必須的。」
「收到。任務目標:殲滅突變個體L-4X–09–S-Type-01-EX-01。策略:第一階段近
身接觸,建立行為模型;第二階段以最小能量達成致死性打擊。」
「那就開始吧。」他吸了一口艙內乾淨的空氣後握緊了操縱桿。
——
河在此處攤成一個寬闊的彎,水色由青轉黑,像一塊磨得很平的鐵。對岸的高根樹把
影子丟過來,影子與水流彼此覆蓋,線條不動聲色地互相吞吃。
烏拉諾斯涉入到腰,步頻降到與水同速,動態場收窄成薄薄一層,讓河可以在他身邊
自由地過去。
空氣先變了——那種像靜電將近的乾燥感,從手背細毛一路竄到後頸。河心某處微微
鼓起,像水本身打了一個不耐煩的呵欠,又抹平。第二下、第三下,節奏快了。
「前方七十六米,水下大質量體靠近。」烏拉諾斯道,「估長三十二至三十四米。外
皮導電係數高。符合代號L-4X–09–S-Type-01-EX-01的特徵。」
「確認。」LYS–23把呼吸降回訓練過的節拍,指尖落在控制杆上,「保持非致命優
先,等資料收集到位後再解決牠。」
「收到。」
水面在烏拉諾斯話說完之前炸開。黑銀色的身軀破水而起,寬闊的蛇首帶著潮濕的冷
光,鱗片咬著鱗片,像一座活動的重甲。
烏拉諾斯的防護力場在第一時間展成六角光格,薄如玻璃,硬接住將對方的直衝。撞
擊聲悶得像在地底敲了一下鼓,水霧以針形飛開。
「唔,還真是條大可愛啊~」萊桑德感慨了一句,毫無緊張感。
只見巨蛇L-4X–09–S-Type-01-EX-01沒有硬撞第二下:塌先往側後繞,身軀在水下
畫了一個準確的椭圓,尾節微調方向,瞬間回扣胸腔位置——那是E–Core的所在。
「習性:先探測核心與關節,再鎖定纏點。」烏拉諾斯說。
「有點意思,它似乎知道人形的弱點?居然懂得先嘗試破壞平衡?我不確定這是不是
偶然,你先把這點紀錄下來。」萊桑德下令道。
「既然它想纏住我們,那就讓牠纏一次。」萊桑德的聲音很平靜,「來個跌坐姿,我
要看牠的跨節扭力分布。」
第二次交會來得乾脆,烏拉諾斯像是沒有料到巨蛇的攻擊動作,直到被胸口一撞,坐
倒在地。巨蛇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又粗又長的身軀由下而上套住烏拉諾斯的腰與胸兩節。
第三圈還未纏完,牠就先把第一圈的張力鎖死,像一張老練的結,越掙越緊。
「纏繞完成。壓力達容限3%,本機結構無虞。」烏拉諾斯報告。
「哇,比厄瑞玻斯差多了。哪怕是基本體的厄瑞玻斯,隨便一絞都能有產生至少30%的壓
力。」萊桑德看著正在用力繃緊自己身體做無用功的巨蛇,都有點為牠覺得難過了。
「我還想看看牠放電的威力如何。」他把一格微小的調整打進去:「重心下移四公分
,右肘內扣四度,給牠點壓力。如果我們都不掙扎,牠可能還覺得自己真的能絞死我們呢
。」
烏拉諾斯不無置可,照著萊桑德的指示開始"用力掙扎"。
似乎感覺到底下的獵物正在迴光反照、殊死一搏,在身軀第三圈合攏的一瞬,巨蛇蛇
首回折,口角的肉膜拉開,鱗片底下像有一盞盞小燈被同時點亮。河水的離子在那一息被
攪動成密集的火苗,藍白色的網從牠全身炸出,扯起水面,甚至有一瞬間照亮對岸樹葉的
內脈。
「烏拉諾斯,禮尚往來,讓牠瞧瞧真正的電擊是怎麼回事。」
「收到,啟動靜磁回饋。」烏拉諾斯幾乎同時動了:護場在毫秒內轉換為導引面,把電荷
路徑微微折回到蛇體第二纏節的肌束裡。那不是反彈,而是一種禮貌的「請回」。藍白火
紋從光格掠過,數據盤只抖動了兩格。
「預估對方將麻痺0.29秒。」
「足夠了。」萊桑德說。
足夠做什麼?足夠打斷節奏。
烏拉諾斯右臂化成鈍槌,重重點在蛇身第二樞紐;同時左足往後半步,脛甲像刀背一
樣把蛇身的扭力撥出主圈。再以掌面展開一片柔韌的幕,像在水裡推開一道看不見的門,
把第三圈擠出一條縫——纏結系統的張力地圖在瞬間改寫。
L-4X–09–S-Type-01-EX-01被迫鬆了一線。
似乎即將功虧一簣,巨蛇表示不服。只見蛇首一擺,牠鬆開了第三圈,低身滑到腿側
,尾節猛然抽起,整條河像被粗暴地從中間扯了一下。
「別讓牠成功。」萊桑德飛快操縱著駕駛桿並說道,「教教他,什麼是"以德服人"。
」
烏拉諾斯提膝,讓蛇首從脛甲下半寸掠過,足底助推器打一記極短的逆向推力,整個
體重「壓回」泥裡。這一壓,把對方力矩變成我方錨固點——水花高過胸甲,又很快落下
。
第三次交會,巨蛇改變了做法。牠把身體完全壓平,像一條向前推的沉重暗影,從下
方抬起整塊水體,想逼使對手抬腳卸重。那種壓迫對一般碳基生物而言意味著骨架鬆動、
肺部受壓、窒息與麻痺的同時到來。
但烏拉諾斯扛住壓力,一動也不動。
「承壓提高至11%。仍然穩定。」
「數據收集得差不多了。」萊桑德決定下達死刑判決,「解決牠。」
「收到。執行致死打擊。」
烏拉諾斯先「站」了一下。那一站像把所有尖刺都收回去,只留重量與安靜。L-4X–
09–S-Type-01-EX-01誤以為機會到了,蛇首猛然抬高,體內的電器官再次蓄光。
下一拍,人形的左臂突然前探,五指併攏,掌緣在水裡劃出一縷幾乎看不見的白線—
—那是一記極短、極窄的力脈衝,專為破壞生物樞紐而設計。白線貼著蛇頸第三節與第四
節之間的關節面穿過,像指尖在厚重的書頁中恰到好處地挑開一頁。
聲音很小,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折了一根乾枝。
L-4X–09–S-Type-01-EX-01整條身體抽了一下。牠的口張著,沒有聲音;第二節到
第五節間出現一個肉眼難辨的錯層,力的傳遞在那個地方變得混亂。牠嘗試纏回去,但力
被自己綁住;牠嘗試游走,但尾節與軀幹的節拍不再合。牠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能力。
烏拉諾斯又以第二記脈衝補在第五節與第六節之間。
水面忽而安靜。
黑銀的巨物慢慢沉下去,鱗片間的電光熄滅,一層很淡的血色在水裡散開,又被河流
迅速稀釋。
「致死確認。」烏拉諾斯說,「本次以最小能量完成目標。周邊微生物負荷增加,兩
小時內回到基線。」
萊桑德沒有立刻說話。他把戰鬥回放兩遍,看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卸力的細節,確認
沒有在環境裡留下多餘的痕跡,這才把手從控制桿上收回來。
「做得好,烏拉諾斯。」他說道,「這是我們在這個星球第一場戰鬥與勝利。」
風從上游帶來一點青草味。遠處幾隻鳥從樹頂起落,又落回去。
蜂形螺旋恢復。第二圈外弧時,他們在河台地背風面標記了三處可供駐紮的平整帶,
又在兩處岩縫裡標出有用的金屬訊號;第三圈外弧過半,遠端感測矩陣忽然捕捉到不屬於
野獸的幾何:直線、直角、等距、堆疊——
「方位零四一,距離123公里。」烏拉諾斯說,「熱源有規律,煙柱低而穩,檢出打
擊與切削留痕。判定為智慧生物定居點。」
投影地圖上,那一片森林綠中嵌進了幾何的淡灰。
萊桑德把畫面拉近,又推遠。他沒有說"終於有鄰居了"這種俏皮話,只是很輕很輕地
笑了一下。
「我看到了。」他說,「烏拉諾斯,把這記錄為優先目標。明天我們就過去看看。」
「收到。任務序列更新。」烏拉諾斯穩穩的從河中走上岸。
河繼續向前,陽光從樹間斜過來,落在裝甲的邊上,像在一塊冷鐵上鋪了一層很薄的
溫度。
011 初遇
透過感測器,駕駛艙內接收到的投影環繞一圈。
深綠、淡褐、流動的灰光交織成立體影像——那是森林的心臟,一個隱匿在群山間的
聚落。木製建築沿坡而築,樹冠被修剪成遮陽的弧形,煙氣從幾個屋頂升起,與霧交融。
烏拉諾斯報告的聲音像呼吸一樣平穩:「熱源體總數357。成體約佔三分之一,疑似
幼年個體82,餘下活動度低,推測為老年或病體。」
萊桑德沒有回答。他手指在虛擬面板上滑動,將影像放大,光幕上出現了那些生物的
輪廓——人形,皮毛柔順,耳尖立起,尾巴隨著動作微晃。他們在搬運木頭、洗滌布匹、
訓練或照看幼子。所有的動作都合乎節奏,像是早就被寫進這片森林的律動中。
烏拉諾斯:「觀測紀錄開始。樣本體型差異明顯,疑似性別二型化物種。」
萊桑德靜靜盯著投影畫面,指尖敲在控制臺上。「女性外觀接近人類,但具獸耳與尾
巴……毛髮分佈集中於耳尖與尾根,行為舉止偏向社會性動物。」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正在搬運木料的幾名男性。牠們體格並不魁武,反而更接近野獸的
輕盈線條:肩背前傾,耳尖警覺地隨聲音微動,尾巴作為重心輔助。
「而男性體型則接近獸類,直立時姿勢未完全垂直,肌肉分佈集中在四肢與腰部。體
態並非強壯,而是為速度與靈敏而設。毛髮覆蓋面積廣,肢體比例偏向掠食者。這種反向
性別分化,理論上不該出現在同一族群……」
烏拉諾斯補道:「推測為文化或基因干預結果。可能為適應性分化。」
「適應什麼?」
「或許是環境,也可能是信仰。」
萊桑德沒再說話,只讓畫面慢慢切換。他注視著那些在日光下交談、提水、綁繩的身
影,心裡浮起一種奇異的情感——不是對未知的畏懼,而是一種安靜的好奇。
「……真想知道,他們怎麼看待自己本身。」
他靠在駕駛艙的椅背上,凝視良久。
「……這不是獸。」他低聲說,「但也不是人。」
烏拉諾斯捕捉到他的聲音,接續道:「基因結構推測與人類相近。是否啟動樣本採集
計畫?」
萊桑德抬起眼,語氣變得嚴肅:「不行。」
「理由?」
「他們有社群、有語言、有行為規範。」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我認為他們是智
慧生命體。」
烏拉諾斯短暫沉默,然後報告:「依照聯邦戰時條例,遭遇未知智慧生命體,可於非
接觸狀態下取樣,以防潛在威脅。」
「我知道戰時條例。」萊桑德語氣冷靜,但帶著明確的拒絕,「但我們不是在戰場上
,烏拉諾斯。」
駕駛艙安靜下來,只剩儀器的低鳴。萊桑德望著那投影裡的畫面——有個孩子在追逐
光斑,那光斑是穿過樹葉縫隙的陽光。孩子撲倒在地,尾巴沾了塵土,卻咯咯笑著。
那笑聲隔著靜電傳來,微弱卻真實。
他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很陌生。陌生得像是來自另一個時間,而非另一顆星球。
洛格斯聯邦裡沒有蒼鬱的樹木,只有綠色的數據代碼;沒有潺潺流動的河流,只有冷
卻液在玻璃脈管中循環,空氣經過消毒與回收,不會有泥土的味道。植物的香氣被歸類為
「刺激性氣味」,僅限阿卡提亞人於實驗區內保留。
而現在,這裡有風,有濕氣,有煙火氣息的味道。
這些對萊桑德來說都十分陌生,但他卻覺得胸口某個地方,久違地鬆了一點;原因不
明,不過他覺得這樣很好。
「烏拉諾斯,建立編號系統。」
「確認。」
光幕閃爍,狐人聚落被劃分為多層區域,出現標籤。
「目標群體暫代號為L–4X–09-H–COLONY–01。個體以 S 系列編號。」
萊桑德凝視三個並肩而行的身影。
那是三位女性——其中一人手持長刀巡視圍牆,另一人背著籃子收拾草藥,第三人則
提著水桶,與孩子交談。
「S–027、S–028、S–029。」他唸出編號,語氣平靜。
烏拉諾斯更新資料:「是否設定優先級觀察?」
「是。」萊桑德指向其中一人——那位背著籃子收拾草藥的女性狐人,「她是領導者
。標註為A級。」
「收到。」
投影面板的另一角,語音採樣開始。波形在空中起伏,低頻的、柔軟的、帶有韻律感
。AI 逐步拆解音節,劃分語素、標記重音。
「該語言為多音節混合型。」烏拉諾斯報告道,「含擬聲與感官輔詞,具有情感模擬
傾向。」
「情感模擬?」萊桑德微微一笑,「不,這正是情感。」
光線在他的臉上閃爍,像樹影掠過。他忽然想到,在聯邦的資料庫裡,也許會把這樣
的聚落歸類為「低級文明」。但在這顆星球上,他卻覺得——這才像人類本來該有的生活
。
此刻他分外理解為何人類渴望找到這樣的星球,因為這才是人類真正的「家」又或者
「歸處」吧。
烏拉諾斯打破短暫的靜默:「是否建立持續觀測任務?」
「建立,並標註為優先研究。」
「明確。」
「但——」萊桑德補了一句,「不准直接接觸,除非我下令。」
「確認:非接觸式觀察。」
萊桑德靠回座椅,長出一口氣。
他看著那些狐狸人修補圍牆、餵鳥、洗衣、在夕陽下合掌祈禱。那樣的生活方式簡陋
、低效,卻異常地安穩。他想,人類也許在很久以前存在著這種與世界一同呼吸的節奏,
但現在已經遺忘或遺失了。
駕駛艙的光暗下來,模擬夜色。
外頭的森林在遠方閃著微光,像無數眼睛注視著他。
「萊桑德。」烏拉諾斯的聲音低沉,「你看起來……情緒異常平穩。」
「這不是異常。」他輕輕笑了一下,「對人類來說,這叫做——平靜。」
他伸手關掉部分介面,只留下影像視窗。畫面裡,狐人的營火正亮起,橙色的火光在
風中搖動,像是在對誰說晚安。
萊桑德閉上眼,享受著從畫面中傳來的片刻安寧。
012 水之王
午後的霧氣被陽光蒸得薄了些,但仍懸在紅葉氏族的上空。
溪水沿坡流過村邊,原本清亮的水色在這幾日變得渾濁,帶著奇異的氣味。一開始沒
有人在意——直到有人在洗布時發現泡沫泛灰,連孩子喝下後都覺得喉嚨發癢。
那天傍晚,羽奈在靈導舍的堂內召集了跟隨自己且肩負重要職責的人,包括近衛長綺
羅,而見習斥候蕾娜則硬是要進來湊熱鬧。
木門半掩,驅蟲的香草煙霧繞著屋梁升起,外頭蟲鳴此起彼落。
「上游的水出了問題。」羽奈開口,語氣平靜卻壓不住眉間的凝重。她攤開竹冊,上
面是幾段記錄下的符線與水樣的變化。
堂內一時間靜了下來。風從門縫灌入,吹動燭焰,火光搖晃,在每一張臉上留下不安
的陰影。
一名年長的木匠低聲說:「羽奈大人,妳是說……我們外面那條小河的上游?」他的
聲音乾啞,像是怕連名字都會驚動什麼。「是指水之王那裡嗎?」
另一名負責管理編織的婦人攥緊衣角,耳尖貼伏下來:「難道是那位大人在發怒?是
不是有人冒犯了牠?」她的目光在眾人之間來回閃動,似乎害怕答案會真的出現。
「會不會是因為捕魚人太靠近支流捕魚的關係?」
「不可能,我們一直都很注意,沒人敢靠近它的領地……」
話聲此起彼落,像暗潮一樣滲進屋裡。
羽奈靜靜聽著,沒有立刻開口。
她明白眾人害怕的是什麼——佔據中上游河灣的不是單純的野獸,而是納爾蛇群的王
者,<水之王>渦流。相傳整條河都是牠的領地,即便只是經過,那股「被注視」的感覺,
也足以讓獸群驚散、鳥獸遁逃。
牠會沿著主流巡行覓食,任何膽敢靠近牠領地的生靈都會被吞入腹中。唯一值得慶幸
是牠吃完會消停一陣子,但據斥候的觀察,這個間隔似乎令人不安地越來越短。
「羽奈大人,您……您不會是打算上去吧?」木匠顫聲問。
羽奈沒有回答,只是把竹冊闔上,抬頭看向眾人。那一瞬間,堂內的草煙緩緩散開,映出
她冰藍的眼。她的神情並沒有恐懼,反而帶著一種安靜的決意。
「如果真的是水之王在動怒,」她說,「那就得有人去弄清楚牠的憤怒從何而來。如
果水質繼續糟糕下去,這就會關係到我們這個支脈的存亡。」
這句話讓眾人齊齊屏息。
外頭傳來蕾娜的聲音——她一直蹲在門口偷聽,此刻探出頭,耳朵高高豎起,帶著少
見的嚴肅。「可是,羽奈姊,那邊可是納爾蛇的領域耶。上次有人連走近都——」
「我知道。」羽奈輕聲打斷她。「但我們別無選擇,除非我們現在就決定放棄這裡。
」
堂裡陷入長久的沉默。火光在竹冊的封面上閃爍,像遠方河面的反光。眾人終於低下
頭,不再反對——只是那種不安的氣息仍在空氣中回盪,像一條看不見的蛇,靜靜盤繞著
每一個人的心。
「大家先散了吧,明天我會決定好調查隊的名單。」羽奈輕聲說道。
當日太陽下山後,夜色靜得像層薄紗。
在靈導舍被竹籬圍起的後院內,羽奈一絲不掛地坐在裝著水的木桶中,水面飄著淡淡
的草香,熱氣繚繞在月光之下,熱度恰好能讓人放鬆神經。
羽奈白色的髮絲在水中飄盪。綺羅站在大木桶旁,一邊替她擦洗灑在她背上的藥草粉
,一邊用指節輕輕按壓肌理,動作沉穩而又細膩溫柔。
蕾娜則坐在角落的火爐旁,忙著為燒熱水的爐子添柴。她的耳朵一會兒被熱氣烘得軟
垂下來,一會兒又因興奮立起來,像兩隻小火苗在抖。
「還在想那件事吧。」綺羅開口,聲音被蒸氣包裹,聽起來有些遠。
羽奈沒有回頭,只「嗯」了一聲。
「我想妳說得沒錯。」綺羅接著說,「不查清楚水源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就沒法繼續
待在這裡。只是……河灣那地方,不是誰都能靠近的。
「妳若真決定調查,我會帶隊。比起讓武藝不嫻熟的人去冒這個險,還不如我去。」
綺羅說這話時,語氣像在談一場習以為常的戰鬥。
「讓你去,你就能全身而退?」羽奈頭也不回地問道,聲音平靜,只有微微繃緊的肩
膀暴露了她聽到綺羅這麼說時內心的不平靜。
「七成把握還是有的,畢竟我跑得快,水之王未必追得上我。」綺羅淡淡說道,擦洗
羽奈身體的動作輕柔了少許。
拎著熱水的蕾娜從桶子邊探出頭來:「妳們兩個都不怕嗎?那可是水之王的巢!水之
王一口就能吞下一頭牛呢!!」
「妳見過?」綺羅挑眉。
「沒、沒有啦……可是我有聽老人說過——」
羽奈轉過身,擦去肩上的水珠。她的表情仍然平靜,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光。
「我剛剛開會時有一件事沒說....我聽見精靈說水之王已經不在了。」
「什麼意思?」綺羅的手停了下來。「你說詳細點。」
「昨晚我在冥想時聽見精靈露維斯哈唱歌的聲音——它當時在跟森林中的萬物傳唱說
,『水之王被來自天外的鐵之王打倒了。』」
羽奈的聲音如水波般平靜,但後院的氣氛卻瞬間緊繃起來。
蕾娜吞了口氣:「……那...那不就是說,水之王已經死了?」
「應該沒錯。」羽奈點頭,「精靈不會說謊。」
綺羅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若真如此,這件事比我們想的更嚴重。能打倒水之王
的存在——比牠還強,也更危險。」
蕾娜反而湊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那位鐵之王會長什麼樣啊?會像傳說裡那些古
老守護者一樣嗎?有臉、有手、還拿著劍?」
綺羅無奈地瞪她一眼:「妳的好奇心有一天會害死妳。」
「可我真的想知道嘛!」蕾娜笑著,尾巴又翹了起來。
看著樂天的蕾娜,羽奈微微一笑,指尖撥開蒸氣。「我也對那位鐵之王很好奇,所以
我會親自去。」
「妳瘋了。」綺羅立刻站起來,快步繞著木桶半圈,走到羽奈面前認真地看著她。「
河灣那地方不只是危險而已,妳是紅葉家血脈的傳人,不該涉險。」
「我不是蕾娜,並非單純好奇或突發奇想而打算冒險。」無視想抗議的蕾娜,羽奈語
氣認真,「我有種預感——如果我去了,我能在那裡找到讓我、讓露娅變得更強的機遇。
」
聽到這甚至關係到羽奈的守護者露娅,綺羅的神情變化複雜,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我陪妳去。」她抬起眼,補了一句:「帶上露娅吧,有它在,最起碼發現危險時
你能逃走。」
羽奈搖搖頭,「露娅還在沉睡。它之前受損太嚴重,需要給它時間恢復。」
「.....就不能再等等嗎?」不能保證羽奈出行的安靜,綺羅心中不禁焦躁起來。
「村裡等不起,你知道的。沒了河水,光靠村子裡那口井是養不活大家的。」羽奈說
道。「水源受污染的問題,必須趕快處理才行。」
看著羽奈與蕾娜互不退讓,不知何時也把自己脫光的蕾娜撲通一聲跳進水桶裡,濺了
兩人一臉水。
「好了別吵啦,羽奈做出決定,我們只要遵從就好了。」她笑著說,「先說啊,我也
要去喔!妳們如果敢不帶我,我就偷偷跟過去!別想甩掉我喔!」
羽奈用手擦去臉上的水珠,忍不住露出微笑,「怎麼能少了你呢?沒有你這斥候,那
誰要負責探路呢?」
「你知道就好。」蕾娜得意地挺起胸口,尾巴在水中劃出一圈波紋。「少了誰都不能
少了我!」
熱氣升起,三人的笑聲融進夜霧裡。那聲音輕盈而真實,像是在黑暗裡,為即將來臨
的不確定點了一盞微弱卻溫暖的燈。
夜晚,萊桑德坐在烏拉諾斯的駕駛艙裡。
「聽起來像會議。」萊桑德注視著探測器回傳的地面畫面,聽著接收到的說話聲,自
語道。
「解析仍在進行,」烏拉諾斯報告,「音節結構含多層隱喻,目前辨識率為31%。狐
人交流會一併使用尾巴及耳朵,建議直接觀察她們交流,能提升解析速度。」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偷窺是犯罪行為,你應該知道的吧?」萊桑德沒好氣地說道
。
「無法理解少校邏輯;依法律三階段理論,S-027、S-028、S-029並非人類,故構成
要件不該當,故直接觀察不成立犯罪。」烏拉諾斯認真說道。
「烏拉諾斯。」
「我在。」
「別再說了,我不想看到你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收到。」
烏拉諾斯無法理解萊桑德在想啥,不過它是個專業AI,所以遵從命令,保持靜默狀態
;雖然它同時默默把剛剛的對話放入萊桑德的語錄裡面,方便它將來更深入解析駕駛員。
萊桑德聽見那名白毛的女性在說話,她兩旁的同伴時而點頭、時而爭辯;即使聽不懂
,他也能感覺到她們語氣與姿態透露出的責任與決意。
「她們似乎要前往……某個地方?」他推測,「去解決某些問題?與水有關?」
「依其交談中最常重複出現的字詞進行分析,這是最有可能為真相的推測。是否派遣
探測球監控他們的調查隊伍?」
「恩,到時候派兩架探測球跟過去。」萊桑德點頭,「保持光學迷彩模式,免得靠太
近被發現。」
「收到。」烏拉諾斯紀錄下萊桑德的指令。